第十七回 為民除害方稱俠 抗暴蒙汙不愧貞
書劍恩仇錄 by 金庸
2018-9-4 22:32
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狼群壹窩蜂般疾追陳家洛等三人而去,雖覺兩個如花美女膏於狼吻未免可惜,但自身得脫大難,卻也不勝慶幸。四人坐下休息,烤食火圈中的死狼。顧金標見樹枝又將燒盡,懶得去采,把狼糞撥在火裏,添火燒烤狼肉。過不多時,壹柱黑煙沖天而起,雖經風吹,仍是裊裊不散。
正在飽餐狼肉之際,忽然東邊又是塵頭大起。四人見狼群又來,忙去牽馬。這時只剩下了兩匹馬,都是關東三魔帶來的。張召重伸手挽住壹匹馬的韁繩,哈合臺縱身撲到,搶住韁繩,喝問:“妳想幹嗎?”張召重揮掌正待打出,見滕壹雷和顧金標都挺兵刃逼上前來。他長劍已被陳家洛削斷,手中沒了兵刃,急中使詐,叫道:“忙什麽?那又不是狼!”關東三魔回頭壹望,張召重已翻身上了馬背。他壹瞥之下,見煙塵滾滾中竟是大群駝羊,並無餓狼蹤跡,隨口撒謊,不料說個正著。他本擬上馬向西奔逃,這時下不了臺,兜轉馬頭,反向煙塵之處迎去,叫道:“我上去瞧瞧。”
奔出不及壹裏,只見迎面壹騎馬急馳而來,沖到跟前,乘者韁繩壹勒,那馬陡然停住,再也不動。張召重心中暗贊:“好騎術!”乘者是個灰衣老者,見他是清軍軍官裝束,用漢語問道:“狼群呢?”張召重向西壹指。這時大群駝羊已蜂擁而至,後面壹個禿頭紅臉老者、壹個白發矮小老婦騎著馬押隊,只聽羊呼馬嘶之聲,亂成壹片。
張召重正要詢問,關東三魔已牽了馬過來,見了那灰衣老者立即恭敬施禮,說道:“又見著妳老人家啦。妳老人家好?”那老者“哼”了壹聲,道:“也沒什麽不好。”原來就是天池怪俠袁士霄。
天山雙鷹那天清晨舍下陳家洛與香香公主後,想起霍青桐病體未痊,急著趕回看望。走了兩天,只見袁士霄趕著大群駝羊而來。陳正德為了討好愛妻,過去著實親熱。袁士霄見他忽然改性,關明梅則在壹旁微笑,很感奇怪。
陳正德道:“袁大哥,趕這壹大群駝羊去哪裏啊?”袁士霄白眼壹翻,道:“我給妳弄得彳頃家蕩產了呀。”陳正德奇道:“怎麽啊?”袁士霄道:“上次我買了許多駱駝牛羊,滿想把狼群引入陷阱,哪知……”陳正德笑道:“哪知給我這糟老頭子瞎搗亂,壞了大事。”袁士霄道:“可不是麽?我有什麽法子?只好再弄錢去買駝羊啊!”陳正德笑道:“袁大哥花了多少錢?小弟賠還妳的。”自那晚起妻子對他溫柔體貼,他往常暴躁妒忌的性格竟爾大變,壹心要討妻子歡喜,居然對袁土霄低聲下氣,加意遷就,實是前所未有。袁士霄道:“誰要妳賠?”陳正德笑道:“那麽我們給妳效壹點小勞!聽妳差遣,同去找狼如何?”袁士霄向關明梅望去,見她微笑點頭,便道:“好吧!”於是三人趕了駝羊,循著狼糞蹤跡,壹路尋來。這天望見遠處狼煙,地下狼糞又越來越多,只怕狼群就在左近,有人被困求救,忙朝著煙柱奔來,遇見了張召重與關東三魔。
張召重不知這老者是何等樣人,但見三魔執禮甚恭,心知必非尋常人物。袁士霄四下察看了壹回,對四人道:“咱們去捉狼,妳們都跟我來。”四人吃了壹驚,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心想這老兒莫非瘋了,見了狼群逃避猶恐不及,居然說去捉狼。關東三魔曾蒙他救命,又知他有壹身驚人武功,不敢怎樣。張召重卻鼻子中“哼”了壹聲,說道:“我還想再吃幾年飯,恕不奉陪。”說了轉身要走。
陳正德大怒,壹把向他腰裏抓去,喝道:“妳不聽袁大俠吩咐,莫非想死?”張召重運力右掌,壹招“烘雲托月”,手腕翻過,下肘轉了個小圈,向陳正德手上打去。剛要打到,日光下見他五指猶如鷹爪,心裏壹驚,立即收轉手掌,變招握拳,向他手腕猛擊。陳正德壹抓不中,也是變拳打落。兩人雙臂相格,功力悉敵,不分上下,各自震開三步,心中都暗暗稱奇:怎麽在大漠之中竟會遇上如此高手?
