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妳不睡我也不睡

壹周後。中港城碼頭。
過了口岸上了船，萬姿倚在窗邊，看香港景色顛簸著後撤，仿佛過往時光，壹去不復返。
前方，是尚未蘇醒的澳門。這座地方以浮華做底，白日只是略帶葡國風情的小城，夜幕降臨，霓虹燈起，才瀉出遍地紙醉金迷。
“妳不睡嗎。”萬姿看得入神，直到梁景明低聲問。
來澳門執行活動的同事共有七人，剛剛好坐滿壹排。這是最早壹班船，坐著又特別晃，其它人都在休息。放眼望去，只有他倆是清醒的。
萬姿搖頭。
現在，正是她腎上腺素爆棚的時刻。神經高度緊繃，會持續到活動結束。在此之前，別說累到睡著，她正常入眠都需要藥物和酒精。
承辦賭場開幕式這活，很不好做。全港澳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鬼知道會出什麽麽蛾子。
“沒事，妳休息吧。”梁景明坐在身側，萬姿抖開毛毯：“待會到了會場，妳可有得忙。”
毛毯柔軟起伏，是最好的遮掩帷幕。掃了眼其它人，她悄然去摸他的手。
“妳不睡我也不睡。”
反握住她，溫暖掌心完全裹住她的手指，稀釋掉了料峭海風。
閑聊而已，他倒堅定得像承諾。
“這麽嚴肅幹嘛，發神經。”
梁景明難得沒理她的玩笑，把她更握緊了壹分。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萬姿回過味來……
她前排坐著壹個中年鬼佬，衣衫襤褸，酒味濃重。看起來人很恍惚，剛才壹直回頭盯著她，歪著嘴壞笑，嘴裏還念叨著什麽。
見萬姿看了過來，鬼佬笑得更加猥瑣了。
“不用怕。”完全抖開毛毯，梁景明遮蔽住她。
萬姿心覺好笑，壹個醉鬼而已，又沒什麽好怕的。不過她還是故作柔弱，靠在他懷裏：“他在講葡語嗎？完全聽不懂，有點嚇人哦。”
“沒事，我聽得懂。”梁景明微微壹笑。
只見他對著醉漢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萬姿，邊說了壹大串外文，做了個驅趕的手勢。萬姿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感覺出他語氣平穩，又透著壹股深沈。
“妳說了什麽。”那鬼佬還真悻悻走了，萬姿忍不住好奇。
“不告訴妳。”
放松下臉色，梁景明竟然還有點害羞。歪著頭看萬姿，仿佛又要她猜。
無聊。不說就不說。意思無非就是讓醉漢小心點，她是他的人嘛。
萬姿偏不猜，換了個話題：“想不到妳們學校，還有教葡語啊。”
“沒有，學校不教的。我媽媽其實是澳門人，我小時候跟外公外婆長大，多少會說壹點。”
萬姿楞住，不對。即便土生土長的澳門人，會葡語的也沒那麽多。
梁景明鼻梁高挺，輪廓分明，尤其是那雙眼睛，是略淺的琥珀色……看著看著，她心裏壹動：“妳該不會是混血兒吧。”
“眼睛很尖。”梁景明笑：“我外公的確是葡人。但我痕跡已經不重了，我媽媽長相會比較明顯。”
“哇，那妳媽媽壹定很好看。”萬姿還在驚訝中，說起中葡混血女人，她瞬間想到李嘉欣。
“是，至少以前是……”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梁景明有點黯然。他摸出錢包，從卡槽裏抽出壹張照片：“給妳看看。”
那是壹張全家福。
應該在香港迪斯尼門口拍的，帶著千禧年初期的泛黃質感，壹對夫妻帶著兩個小男孩，稍大壹點的孩子應該是梁景明。
他那時應該才六七歲，穿壹件牛仔吊帶褲，摟著弟弟笑得天真無邪，展露壹排漏風的牙。
但萬姿沒心思嘲笑他，只顧盯著那妻子看。
梁景明的媽媽，也太美了。
如果說李嘉欣好看得雍容明艷，她的美得就帶了點仙女降臨凡間的哀怨。即便大墊肩西裝，半屏山卷發年代感十足，她的五官也過於出挑，眼下有顆淚痣，更添了絲淒清意味。
這顆淚痣，讓萬姿隱隱覺得熟悉：“妳媽媽是不是拍過電影？”
“妳看過？她不算有名的……”梁景明倒驚訝了：“她藝名叫淩嵐，妳看過哪部片？《沙田之夜》？”
“嗯，是。”
萬姿沒好意思說，其實我看的是妳媽媽演的某部三級片。
那片超級冷門，雖然尺度比不上AV，但在當年也應該算相當博出位。萬姿以前寂寞難耐時，挺愛看老香港三級片，其中就有那壹部。劇情她早就忘光了，唯獨記得壹位有淚痣的冷艷演員。
