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那時候住的還是機關小院，單位裏分配的平房。
　　平房在老城區挨得緊密，老巷子裏充滿了煙火氣。
　　日薄西山，幾只昏鴉在樹上聒噪。
　　“妳好煩吶。”七歲的小女孩穿著棗色的上衣，壹條畫著小黃鴨的卡通褲衩，兩個小辮子亂糟糟的散著，壹個人走在前面，邊走還邊氣鼓鼓地在地上跺腳，時不時回頭來惡狠狠地瞪著身後屁顛屁顛的小胖子。
　　小胖子腳上穿著吱吱叫的兒童鞋，隨著他的腳步作響。這鞋子在這壹年很流行，淩思南壹直也很想要壹雙，可惜她已經過了那個年紀——她這麽安慰自己。
　　“姐姐～姐姐～等元元——”小胖子擡起壹只胖乎乎的小胳膊向女孩伸著，另壹只手拽著他心愛的玩具車。
　　“都告訴妳了，以後我出去的時候不要跟著我不要跟著我，讓媽媽看到又要怪我了。”淩思南雙手叉腰，隨即壹手擋在身前，不讓弟弟靠近：“妳怎麽就像跟屁蟲壹樣，好討厭。”
　　小胖子的腦門子被淩思南壹手抵著，那只小手當然不如姐姐的手臂來的長，往前撈了兩下，沒碰到姐姐的衣角，嘴巴壹癟，哭喪著臉就哇哇大哭起來：“哇哇哇——姐姐不要元元了……姐姐討厭元元了……”
　　巷口的陳嬸兒恰好在往旁邊溝渠裏倒餿水，元元這壹哭就把她的註意力吸引了過來，忍不住笑道：“南南啊，別欺負妳弟弟了，待會兒又要被妳媽罵。”
　　“他老愛纏著我。”陳嬸平時挺照看她，淩思南對她自然也沒什麽戒備，童言童語直白地說出來：“爸爸媽媽有什麽好東西都給弟弟了，他還天天圍著我轉，害得我都沒辦法出去玩……”
　　“也許弟弟就是想要妳呢，妳做姐姐的讓讓他啦。”李嬸也就是隨口說說，畢竟元元那個小孩兒也沒什麽錯，家裏父母兩個都忙，弟弟喜歡跟著姐姐也算是血緣的關系吧。
　　“還讓他？家裏什麽好吃好穿的都是他的，我哪個跟他搶過？”
　　就算搶，也搶不過。
　　他想要什麽，張嘴就來。
　　所以她更討厭他。
　　李嬸安慰了她幾句，就匆匆回頭做飯去了。
　　小胖子在她面前哭得快岔氣，淩思南想了想，待會兒回家可別讓爸媽看見他頂著壹雙腫泡眼回去——不然慘的是自己。
　　她磨著牙，勉強讓自己撇去心底那壹抹不爽快，蹲下身來：“哭啥呀妳，我這不還在妳跟前嘛。”
　　元元抽噎著看她，哭得直打嗝：“姐、姐姐要……要跟……元元……在壹起……”
　　真醜。
　　淩思南心裏想，其實這是帶了偏見色彩的評價，她自己也知道。
　　弟弟淩清遠才5歲，壹身的嬰兒肥還沒退，臉蛋白白嫩嫩，唇紅齒白的，那些電視廣告裏的小男孩都沒他長得好看。說他小胖子，其實也是屬於孩童憨態可掬的胖，如果不是因為他被偏愛，淩思南說不定會很喜歡這個弟弟。
　　看他哭個不止，淩思南的小眼神兒往旁邊壹瞟，看到壹株小花，隨手摘了下來：“元元妳看，妳看～”她搓著手上的花莖，白色的雛菊在她手心中旋轉，像是將要飛起的竹蜻蜓。
　　元元停下了哭泣，目光落在花上，眨巴眨巴眼睛出神地看著，漸漸笑起來。
　　真好哄，淩思南頗為得意，於是拈著花交到弟弟手裏：“喏，要不要？”
　　元元看起來很喜歡姐姐送的花，拿起來就直笑，緊緊攥著花莖不撒手。
　　淩思南想這下搞定了，再休息會兒就可以回去，沒想到元元忽然擡手，把花插在了她耳邊的辮子裏。
　　然後天真地笑起來：“姐姐好看～”
　　淩思南被誇得壹下子臉紅起來。
　　自家的弟弟還是挺有眼力勁兒的。
　　說起來……雖然他要什麽都是張嘴就來，可是每次有了什麽好東西，元元也不會吝於和她分享。
　　只是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拿著別人剩下的東西，所以壹直沒有在意過。