張召重喝道:“朋友,請留下萬兒來。”陳正德罵道:“憑妳也配做我朋友?妳到底聽不聽袁大俠吩咐?”張召重交手壹招,已知這老兒武功與自己相若,可是他口口聲聲稱那灰衣老者為“袁大俠”,十分尊敬,看來那人武功更高。到底袁大俠是誰?壹時卻想不起來。心想武林中盡有浪得虛名之輩,莫讓他訛了,但若倔強不從,他們六人聯上了手,自己孤身決不能敵。當下不亢不卑地說道:“在下想請教袁大俠的高姓大名,倘若確是前輩高人,自當遵命。”
袁士霄道:“哈哈,妳考較起老兒來啦!老兒生平只考較別人,從不受人考較。我問妳,剛才妳使‘烘雲托月’,後變‘雪擁藍關’,要是我左面給妳壹招‘下山斬虎’,右面點妳‘神庭穴’,右腳同時踢妳膝彎之下三寸,妳怎生應付?”張召重壹呆,答道:“我下盤‘盤弓射雕’,雙手以擒拿法反扣妳脈門。”袁士霄道:“守中帶攻,那也是武當門下的高手了。”
張召重壹驚,暗想:“我只跟那禿頭老兒拆了壹招,再答了他壹句話,他竟然便知我武功門派。”只聽袁士霄道:“當年我在湖北,曾和馬真道長印證過武功。”
張召重胸頭壹震,臉如死灰。袁士霄又道:“我右手以綿掌‘陰手’化解妳的擒拿,左肘直進,撞妳前胸……”張召重搶著道:“那是大洪拳的‘肘錘’。”袁士霄道:“不錯,但是這‘肘錘’只是虛招,待妳含胸拔背,我左掌突發,反擊妳面門。當年馬真道長就躲不開這壹招,後來是我說了給他聽。且看妳會不會拆。”
張召重潛心思索,過了壹會兒,道:“要是妳變招快,我自然來不及躲,我發‘鴛鴦腿’攻妳左脅,叫妳不得不閃避收招。”袁士霄哈哈壹笑,道:“這招不錯,當今武當門中,多半武功以妳為第壹。”張召重道:“我隨即點妳胸口玄機穴!”袁士霄喝道:“好!攻勢綿若江湖,的是高手。我踏西北‘歸妹’,攻妳下盤。”張召重道:“我退‘訟’位,進‘無妄’,點‘天泉’。”
顧金標和哈合臺聽他二人滿口古怪詞句,大惑不解。哈合臺壹扯滕壹雷的衣襟,悄聲問道:“他們說的是什麽黑話?”滕壹雷說道:“不是黑話,是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和人身穴道。”顧哈二人這才明白,原來這兩人是在嘴頭比武。從來只聽說有“紙上談兵”,如此口上搏鬥卻是聞所未聞。
只聽袁士霄道:“右進‘明夷’,拿‘期門’。”張召重道:“退‘中孚’,以鳳眼手化開。”袁士筲道:“進‘既濟’,點‘環跳’,又以左掌印‘曲垣’。”張召重神色緊迫,頓了片刻,道:“退‘震’位,又退‘復’位,再退‘未濟’。”
哈合臺低聲道:“怎麽他老是退?”滕壹雷向他搖搖手。只聽兩人越說越快,袁士霄笑吟吟地神色自若,張召重額頭不斷滲汗,有時壹招想了好壹陣才勉強化開。關東三魔均想:“倘若真是對敵,哪容妳有思索余地,只要慢得壹慢,早就給人打倒了。”
兩人口上又拆了數招,張召重道:“旁進‘小畜’,虛守中盤。”袁士宵搖手道:“這招不好,妳輸啦!”張召重道:“請教。”袁士霄道:“我躥進‘賁’位,足踢‘陰市’,又點‘神封’,妳解救不了。”張召重道:“話是不錯,但妳既在‘賁’位,只怕手肘撞不到我的神封穴。”袁士霄道:“不用手肘!妳不信,就試試!小心了。”右腿飛起,向他膝上三寸處陰市穴踢到,張召重反身躍開,叫道:“妳如何傷我……”語聲未畢,袁士霄右手壹伸,手指已點中他胸口神封穴。張召重胸口劇痛,立時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胸推宮過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怎樣?”
眾人見他身子微動,手指壹顫之間便已點中對方穴道,武功當真深不可測,盡皆駭然。
張召重神色沮喪,不敢再行倔強,道:“在下聽袁大俠吩咐就是。”陳正德道:“妳這武功,在武林中也算頂兒尖兒的了。請教閣下萬兒。”張召重道:“在下姓張名召重。不敢請教三位。”陳正德道:“啊,原來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馬真道長的師弟。”袁士霄點頭道:“嗯,他師兄不及他。咱們走吧。”壹馬當先,向前馳去。
駝羊群中雜著不少馬匹,張召重和哈合臺挑兩匹騎了,六人押著畜隊跟著袁士霄而去。馳了壹會兒,張召重問陳正德道:“老爺子,狼很多呀,怎麽個捉法?”關東三魔也在惴惴不安,很是關切。陳正德道:“妳們瞧袁大俠的手勢行事便是,幾頭小狼,有什麽可怕的,真沒出息。”張召重就不再問,心想他既如此十拿九穩,難道我就示弱於他?其實陳正德也不知袁士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氣橫秋地信口胡吹,想起狼群的兇惡,心中實在也是大為栗栗。關明梅知他虛張聲勢,暗暗好笑。
跑了壹陣,袁士筲兜轉馬頭,對眾人道:“這裏的狼糞很新鮮,狼群過去不久,看來向西二十多裏,就可和這群惡鬼遇上。再走十裏,大家換壹匹坐騎。”眾人點頭答應。袁士霄又道:“等追到狼群,我當先領路。妳們六位三人在左,三人在右,將駝馬趕在中間,別讓逃亂了,以免狼群分散。”滕壹雷待要詢問詳情,袁十霄已轉頭向前。
各人馳了十八九裏,狼糞越來越濕。關明梅道:“狼群就在前面了。怎麽聽到了這許多駝馬叫聲,竟不追來?”陳正德道:“這也真奇了。”再走數裏,地勢陡變,見群山圍繞,中間壹座白玉高峰參天而起。天山雙鷹久在大漠,早聽說過這玉峰的諸般神奇傳說,不意今日得能親見,只見陽光斜照玉峰,隱隱泛彩,奇麗無倫。
袁士霄叫道:“狼群走進迷宮裏去了,大家鞭打駝馬!”各人舉起馬鞭,往駝馬身上抽去,壹時駝鳴馬嘶之聲大作。過不多時,壹頭大灰狼從叢山中奔了出來。
袁士霄長鞭揮起,在空中劈啪抽擊,高聲大叫,縱馬向南疾奔。天山雙鷹、張召重、關東三魔六人押著大隊駝馬跟隨其後。奔出數裏,後面狼嗥之聲大作。陳正德回頭望去,只見灰撲撲的壹片,不知有幾千幾萬頭餓狼張牙舞爪地追來。他縱馬追上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四人雖然強自鎮定,但都臉如土色。哈合臺眼中如要滴血,狂叫吆喝,催趕駝馬。他是牧人出身,熟悉駝馬性子,好幾匹駝馬要離隊奔逃,都被他或用口叫,或以鞭打,盡數驅趕歸隊,竟沒走散壹頭。關明梅贊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群雖然兇狠頑強,但奔跑的長力不夠,十多裏後,已給拋得不見蹤影。再馳出十多裏,袁士霄叫道:“休息壹會兒吧!”眾人下馬喝水吃肉。哈合臺把駝馬趕在壹塊。袁士霄見他約束牲口的本領極精,笑道:“多虧了妳。”待得狼群追近,駝馬隊已休息了好壹會兒。
這般追追停停,向南直跑了七八十余裏。前面塵頭起處,兩名回人乘馬馳到,叫道:“袁老爺子,成功了麽?”袁士筲道:“來啦,來啦!妳叫大夥兒預備。”兩名回人掉頭先行。眾人見前面有了接應,放下了壹大半心。
