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回　寄情書熱腸解難
　　詩曰：
　　良緣雖天付，撮合仗奇策；世有豪俠士，熱血滿腔碧。
　　為人盡拔膽，不遑自顧惜；曾聞古押衙，又有黃衫客。
　　恨我不能遇，傾城杳未得；羨彼桃李花，空憐好顏色。
　　話說卞二娘，自聞卞須有具呈本府，發在縣中審問，唯恐出乖露醜，心下十分憂懼，要與玉卿商議，怎奈前後門，俱被卞須有著人緊緊守定，日夜驚惶，只與非雲相對而泣。非雲道：“都是孩兒寫了這封書去，惹起禍來，貽累母親。”二娘道：“還是我做娘的，持身不正，致有今日。”正在自嗟自怨，忽見蘭英進來報說：“外邊人紛紛喧沸，道是魏家前門封鎖，連夜下船，躲避別處去了。”非雲聞了這個消息，便有慍容道：“魏郎真好薄幸也，既要避去，難道通不得壹個信兒。”二娘道：“正在是非騰起，怎好通信，況且此行真是出於無奈，也不要錯怪了他。”
　　又捱了數日，忽傳卞須有，被李縣尊責了十板，事已停息。方把那鬼胎放下，然以玉卿，略無消耗，未知曾去應試否，還是避在別處，娘兒兩個，終日咨嗟，又苦被那族中子侄，爭短爭長，分田奪屋，終日吵鬧不息。那卞須有，自被李縣尊責斷之後，又羞又憤，數日不敢出門。忽見於敬山走至，氣憤憤道：“壹樁好事，卻被那瘟官弄壞，難道吾兄就是這樣罷了不成！”卞須有道：“我也仔細思想，別無計策，可以出我這口毒氣，意欲把那不長進的小侄女，尋壹頭腦，嫁了出去，然後與那老淫婦，慢慢算賬，妳道此計何如？”於敬山拍手大笑道：“極妙！極妙！若不把令侄女嫁出，只怕小魏試後回來，依舊與他走動，不如嫁了出去，倒省是非。近聞戈士雲的乃郎斷偶，急欲續娶壹位，不若老兄主婚，小弟作伐，成了這頭親事，尊意若何？
　　”卞須有道：“老兄見教，極為有理，只是聘金禮物，俱要送到敝居，行聘之後，就要擇吉成親，煩老兄急就去，小弟轉等回話。”只見於敬山去不多時，笑嘻嘻的就來回覆道：“小弟走去，恰值戈士雲橋梓，俱在家裏。說起親事，壹口許諾，明後日是黃道吉日，就要打點行聘。老兄這裏，也須略為準備。”卞須有滿心歡喜，就整治夜飯請了於敬山。
　　過得壹日，那戈士雲便把聘禮送過。茶棗聘儀，甚覺輕菲，卞須有也不計論，略略回些禮物，話休絮繁。
　　又過了數日，卞須有喚那張秀吩咐道：“妳家姑娘，我已做主，許了戈相公之子戈子虛，前日已經行聘，只在八月初五，就要做親了。妳可回來，為我話明，與其在家與人私下成交，不如明公正氣，嫁了出去，還是美事。須不是我做阿叔的，又要害他。”張秀得了這個消息，三腳兩步，急急回去報知二娘。二娘聽罷，氣得手腳冰冷，便把卞須有千烏龜萬烏龜，壹頭罵壹頭號天拍地，大哭起來，足足哭了壹個時辰。乃向非雲道：“聞得戈家亦是舊族，今已行聘，怎肯幹休，既被那天誅地滅的弄成圈套，吾兒之意，還是如何？”非雲淚如雨點，嗚咽不能出聲，又停了壹會，方才答道：“有死而已，決不從也。”既而進房哭向蘭英道：“我之心事，惟汝悉知，自與魏郎壹見，便以終身相許，不料天不從人，頓遭禍變，豈唯姻好難諧，竟使名居奸媾，然而忍恥偷生者，還欲與魏郎壹會耳。今又忽遭此事，料難再延殘喘，然薄命之軀，死亦無恨。所恨者，唯是前夜與魏郎相會之時，再三堅拒，不肯順從其意。此心耿耿，未免有遺憾耳！”遂命蘭英取出金箋壹幅，題五言古體詩壹首，留與玉卿，備述始初相會，以至決絕之意，其詩道：
　　妾本綠窗女，自幼嗜詞章；未知惜明月，詎嫌春日長。
　　兄君處西室，妾家在東墻；何意壹相見，使妾心暗傷。
　　羨君安[王介]貌，羨君錦繡腸；願為箕掃妾，終身奉蒸嘗。
　　寸心誠已許，尺素始以將；君乃忽遺泄，群醜竟飛殃。
　　豈惟妾名毀，坐作參與商；相見竟無期，相思各壹方。
　　池上有並蒂，憐彼菡萏香；不如鳳凰鳥，雲路雙翺翔。