　　她想想，自己還是不要對弟弟太壞了吧。
　　雖然他很煩人，可是也是因為他，她才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裏，至少還有人在乎。
　　她剛想開口，身後忽然響起壹個讓她打冷顫的聲音——
　　“南南，妳又把弟弟帶哪裏去了？！”
　　淩思南蹲著的身子回頭，逆光的陰影下，是母親盛怒的臉。
　　她忽然覺得腳都在發麻，根本站不起來。
　　母親手上拿著壹根竹篾，本來就是出門尋她的，壹下拍在她的背上，“告訴妳不許出門不許出門，妳不僅偷跑出去，還把弟弟給帶走！妳看妳弟弟，他都哭成什麽樣兒了？！”
　　七歲的淩思南當然還不懂什麽叫反抗，抱著頭往角落躲：“我沒有帶走弟弟——我沒有——”相反，她出去之後發現元元偷偷跟著她，害她哪裏也不能去就帶著弟弟回來了。
　　可是竹篾依然沒長眼，壹下壹下抽在她身上：“讓妳不聽話——讓妳不聽話——還帶壞弟弟——”
　　淩思南哭叫著，哭聲穿透了老巷子，左鄰右裏有些看不過眼的紛紛走了過來勸慰，元元哭得比淩思南還慘。
　　邱善華打得也不算狠，可就是不肯停，淩思南被她拽著胳膊轉著圈想跑卻跑不掉，拖鞋都飛了出去。
　　結果又壹竹篾下來的時候，突然抽到了壹個更小只的身影上。
　　“嗚哇哇哇哇——”緊接著是元元驚天動地的哭聲。
　　邱善華聞聲趕忙丟掉了竹篾，心疼地抱起來哄：“哎呀元元，妳怎麽就沖過來了，是媽媽不好，打痛了沒有，紅了嗎……”
　　元元哭得慘兮兮地，卻不忘伸手拍打母親：“不許打姐姐！壞媽媽——不許打姐姐！”
　　淩思南哽咽著，哭得壹抽壹抽地，辮子裏的頭發都雜亂地散了出來，還趿著壹只要掉不掉的拖鞋站在壹邊，就這麽驚魂未定地看著母親安撫弟弟。
　　眼淚在她這裏，是不值錢的。
　　她都知道。
　　可是……她做錯了什麽呢？
　　她也想要媽媽啊。
　　然後隔年冬天，二叔伯說要帶她走，問她願不願意。
　　她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她要離開這個家，她要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家。
　　弟弟又跟壹個跟屁蟲壹樣追在她後面了。
　　淩思南聽著身後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轉過身。
　　“妳快回家啦。”張媽怎麽就放任弟弟追出院子來了。
　　孩子的直覺似乎異同尋常的靈敏，抓著姐姐的棉衣不放：“姐姐要去哪裏？”
　　“要……”淩思南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就……出去壹下。”
　　“姐姐帶我去好不好……”六歲的元元已經懂事了許多，也不會死乞白賴地，擡起眉清目秀的小臉問：“我會很乖的，帶我去好不好？”
　　轉頭看了眼站在巷口等她的二叔伯，淩思南猶豫了片刻，還是彎下身，抱了抱這個自己似乎從未真正疼愛過的弟弟——
　　“元元乖，姐姐很快就回來。”
　　她壹步步往巷外走，走向那片終於屬於自己的天空。
　　回頭望的時候，那個小小的身影抱著玩具小車蹲在那裏，形單影只，孤零零的壹人。
　　她握著拳，還是收回了目光，從巷外吹來的風，把她最後壹絲留戀拂散。
　　“……姐姐。”
　　“快點回來。”
　　那個聲音，她終究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