奔不多時,只見大漠上出現了壹座極大的圓形沙城。奔近時,見城墻高逾四丈,墻上有壹狹小門口,袁士霄壹馬當先,進了城門,天山雙鷹和哈合臺驅趕大隊駝馬都跟了進去。駝馬隊將盡,群狼也已掩至。張召重馳到門口,稍壹遲疑,壹拉馬韁,從墻邊繞了開去。滕壹雷和顧金標見狀,也勒馬繞開。
成千成萬頭餓狼蜂擁沖進沙城,向駝馬撲咬。等到狼群盡數入城,突然胡笳大鳴,兩旁沙溝裏猛然搶出數百名回人來。每人背上都負了沙袋,湧向城門,紛紛拋下沙袋,片刻之間,已將門口堵死。
張召重見他們拍手歡呼,心想不知那老頭兒怎樣了。見數十名回人站在沙城墻頂,於是躍下馬來,沿踏級奔上墻頂,只見眾回人手持長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來。他向下望去,嚇了壹跳。那沙城徑長百余丈,內面城墻陡削,系以沙磚砌成,墻壁用細泥堊光,光溜溜的絕無落腳之處,數百匹駝馬和千萬頭餓狼擠在城中,撕咬嗥叫,血流遍地。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站在墻頂,哈哈大笑,得意已極。陳正德道:“狼群為害天山南北,殺人無算,數百年來始終難以驅除。袁大哥壹舉將之滅絕,這番大功德造福百世。為民除害,才是真正的大俠。”袁士霄道:“咱們在這裏吃了回族老哥們幾十年飯,今日總算小小有壹點報答。”又道:“若非眾人齊心合力,我壹人又怎辦得到?單這座沙城,三千多人就整整造了半年時光。今日妳們幾位也幫了大忙。”關明梅道:“要餓死這些惡狼,只怕還得很長壹段時候呢。”袁士霄道:“可不是麽?還有這許多駝馬,先讓這群畜生飽餐了壹頓。”
眾回人歡聲大作,高歌相慶。幾名首領更向袁士霄等極口稱謝,拿出羊肉和馬乳酒來招待。為首的回人道:“翠羽黃衫在黑水圍困清兵,我們在這裏圍困狼群。狼已入伏,大夥兒這就幫她去了……”話未說完,突然望見張召重站在遠處,身上卻是清官裝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與袁士霄同來滅狼,也就不多問。
陳正德道:“袁大哥,我有壹件事非說不可,妳可別見怪。”袁士霄笑道:“哈,妳臨到老了,居然學會了客氣。”陳正德道:“妳的徒弟人品太壞,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袁士霄壹楞,道:“什麽?家洛?”陳正德道:“不錯!”把他拉在壹旁,將陳家洛先騙了霍青桐的心、後來又移愛他妹子的事說了。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講信義,決無此事。”關明梅道:“那是我們親眼見到的。”說了如何遇到陳家洛與香香公主。’
袁士霄呆了半晌,不由得不信,怒火大熾,叫道:“我受他義父重托,把他從小撫養長大,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日後有何面目見於大哥於地下?”關明梅見他憤激氣苦,眼中淚珠瑩然,自是內心難受失望已極,正想出言相勸,袁士霄叫道:“咱們去找這三人來當面對質,我決不容他欺心負義。”
關明梅低聲道:“大家當面把話說個明白,那最好不過,別把話憋在心裏,壹憋就是幾十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袁士霄聞弦歌而知雅意,這數十年來,他日夜深悔少年時意氣用事,以致好好壹對愛侶不能成為眷屬,眼前的關明梅雖然白發滿頭,在他心中所見,卻仍是她十八九歲時那個明眸皓齒、任性愛嬌的大姑娘。他眼望遠處,嘆道:“咱們今日還能見面,我也已心滿意足,這壹輩子總算是不枉的了。”
關明梅望著漸漸在大漠邊緣沈下去的太陽,緩緩說道:“什麽都講個緣法。從前,我常常很是難受,但近來我忽然高興了。”伸手把陳正德大褂上壹個松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壹個人天天在享福,卻不知道這就是福氣,總是想著天邊拿不著的東西,哪知道最珍貴的寶貝就在自己身邊。現今我是懂了。”陳正德紅光滿面,神采煥發,望著妻子。
關明梅走到袁士霄身邊,柔聲道:“壹個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幾十年,什麽罪過也該贖清了,何況本來也沒什麽罪過。我很快活,妳也別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敢回頭,突然飛身上馬,說道:“去找他們吧!”天山雙鷹乘馬隨後跟去。
張召重見強敵離去,登時精神大振。皇帝派他來尋訪陳家洛和香香公主,這兩人不知有否膏於狼吻,必須去訪查確實,以便回奏。他想:“姓陳的小子和這兩個女人倘若都給狼吃了,那沒話說。要是還活著,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遜壹籌,霍青桐壹出手相助,我馬上要敗,還是攛掇這三魔同去為妙。”於是壹扯顧金標的袖子,兩人走開幾步。張召重低聲道:“顧二哥,妳想不想妳那美人兒?”顧金標只道他存心譏嘲,怒道:“妳待怎樣?”張召重道:“我和那姓陳的小子有仇,要去殺他,妳如同去,那美人就是妳的了。”顧金標遲疑道:“只怕這三人都已給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張召重道:“要是給狼吃了,那是妳沒福消受。妳老大嗎,我去跟他說。”顧金標點點頭,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見得肯同去。”
張召重走到滕壹雷跟前,說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陳的小子算賬。要是妳肯相助壹臂之力,他那柄短劍就是妳的。”如此寶物,學武的人哪個不愛?滕壹雷想:就算陳家洛已葬身狼腹,那短劍也決吃不下去,當下就答應了。張召重大喜,只聽滕壹雷叫道:“老四,咱們走吧。”哈合臺正在沙城墻頂,與眾回人興高采烈地談論狼群,聽老大相呼,轉頭叫道:“哪裏去?”滕壹雷道:“去找紅花會陳當家他們。要是他們屍骨沒給吃完,就給他們葬了,也算是大家相識壹場。”哈合臺自與余魚同及陳家洛相識之後,對紅花會人物很是欽佩,聽滕壹雷說要去給陳家洛安葬,自表贊同。當下四人向回人討了幹糧食水,上馬向北,循原路回去。
走到半夜,滕壹雷想就地宿歇,張召重與顧金標卻極力主張連夜趕路。又行了壹陣,皓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晝壹般,忽見路旁壹個人影壹閃,鉆進了壹座石砌的大墳之中。四人起了疑心,縱馬來到墳前。張召重喝問:“什麽人?”