　　既為君所誤，攬鏡徒悲涼；妾心匪比石，妾誌淩秋霜。
　　齏恨沒泉路，所以酬恩光；采蘩如肯薦，為妾壹涕滂。
　　非雲寫畢，細細緘封，付與蘭英道：“如魏郎壹來，即宜此見付，至此壹腔苦恨，還要仗汝細說。”蘭英勸慰道：“姑娘暫省愁煩，且再從容兩月，慢慢的另為商議。”
　　不覺光陰迅速，忽又是八月初三，非雲淚流滿面，泣向蘭英道：
　　“如今壹死，再遲不得了，只是我死之後，汝若奉侍二娘，晨昏定省，須要與我壹般，則我雖死亦暝目於泉下矣！若那魏郎試後回來，我前日叮嚀的說話，切須牢記在心，為我壹壹致意。”蘭英只管點頭，哀咽不能成語，遂抱頭相向而哭。忽值二娘趨步至房，連聲喚道：“我兒，且不要哭壞了身子，那魏郎已到南京，特著便人寄得壹封書信在此。”非雲忙以羅袖，拭乾雙眼，取書拆開，從頭至尾，念了壹遍，喟然嘆息道：“好個自在的話兒，若使捷後回來，只怕要索我於北印山上了。”便向蘭英道：“若那寄書的，還在外邊，妳可請他進來，坐在屏外，等我還要細細的問他。”
　　原來丘慕南剛到壹日，就把書信投遞。看見蘭英出來相請，便即隨後走入，非雲立在屏後，響響的問道：“請問尊容貴居，還是本郡，還是金陵，怎得與玉卿相會，重煩寄來。”丘慕南便把自己住居，並玉卿借寓，以至到松江買布，前後緣由，備述壹遍。非雲嘆息道：
　　“原來與魏郎亦是萍水相逢，暫有賓主之誼，縱把苦情相告，也是枉費唇舌。”正在俯首沈吟，丘慕南亦啟口問道：“不知宅上與魏相公是何至戚，有何事情，不妨細說。”非雲便向蘭英道：“這件事，教我怎好啟齒，妳可為我婉轉代言，設或有甚救搭之處，也是壹條生路。”蘭英遂即出告慕南道：“我家姑娘，當先相公在日，曾與魏宅指腹為姻，只因魏相公二親早背，所以蹉跎下來，未曾行聘。不料前月赴試之後，突出族中，有壹卞須有，又把姑娘許了戈家，行聘已過，只在初五就要成親，我家姑娘不肯變易前盟，只在早晚要尋死路，妾家主母又俱是女流之輩，無計可施，特蒙尊長寄書，輒敢相求商議。
　　”慕南聽畢，受眼睜圓，拍案大怒道：“天下有此禽獸之輩，他若遇我丘慕南，即碎割其首，不足以泄我之憤。煩乞小娘子致意，姑娘不消憂慮，我有壹個妙計在此，預先雇下壹船，並喚齊男士數十，等待親迎那壹夜。上了轎時，便蜂擁而出，擡了轎兒，兼把小娘子，壹並劫入舟中，連夜開至姑蘇，壹路進京，就在敝居與魏郎諧了花燭，此計何如？”非雲謝道：“多承君子仗義相扶，賤妾感恩不朽，只怕壹路行去，男女之間，嫌疑不便。”慕南道；“這也慮得極是，只是我丘慕南，壹片俠腸，從來見了不平之事，便要拔刀相助。況與玉卿雖則傾蓋定交，已是忘形爾汝，既是他的宅眷，又蒙問及，怎敢剖腹被衷，從與不從，壹上尊意。”非雲猶遲疑未答，二娘泣道：“天幸此人至此，想是兒與魏郎姻緣未斷，今事已急矣！不必狐疑，還是從了此計為上。”蘭英便傳命道：“家主母托妾，多多致謝君子，悉憑裁酌而行。只是臨期不要相誤，容與魏相公見後，便圖厚報。”
　　慕南應了壹聲，急忙趨出回至寓中，取銀數兩，就買了壹幅豬羊，又買了十壇好酒，並魚蟹蔬果之物，乃對房主道：“小弟雖在客邊，那些同鄉親友闊別壹久，也要屈敘壹談，特借尊廚，代為整理。”
　　原來染布店中，那些染匠，都是南京人氏，所以慕南備了酒席，壹呼而至，就有四十余人，酒至半酣，告以劫親壹事，無不磨拳擦掌，欣然應諾。
　　次日早起，只雇下了壹只大貨船，那船戶叫做顧四，弟兄兩個，俱是吳江人氏，因與慕南原是相知的船戶，所以特地雇他，議定初五日晚間開船，慕南收拾整備專待臨期行事。
　　到了初五吉日，戈士雲家那娶親雜項，壹應完備，壹簇人熙熙攘攘，擡壹頂簇新花轎，又有數把小轎，內有提香爐的，擎燈籠的，提紗燈的，拖彩旗的，戈子虛戴壹頂皂巾，穿壹件藍衫，綺了壹匹馬，揚揚得意，準備親迎新人，洞房花燭。笙笛鼓樂，鬧鬧熱熱，喧喧嚷嚷的，壹路吹打，直行到卞家門首。