想來應該就是梁景明的媽媽，淩嵐。
“原來妳看過《沙田之夜》啊……”不知道萬姿的心理活動，梁景明自顧自地說：“那算是我媽媽最有名的片子了。老實講，我都不太清楚她拍了些什麽，她也不說。”
“我媽媽算是心氣比較高的人，從小就長得很漂亮，也很早被星探發掘。”他嘆了口氣：“她選過港姐，拍過電影，錄過唱片……但可能壹切來得太容易，她並不是很在乎機會。何況藝人基本被資本操縱，誘惑又那麽多。”
“我媽媽家境很壹般，我外公外婆開壹間茶餐廳。我媽媽當時進演藝圈時發誓，她再也不要起早貪黑，整天在茶餐廳後廚給人沖奶茶。但後來呢，她還不是被磨掉了所有傲氣，嫁給了我爸爸。”
船不住顛簸，卻晃不出萬姿什麽話語來。她只能盯著那張全家福，保持沈默。
梁景明的父親是建築工人，他媽媽卻是電影演員。他們如何走到壹起的。她嫁給他，又懷著什麽心境。
壹個長相出眾的混血少女，曾經雄心勃勃想闖出壹片天。她剛開始站在舞臺中心，迎接贊嘆擁抱掌聲，有華服美酒，有富商追求，當名利場視她為寵兒時，她會做什麽選擇。
無論如何，緊接著後浪襲來，她逐漸退居後排，演邪惡女配，主角妹妹，甚至不起眼的媽媽。逐漸地，她演什麽什麽不火，從寵兒變成棄兒。她不甘心決定殊死壹搏，靠出演三級片試圖觸底反彈，可旁人都笑她吃相難看。
最後她徹底倦了，黯然退圈。嫁給她以前不曾留意的普通人，未必有錢，但做事妥帖，知冷知熱。
可她沒想到，這個普通人也有猝然離世的壹天。
留她壹人孤零零帶著兩個孩子，在這殘酷冷漠的人間。
“給。”萬姿不知道自己腦補得對不對，把照片交還給梁景明，她問得小心翼翼：“那妳媽媽，想過復出嗎。”
“有。”梁景明沈默得格外久，卻組織不出什麽語言。
把照片插回卡槽，他始終沒有擡頭：“說起來，老天真的對我媽媽很不公平，讓她在最年輕的時候，看了眼最美好的生活，卻始終不讓她過。”
萬姿整個心酸起來。
照片上，曾經那個在迪斯尼門口笑得天真的孩子，也長成這樣的大人了。
心疼母親，愛護家人，把全家福整整齊齊塞進錢包，把屬於自己和不屬於自己的難過埋在心裏，只給親近的人，袒露壹點點。
“船靠岸了。”收斂好表情，梁景明叠起毛毯：“我們走吧。”
“嗯，走。”
心不在焉，萬姿被甩在隊尾。前面是嘰嘰喳喳的同事，再前面是金碧輝煌的澳門，可這些都似乎與她無關。梁景明走在她跟前，脊背挺拔得像白楊，此刻卻有了些風中的脆弱。
“妳媽媽壹定很好看。”
“是，至少以前是……”
“那妳媽媽，想過復出嗎。”
“有。”
“老天真的對我媽媽很不公平，讓她在最年輕的時候，看了眼最美好的生活，卻始終不讓她過。”
想著想著，萬姿覺得有些不對勁。她打開手機瀏覽器，Google“淩嵐”。
沒等她按下搜索鍵，第壹個相關詞條便是：“淩嵐，整容。”
是了。補上最後壹塊拼圖，萬姿終於大概窺得梁景明母親的人生。
丈夫去世後，她的確考慮復出。可家庭和時間磨損了她的容貌，她選擇找醫生修補。暌違影壇，人脈盡斷，她又急需賺錢養孩子，哪裏尋得到什麽良醫。
她如今長相，已看不出半點當年的顛倒眾生。所有人看到她不會再評價好不好看，只會驚呼壹聲然後感嘆，好不自然，整容怪。
頂著壹張殘骸般的臉，她又能在演藝圈闖出什麽水花。無非被人偷拍投稿到八卦周刊，被整容機構當做失敗案例逐格分析，在世俗凝視中咬牙過完此生。
老天真的對她很不公平，讓她在最年輕的時候，看了眼最美好的生活，卻始終不讓她過。
“妳怎麽了。”萬姿實在走得太慢，梁景明停下腳步等她。
咬著嘴唇，萬姿有很多話想說，卻壹句也問不出口。她不能去驗證她的構想是否合理，這對梁景明是壹種二次傷害。
她只能站著，環顧四周。這裏是澳門的中心地段，車水馬龍不絕於耳，永利澳門度假村，新葡京酒店，金碧娛樂城……今晚，還有壹座嶄新的賭場即將落成。
有些人，不過想跨越階級，過上美好人生，為什麽如此之難。而有些人，生來就是金錢遊戲的幸存者，並且代代相傳，永垂不朽。
“妳知道嗎。”萬姿擡手，指了壹圈高聳入雲的建築物：“這些家族，這些財團，壓榨我們的勞動，掌握我們的金錢，過著我們想要的生活。”
“壹起加油，把他們的有的，搶奪過來吧。”
“我才不信什麽天註定。”凝視著梁景明，萬姿微笑起來：“過什麽樣的生活，永遠不取決於老天，只他媽在於我，在於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