過了半晌,壹個頭戴花帽的回人腦袋從墳墓的洞孔中探了出來,嘻嘻壹笑,說道:“我是這墳裏的死人!”他說的是漢語,四人都不禁嚇了壹跳。顧金標喝道:“是死人,這夜晚幹嗎出來?”那人道:“出來散散心。”顧金標怒道:“死人還散心?”那人連連點頭,說道:“是,是,諸位說得對。算我錯啦,對不住,對不住!”說著把頭縮了進去。哈合臺哈哈大笑。顧金標大怒,下馬伸手入墳,想揪他出來,哪知摸來摸去掏他不著。
張召重道:“顧二哥,別理他,咱們走吧!”四人兜轉馬頭,正要再走,忽見壹頭瘦瘦小小的毛驢在墳邊嚼草。顧金標喜道:“幹糧吃得膩死啦,烤驢肉倒還真不壞!常言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縱馬上去,伸手牽住了韁繩,見驢子屁股光禿禿的沒有尾巴,笑道:“不知誰把驢尾巴先割去吃了……”
話聲未畢,只聽得嗖的壹聲,驢背上多了壹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剛才鉆進墳裏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壹晃之間,已從墳裏出來,飛身上了驢背。四人不敢輕忽,忙勒馬退開。這人哈哈大笑,從懷裏拿出壹條驢子尾巴,晃了兩晃,說道:“驢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許多汙泥,不大好看,因此我把它割下來了。”
張召重見這人滿腮胡子,瘋瘋癲癲,不知是什麽路道,但適才上驢的身手好快。於是壹提馬韁,坐騎倏地從毛驢旁掠過,右手揮掌向他肩頭打去。那人壹避,張召重左手已把驢尾奪過,見驢尾上果然沾有汙泥,忽然間頭上壹涼,伸手壹摸,帽子卻不見了。只見那人捧著那頂帽子,笑道:“妳是清兵軍官,來打我們回人。這頂帽兒倒好看,又有鳥毛,又有玻璃球兒。”
張召重又驚又怒,隨手把驢尾擲了過去,那人伸手接住。張召重雙掌壹錯,跳下馬來,叫道:“妳是什麽人?來來來,咱們比畫比畫!”
那人把張召重的官帽往驢頭上壹戴,拍手大笑,叫道:“笨驢戴官帽,笨驢戴官帽!”雙腿壹夾,毛驢向前奔出。張召重拔步趕去,突聽呼的壹聲響,風聲勁急,有暗器擲來,當即伸手接住,冷冰冰,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藍寶石頂子,更是怒不可遏。便這麽壹阻,驢子已然遠去,當即拾起壹塊石子,對準他後心擲去。
那人卻不閃避,張召重大喜,心想這下子可有得妳受的。只聽當的壹聲,石子打在壹件鐵器之上,嗡嗡之聲不絕,便似是打中了鐵鈸銅鑼之類的樂器壹般。那人大叫大嚷:“啊喲,打死我的鐵鍋啦,不得了,鐵鍋壹定沒命啦。”閃人愕然相對,那人卻去得遠了。張召重悻悻罵道:“這家夥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搖頭不語。張召重道:“走吧,這鬼地方真是邪門,什麽怪物都有。”
四人驅馬急馳,中途睡了兩個時辰,翌日壹早趕到了迷城之外。雖見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糞壹路撒布,正是絕好的指引,循著狼糞獸跡,到了白玉峰前,擡頭便見到陳家洛挖的洞穴。
陳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復。壹線月光從山縫中照射進來,只見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沈沈入睡,靜夜之中,微聞兩人鼻息之聲。石室中彌漫著淡淡清香,花香無此馥郁,麝香無此清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
他思潮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現下是何模樣,自己三人能否脫險?脫險之後,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確守盟言,將滿洲胡虜逐出關外?
忽聽得香香公主輕輕嘆了口氣,嘆聲中滿是欣愉喜悅之情,陳家洛尋思:“她身處險地,卻如此安心,那是什麽原因?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帶她脫離險境,終生對她呵護愛惜了。”
“我心中真正愛的到底是誰?”這念頭這些天來沒壹刻不在心頭縈繞,忽想:“那麽到底誰是真正的愛我呢?倘若我死了,喀絲麗壹定不會活,霍青桐卻能活下去。不過,這並不是說喀絲麗愛我更加多些……我與忽倫岡兄弟比武之時,霍青桐憂急擔心,極力勸阻,對我十分愛惜。她妹妹卻並不在乎,只因她深信我壹定能勝。那天遇上張召重,她笑吟吟地說等我打倒了這人壹起走,她以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喀絲麗會傷心死的。她這麽心地純良,難道我能不愛惜她?”
想到這裏,不禁心酸,又想:“我們相互已說得清清楚楚,她愛我,我也愛她。對霍青桐呢,我可從來沒說過。霍青桐是這般能幹,我敬重她,甚至有點怕她……她不論要我做什麽事,我都會去做的。喀絲跗呢?喀絲麗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興興地為她死……那麽我不愛霍青桐麽?唉,實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這樣的能幹聰明,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她吐血生病,險些失身喪命,不都是為我麽?”
壹個是時敬可感,壹個是可親可愛,實在難分輕重。
這時月光漸漸照射到了霍青桐臉上,陳家洛見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誠得蒼白,心想:“雖然我們相互從未傾吐過情愫,雖然我剛對她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壹番打擾,使我心情有變,但我萬裏奔波,趕來報訊,不是為了愛她麽?她贈短劍給我,難道只為了報答我還經之德?盡管我們沒說過壹個字,可是這與傾訴了千言萬語又有什麽分別?”又想:“日後光復漢業,不知有多少劇繁艱巨之事,她謀略尤勝七哥,如能得她臂助,獲益良多。不過……唉,難道我心底深處,是不喜歡她太能幹麽?是的,我敬她多於愛她,我內心有點兒怕她。”想到這裏,矍然心驚,輕輕說道:“陳家洛,陳家洛,妳胸襟竟是這般小麽?”又過半個多時辰,月光緩緩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說:“和喀絲麗在壹起,我只有歡喜,歡喜,歡喜……”又想:“當在西湖三潭映月和李沅芷動手之後,我已明明白白地知道她是女子。此後我對喀絲麗情根深種,只有情不自禁的狂喜,從未想到這是宥負於霍青桐。陳家洛,妳負心薄幸,見異思遷,那就是了,豈能為自己的薄德開脫?”