　　那卞非雲聽得鼓樂喧沸，便把二娘抱住放聲大哭，二娘壹頭哭，壹頭叮囑，路上小心，若見魏郎，千萬寄個信兒回報。蘭英也向二娘哭別，直到二更方才上轎。
　　那丘慕南領著眾人，在那路旁等久，便大喊壹聲道：“妳們是那裏迎親來的？”眾人道：“我們是卞二娘家迎親來的。”慕南聽說卞家，便把戈子虛扯下馬來，提起拳頭壹頓就打，那些眾人已搶了花轎遠遠的擡去了。慕南看見轎去已遠，便把戈子虛放起，如飛的壹直走到船邊，忙喚蘭英扶出非雲，下了船去。眾人把那花轎撇在路旁，各自散去。
　　那些娶親的昏天暗地，竟猜不出是何來由，戈子虛打得遍體青腫，爬起身來尋那於敬山，已不知逃往何處，只得壹溜煙跑到家裏，報知戈士雲不題。
　　只說丘慕南下得船時，顧四已是心照，急急掛帆開去。次日就到了吳江，慕南上岸，買辦些食用什物就要下船，劈頭正與仇人相遇，那仇人是誰？
　　原來蘇川有壹緝捕光棍，叫做尤繼章，曾在壹月前，領了都院要下吳縣的壹張捕盜批丈，直到省下，緝獲壹個巨盜叫做林梅。那林梅有壹族弟，名喚士賢，家資鉅萬。尤繼章因為林梅不能緝獲，便著在士賢身上，思量起發註壹大財。那士賢果然慌了，講了二百兩壹個公事，將要交銀，卻來與丘慕南商議，慕南搖首道：“這個怎麽使得，為者自為，不為者自不為，妳出了這二百兩，還是小事，只怕以後，便要源源而來，分明犯壹個盜字頂在頭上，憑妳天大家私，都要被他累完了。不若等我翻轉臉皮和他議論，看他怎麽樣要得妳的。”遂把尤繼章壹頓發揮，繼章不能甘服，兩個就要爭起來，怎當慕南既在本地，又且揮金如土，那些朋友沒有壹個不來幫助，竟把壹班捕役，打得壹個不亦樂乎。尤繼章十分痛恨，就把丘慕南告在都院，都院依舊發在吳縣審明解報。那尤繼章聞得丘慕南不時要到松江販布，因在吳江偵候。不料那壹日，剛剛相逢狹路，慕南曉得前事報復，便大呼道：“蘭英姐，妳若見了魏相公，說我被蘇川棍捕尤繼章誣害，拿解吳縣去了。”話說未畢，竟被尤繼章壹根麻索，縛了下招。顧四看見勢頭不好，急忙掇轉船頭，反向小港搖進，非雲聽得丘慕南被人拿去，登時放聲號哭，顧四急急搖手道：“不要哭響，倘或岸上有人聽得，反為不美，幸喜我們住居，就在前面，不若今晚，且到我家，與我母親計議，或到京裏，或到松江，等我母親伏侍前去，大娘子便可以放心了。”非雲聽說，只得忍淚吞聲。
　　不移時，果然就到。惟有草屋三間，前後並無鄰舍，非雲心下，轉覺驚慌，只見屋中走出壹個婆婆來，五尺多長，滿頭白發，見了非雲大驚道：“好壹位觀音菩薩，怎麽到我這個荒村所在。”便把非雲，扶進草房，非雲兩淚交流，細將前事告訴壹遍，那老嫗聽了，也不勝嘆息，忽見那顧四，急忙忙喚那老嫗進去，附著耳朵唧唧噥噥，話了壹會，老嫗只管搖頭，顧四便含怒意，向那老嫗面上，啐了壹聲，便叫兄弟顧五，買酒買肉，整理夜飯。非雲只與蘭英，合淚相向，就是湯水，也呷不下壹口。
　　將到黃昏時分，顧四顧五，壹齊走到船內收拾，老嫗悄悄的向非雲道：“二位娘子不如再到前邊過夜，不要住在我家罷！”非雲看見老嫗不留，便嗚嗚咽咽啼哭起來，老嫗連忙搖手，指那外邊道：“我那兩個天殺的，不懷好意，真是活強盜，活賊頭，不如等我開了後門，放出二位娘子，走了去罷！”非雲嚇得魂不附體，遂與蘭英謝了老嫗，急急出門，遙望前邊樹林裏面露出燈光，壹步壹跌，飛奔前去。
　　雖則經過了幾處人家，怎好敲門借宿，泣謂蘭英道：“我與爾俱是少 年女子，在此荒郊曠野，終要被人屈辱，與其受辱而死，不如跳在江心，倒覺乾凈。只是我之壹死，原是註定的了，貽害及汝，使我萬萬不忍。”蘭英哭道：“到了這個所在，也顧不得性命了，只是悉聽姑娘罷！”遂趨到江邊，同去赴水。畢竟二人生死若何？且見下面，便見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