他睜大眼睛望著頭頂的壹線天光,良久,良久,眼見月光隱去,眼見日光斜射,室中慢慢地亮了。香香公主打了個呵欠醒來,睜開壹半眼睛向著他望了望,微微壹笑,臉色就像壹朵初放的小花。
她緩緩坐起身來,忽然驚道:“妳聽!”只聽得外面甬道上隱隱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在這千百年的古宮之中,怎會有人行走?難道真的有鬼?只聽腳步聲愈來愈近,雖然相距甚遠,但在寂靜之中,壹步壹步的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寒毛直豎,都驚呆了。陳家洛壹拉霍青桐的手臂,她從夢中驚醒過來。三人疾奔出去。
奔到大殿,陳家洛撿起三柄玉劍,每人手中拿了壹把,低聲道:“玉器可以辟邪。”這時腳步聲已到殿外。三人躲在暗處,不敢稍動。只見火光閃晃,走進四個人來。當先兩人手執火把,卻是張召重與顧金標。
忽然當啷、當啷數聲響處,張召重等四人兵刃脫手飛出,落在地下。滕壹雷的獨足銅入內蘊鋼鐵,在手中抖動不已,鏢囊中的十二只鋼鏢卻激射出去。
陳家洛知道機不可失,乘他們目瞪口呆、驚惶失措之際,大喝壹聲,手持玉劍,從暗處跳將出來,啪啪兩劍,已把張顧兩人手中火把打落,殿中登時漆黑壹團。張召重雙掌護身,返身奔出。關東三魔隨後跟出,只聽砰的壹聲,又是壹聲“啊喲”,不知誰在石壁上重重撞了壹下頭。四人腳步聲漸漸遠去,霍青桐忽然驚呼:“啊喲,糟糕,快追,快追!”陳家洛立時醒悟,摸索著疾追出去,南道還未走完,只聽得嘰嘰之聲,接著砰的壹聲大響,石門已給關上。陳家洛飛身撲到,終於遲了壹步,石門後光溜溜的無著手之處,哪裏還拉得開?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後奔到。陳家洛回過身來,撿了壹塊木材點燃,但見石門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盡是地下那些骸骨生前拼命掙紮的遺跡。霍青桐慘然道:“完啦!”香香公主拉著她手道:“姊姊,別怕!”陳家洛強自笑道:“我們三人錯命下此,也真奇怪得緊。”不知何故,心中忽然感到壹陣輕松,竟似難題頓解,如釋重負。拾起地下的壹個骷髏頭骨,說道:“老兄,老兄,妳多了三個新朋友啦。”香香公主“嗤”的壹聲,笑了出來。霍青桐向兩人白了壹眼,隔了半晌,說道:“咱們回去玉室,靜下心來好好想壹下。”三人回歸玉室。霍青桐伏身祈禱,然後拿出字紙和地圖來反復審視,苦苦思索。陳家洛知道處此絕境,若能脫身,不是來了外援,就是張召重等改變心思,進來捉拿自己。但這地方如此隱秘,外援如何能到?而張召重等適才受了這般大驚嚇,十九不敢再進來冒險。
香香公主忽感困倦,斜坐在白玉椅上,柔聲唱歌。霍青桐似乎全沒聽到她的歌聲。雙手捧住了頭,皺著眉頭出神。香香公主唱了壹會,住口不唱了,道:“姊姊,妳歇壹忽兒吧!”站起身來,走到白玉床邊,對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對不住啦,請妳挪壹挪,讓點地方出來,給我姊姊休息!”輕輕把骸骨攏在壹堆,推向床角,忽然“咦”了壹聲,撿起壹卷東西,道:“這是什麽?”
陳家洛和霍青桐湊近去看,見是壹本羊皮冊子,年深日久,幾已變成了黑色,邊緣已然黴爛,在陽光下壹照,見冊中寫滿了字跡,都是古回文。羊皮雖黑,但文字更黑,仍歷歷可辨。霍青桐翻幾頁看了,壹指床上的骸骨,說道:“是這女子臨死前用血寫的,她叫瑪米兒。”陳家洛道:“瑪米兒?”香香公主道:“那是‘很美’的意思。我們玉瓶蔔畫的美女,就是她了。我們的壁畫、地氈上,也有她的肖像。”霍青桐道:“大家都說,玉瓶上的畫像,有點像喀絲麗。這個瑪米兒,是我們族裏偉大的女英雄。”
霍青桐放下羊皮卷,又去細看地圖。陳家洛道:“難道地圖上畫著另有出路?”霍青桐道:“似乎什麽地方有個秘密通道,不過我就是想不通。”陳家洛嘆了壹口氣,對香香公主道:“妳把這瑪米兒姑娘的絕命書譯給我聽,好麽?”香香公主點點頭,輕輕念了起來:“城裏成千成萬的人都死了,神峰裏暴君的眾衛上和伊斯蘭的勇士們都死了。我的阿裏已到了真主那裏,他的瑪米兒也要去了。我把我們的事寫在這裏,讓真主的兒子們將來知道,不管是勝是敗,我們伊斯蘭的勇士們戰鬥到底,永不屈服!”
陳家洛道:“原來這位姑娘不但美麗,而且勇敢。”香香公主繼續念道:
“暴君隆阿欺壓了我們岡十年。這四十年中,他征了千萬百姓來給他造了這座迷城,在神峰中開鑿了宮殿。這些百姓都給他殺了。他死了之後,他的兒子桑拉巴比他更兇狠。伊斯蘭教徒養十頭羊,每年要給他岡頭,養五頭駱駝,每年要給他兩頭。我們壹年比壹年窮了。哪壹家有美麗的姑娘,就給他拉進迷城中去。進了迷城之後,沒壹個能活著出來。
“我們是穆聖教導的英雄兒女,能受這些異教徒的欺壓嗎?當然不能!二十年之中,我們的戰士曾五次攻打迷城,總是因為不識路徑,走不出來。有兩次曾攻進了神峰,暴君桑拉巴卻不知使什麽妖法,把我們戰士的刀劍都收去了,終於給他的衛士殺得壹個不剩。”
陳家洛道:“那就是大殿下這座磁山作怪了。”香香公主點點頭,接著念下去:
“這壹年,我剛十八歲,我爸爸媽媽都給桑拉巴手下的人殺了,我哥哥做了伊斯蘭教徒的族長。春天,我遇見了阿裏。他是我族裏的英雄。他殺死過三頭老虎,群狼見了他就四散奔逃,天山頂上的兀鷹嚇得不敢下來。他抵得過十個好漢,不,抵得過壹百個。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樣溫柔,他的身體像鮮花那樣美麗,可是他的威武卻像沙漠中刮的大風……”
陳家洛笑道:“這位姑娘喜歡誇大,把她意中人說得這麽了不起。”香香公主神色端嚴,向他瞧了壹眼,道:“為什麽說她誇大?難道沒這樣的人麽?”又念下去:“阿裏來到我們帳裏,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他得到了壹部漢人寫的竹片書,他想了壹年,想出了武功的道理,就算空手沒有刀劍,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們打死。於是他招了五百個勇士,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給他們,他們又練了壹年。這時我已經是阿裏的人了。我第壹眼見到他,就是他的了。他是我的心,是我的鮮血,是我的容貌。他對我說,他壹見了我,就知道這次壹定能夠打勝。他們練好了武功,可是不知道迷城的路徑,更加不知道神峰裏的秘密。阿裏和我哥哥商量了十天十夜,沒有法子。因為外面的人壹走進迷城,就給他們殺了。沒壹個人能活著出來。大夥兒壹起又商量了十天十夜,仍然沒有法子。本事再大,再勇敢,進不了迷城,總是壹場空。
“我說:‘哥哥啊,讓我去吧!’他們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阿裏是大勇士,但他忽然流下淚來。於是我帶了壹百頭山羊,在迷城外面放牧。第四天上,桑拉巴手下的人就把我捉去獻給了他。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順從他。他很喜歡我,我要什麽就給我什麽。”
陳家洛聽到這裏,對這位古代姑娘不禁肅然起敬。心想她以壹個十八歲的姑娘,竟能犧牲自己,真是了不起,而能犧牲寶貴的愛情,那是更加的了不起。只聽香香公主又念道:“起初,桑拉巴不許我走出房門壹步,但是他越來越喜歡我了。我每天想念我們的人,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那真是快活。我最想念的,是我的阿裏。桑拉巴見我壹天壹天地憔悴瘦弱,問我要什麽。我說要到各處去逛逛。他忽然大怒,打了我壹掌,於是我有七個白天不跟他說話,有七個黑夜不向他笑。第八天上,他帶我出去了,以後每隔三天,他帶我出去壹次,先在迷城各處玩,後來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上。我把每壹條道路都記得清清楚楚,我知道了迷城道路‘左三右二’的道理。最後,就算我瞎了眼睛,也能在迷城各處來去,不會迷路了。這花了大半年時光,我想哥哥和阿裏壹定已等得很不耐煩,可是我還沒知道神峰的秘密,後來,我肚子裏有了孩子,那是桑拉巴的孽種。他很喜歡,我卻恨得每天哭泣。他問我要什麽,我說:‘我給妳懷了孩子,但是妳壹點也不愛我。’他說:‘我不愛妳?妳要什麽東西,難道我不肯給妳麽?妳要大海底下的紅珊瑚呢,還是南方的藍寶石?’我說:‘人家說,妳有壹座翡翠池,美麗的人在池裏冼了澡更加美,醜的人洗了就更加醜。’
“他的臉蒼白了,聲音顫抖了,問我是誰說的。我騙他說我做了個夢,是神仙說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翡翠池,不過宮裏的女人都這樣偷偷地說,桑拉巴從來不準誰看到,連說也不許說。他說:‘去洗澡是可以的,不過淮見到這池子之後,就得把舌頭割掉,以免把秘密說了出去,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他求我別去,我壹定要去。我說:‘妳心裏壹定以為我很醜,我在翡翠池洗了澡,妳怕我更加醜了。’從此我不跟他說話,又不對他笑,終於他帶我去了。
“到這翡翠池,要從神峰的宮殿裏經過。我身上帶了壹把小刀,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因為宮裏到處都有兇惡的衛士守衛,翡翠池四周卻壹個人也沒有。可是小刀給大殿底下的磁山收去了。我洗了澡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麗些,不過他是更愛我了。但他還是割去了我的壹段舌頭,怕我把秘密說出去。我沒有死,後來傷好了,知道了壹切,但沒法去告訴哥哥和阿裏。
“我日日夜夜向真主祈禱,真主終於聽見了他可憐女兒的心聲。真主賜給了我聰明智慧。桑拉巴有壹把短劍,佩在身上從不離開。這柄短劍有兩層鞘子,裏面壹層鞘子就像是壹把劍壹般。我向他討了來。我詳細寫明了走進迷城的路徑,又畫了壹張迷城的地圖,把進出的通道仔仔細細地畫在上面,我把地圖封在壹顆蠟丸裏,藏在第二層劍鞘裏面。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個月,他帶我出去打獵。我乘沒人見到,就把短劍丟在迷城外面的騰博湖裏。我回來之後,放了許多鷹出去,在鷹腳上都寫上了‘騰博湖’的名字。”
霍青桐撇下地圖,凝神聽妹子譯讀古冊:
“有幾頭鷹被桑拉巴手下人射了下來,他們見到‘騰博湖’的名字,心想騰博湖很出名,大漠上幾歲的孩兒也都知道,因此誰也沒起疑心。我知道這許多鷹中,壹定會有壹兩頭給我們族裏的人捉到,哥哥和阿裏就會到騰博湖中去仔細找尋,就會知道迷城的路徑。
“唉,哪知道他們雖然找到了短劍,卻查不出劍中的秘密,不知道劍鞘中另有劍鞘。哥哥和阿裏說,我送這把劍出來,定是叫他們進攻,去殺暴君桑拉巴。他們就攻了進來。大部分勇士都迷了路,轉來轉去永遠沒能出來。我的哥哥,我那力氣比兩頭駱駝還要大的哥哥,就這樣迷失了。阿裏和其余勇士捉到了壹個桑拉巴的手下,迫著他帶路,攻進了神峰。在大殿上,他們的刀劍都被磁山收了去,桑拉巴的武士拿玉刀玉劍來殺他們。然而阿裏和他的勇士學會了本事,雖然空手,仍是壹個個地和他們壹起戰死。桑拉巴見他手下的武士都死了,阿裏又緊緊追著他,就逃進玉室來,想帶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
霍青桐跳了起來,叫道:“啊,他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香香公主念道:
“阿裏追了上來,我壹見到他,忍不住就撲上去。我們抱在壹起,他用許多好聽的名字來叫我。我的舌頭少了壹截,不能還叫他,可是他懂得我心裏的聲音。那卑鄙的桑拉巴,可惡的桑拉巴,比壹千個魔鬼還要壞壹萬倍的桑拉巴,突然從後面壹斧……”
香香公主念到這裏,情不自禁地尖叫壹聲,把羊皮古冊丟在床上,滿臉驚懼之色。
霍青桐輕輕拍她肩頭,撿起古冊,繼續譯念下去:
“……從後面壹斧,將我的阿裏的頭砍成了兩半,他的血濺在我身上。桑拉巴從床上抱起孩子,放在我手裏,叫道”咱們快走!’我舉起那個孽種,用力往地下壹摔,他就死在阿裏的鮮血堆裏。桑拉巴見我摔死了自己的兒子,驚得呆了,舉起了黃金的斧頭,我伸長了頭頸讓他砍,他忽然嘆了口氣,從來路沖了出去。
“阿裏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們的勇士很多,桑拉巴的武士都被我們殺光了,他壹定也活不成。他永遠不能再來欺壓我們伊斯蘭教徒。他兒子給我摔死了,他的後代也不能來欺壓我們,因為他沒後代了。以後我們的人就能在沙漠上草原上平安過活,年輕姑娘可以躺在她心愛的入懷裏唱歌。我哥哥、阿裏和我都死了,可是我們已打敗了暴君。暴君的堡壘造得再嗒固,我們還是能夠攻破。願真神安拉佑護我們的族人。”
霍青桐念到最後壹個字,緩緩把古冊掩上,三人深為瑪米兒的勇敢和貞烈所感動,很久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眼中都是淚水,嘆道:“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背離開像自己心肝壹樣的人,她願意舌頭給割掉,還親手摔死自己的兒子……”
陳家洛陡然壹驚,身上冷汗直冒,心想:“比起這位古代的姑娘來,我實是可恥極矣。我身系漢家光復大業的成敗,心中所想的卻只是壹己的情欲愛戀。我不去籌劃如何驅逐胡虜,還我河山,卻在為愛姊姊還是愛妹妹而糾纏不清……我曾逞血氣之勇,親送喀絲麗到清兵營中,全不想萬壹失手,豈非誤了光復大事?現今又陷身這山腹之中。我死不足惜,可是怎對得起紅花會數萬弟兄,怎對得起天下在韃子鐵蹄下受苦受難的父老兄弟姊妹?”越想越是難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香香公主見他神色有異,掏出手帕來給他抹去汗水。陳家洛手壹格,推開了手帕。香香公主見他忽現厭惡之色,不禁錯愕。陳家洛壹定神,登時心軟,接過她手帕抹汗,打定了主意:“光復大業成功之前,我決不再理會自己的情愛坐緣,她兩姊妹從今而後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妹子。”拔出短劍,壹劍插入圓桌的桌面,立覺神清氣爽,連日來的煩惱壹掃而空。香香公主見他臉有喜色,這才放心。
這壹切霍青桐卻如不聞不見,她又再細肴字紙地圖,揣摸古冊中所寫的語句,沈吟道:“這遺書中說,桑拉巴來到這玉室,要和她壹起逃到翡翠池邊去,然而這玉室已是盡頭,再無通路……後來桑拉巴並沒逃出去,仍然從原路殺回。想來他有異常勇力,伊斯蘭勇士們擋他不住,被他沖出大門,把伊斯蘭戰士都關在裏面,壹直到死……不過地圖上明明畫著,另有通道通到池邊……”
陳家洛心中不再受愛欲羈絆,頭腦立時清明,叫道:“如有通道,必在這玉室之中。”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來時,張召重曾從墻七密門逸脫,於是點起火把,在玉室壁上細看有無縫隙,上下閃周都照遍了,並無發現。霍青桐查察玉床,也不見有何異狀。陳家洛又想起文泰來所述在鐵膽莊中被捕之事,叫道:“難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運起內力在圓桌桌面下壹擡,石桌紋絲不動,喜道:“定是桌子有古怪。”依他內力,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這壹擡之下也必稍動,但看那石桌又無特異之處,不論橫推直拉,桌腳始終便如釘牢在地下壹般。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腳下壹照,心中登時涼了,原來圓桌是整塊從玉石中雕刻出來的,連在地上,自然擡不動了。
三人勞頓半天,毫無結果,肚子卻餓了。香香公主拿出腌羊肉和幹糧,大家吃壹些,靠在椅上養神。
過了大半個時辰,日光漸正,射到了圓桌桌面。香香公主忽道:“啊,桌上還刻著花紋。”走近細看,見刻的是壹群背上生翅的飛駱駝,花紋極細,日光不正射時全然瞧不出來。刻工甚是精致,然而駱駝的頭和身子卻並不連在壹起,各自離開了壹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住圓桌邊緣,自右至左壹扳,圓桌的邊緣與桌心原來分為兩截,可以移動,但扳得寸許便不動了。陳家洛和霍青桐壹齊使力,慢慢把邊緣扳將過去,使得刻在桌緣壹圈的駱駝頭與刻在桌心的駱駝身子連成壹體,剛剛湊合,只聽軋軋連聲,玉床上出現了壹個大洞,下面是壹道梯級。三人又驚又喜,齊聲大叫。
陳家洛舉起火把,當先進入,兩人跟在後面。轉了四五個彎,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開朗,竟是壹大片平地。四周群山圍繞,就如壹只大盆壹般,盆子中心碧水瑩然,綠若翡翠,是個圓形的池子。隔了這千百年,竟然並不幹涸,想來池底另有活水源頭。
三人見了這奇麗的景色,驚喜無已。霍青桐笑道:“喀絲麗,遺書上說,美麗的人下池冼澡,可以更加美麗,妳去洗壹下吧。”香香公主紅了臉,笑道:“姊姊年紀大先洗。”霍青桐笑道:“啊喚,我可越洗越醜啦。”香香公主轉頭對陳家洛道:“妳評評這個理。姊姊欺侮人,說她自己不美。”陳家洛微笑不語。霍青桐道:“喀絲麗,妳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搖搖頭。霍青桐走近池邊,伸下手去,只覺清涼入骨,雙手捧起水來,俏見澄凈清澈,更無纖毫苔泥,原來圓池四周都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綠色。就口而飲,甘美沁人心脾。三人喝了個飽,只見潔白的玉峰映在碧綠的池中,白中泛綠,綠中泛白,明艷潔凈,幽絕清絕。香香公主伸手玩水,不肯離開。
霍青桐道:“現下要想法子怎生避開外面那四個惡鬼。”陳家洛道:“咱們先把瑪米兒的遺骨拿出來葬在池邊,好嗎?”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裏和她葬在壹起。”陳家洛道:“好,想來玉室角落裏的就是阿裏的遺骨。”
三人重回到玉室,撿起骸骨,只見阿裏的骸骨旁有壹捆竹簡。陳家洛提了起來,穿竹簡的皮帶已經爛斷,竹簡壹提就散成片片,見簡上塗了黑漆,簡身仍屬完整,簡上用朱漆寫著密密的漢字。
陳家洛心頭壹喜,卻見頭壹句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翻簡看下去,見壹篇篇都是《莊子》。他初時還道是什麽奇書,這《莊子》卻是從小就背熟了的,不禁頗感失望。
香香公主問道:“那是什麽呀?”陳家洛道:“是我們漢人的古書,這些竹簡雖是古董,可是沒什麽用,只有考古家才喜歡。”隨手擲在地上,竹簡落下散開,只見中間有壹片有些不同,每個字旁加了密密圈點,還寫著幾個古回文。陳家洛撿了起來,見是《莊子》第三篇《養生主》中“庖丁解牛”那壹段,指著回文問香香公主道:“這是些什麽字?”香香公主道:“破敵秘訣,都在這裏。”陳家洛壹怔,問道:“那是什麽意思?”霍青桐道:“瑪米兒的遺書中說,阿裏得到壹部漢人的書,想出了空手殺敵之法,難道就是這些竹簡?”陳家洛道:“莊子教人達測頓天,跟武功全不相幹。”丟下竹簡,捧起遺骨走了出來。三人把兩副遺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的山石地裏,祝告施禮。
陳家洛道:“咱們出去吧。那匹白馬不知有沒逃脫狼口。”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們性命。它很聰明,又跑得快……”陳家洛想起狼群之兇狠,白馬之神駿,不禁惻然。
霍青桐忽問:“那篇《莊子》說些什麽?”陳家洛道:“說壹個屠夫殺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縮,腳與膝的進退,刀割的聲音,無不因便施巧,合於音樂節拍,舉動就像跳舞壹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壹定很好看。”霍青桐道:“搏擊殺敵也能這樣就好啦。”
陳家洛壹聽,頓時呆了。《莊子》這部書他爛熟於胸,想到時已絲毫不覺新鮮,這時忽被壹個從未讀過此書的人壹提,真所謂茅塞頓開。“庖丁解牛”那壹段中的章句,壹字字在心中流過:“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竅,因其固然……”再想到:“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余地矣。……行為遲,動刀甚微,訇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誌。”心想:“那庖丁看到的,只是牛身上關節與筋骨之間的空處,那便是有間。牛刀不能斬在筋骨和肌肉上,只要向空處輕輕劃過,壹條大牛便毫不費力地散成了散塊。”又想:“張召重這廝武功中必有破綻,我只消看出他的破綻,那便是有間,手掌微微壹動,以無厚人有間,就把那奸賊殺了……”霍青桐姊妹見他突然出神,互相對望了幾眼,不知他在想什麽。
陳家洛忽道:“妳們等我壹下!”飛奔入內,隔了良久,仍不出來。兩人不放心了,壹同進去,只見他喜容滿臉,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插掌踢足。香香公主大急,以為他神誌糊塗了,叫道:“妳幹嗎呀?”陳家洛全然不覺,舞動了壹會兒,又呆呆瞪視另壹堆骸骨。香香公主叫道:“妳別嚇人呀,來吧!”只見他依照著壹具骸骨的姿勢,手足又動了起來,叫道:“有間!”順著那骸骨的臂骨,斬向敵身。
霍青桐聽他在舉手投足之中勢挾勁風,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在鉆研武功。拉著妹子的手道:“別怕,他沒事,咱們在外面等他吧!”
兩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問道:“姊姊,他在裏面幹什麽呀?”霍青桐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簡之後,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數,在照著骸骨的姿勢研探,咱們別去打擾他。”香香公主點點頭,隔了壹會,又問:“姊姊,妳怎麽不也去練?”霍青桐道:“竹簡上的漢字很古怪,我不明白,再說,他練的武功很高深,我還不能練。”香香公主嘆了壹口氣,道:“現下我知道了。”霍青桐道:“什麽?”香香公主道:“大殿上那許多骸骨,原來生前都會高深武功,他們兵器給磁山吸去之後,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對打。”霍青桐道:“對啦。不過這些人也未必武功極好,料來他們學會了幾招最厲害的殺手,在緊急關頭就打中敵人的要害,和敵人同歸於盡。”香香公主道:“唉,這許多人都很勇敢……啊喲,他學來幹什麽呢?難道也要和敵人同歸於盡嗎?”崔青桐道:“不,武功好的人,不會和敵人同歸於盡的。他定是在鉆研這些招數的奇妙之處。”
香香公主微微壹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望著碧綠的湖水,忽道:“姊姊,咱們壹起下去冼澡好麽?”霍青桐笑道:“真胡鬧。他出來了怎麽辦?”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澡。”望著清涼的湖水呆呆出神,輕輕地道:“要是我們三個能永遠住在這裏,那可有多好!”霍青桐怦然心動,滿臉暈紅,忙仰頭瞧著白玉山峰。
等了良久,陳家洛仍不出來。香香公主脫下皮靴,把腳放在水裏,將頭枕在姊姊腿上,望著天上悠悠白雲,慢慢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