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魯智深立定腳步，他的僧衣垂下半幅，破破爛爛地掖在腰間，赤裸的上身仿佛鍍金的鐵塔，皮膚上紋著連綿不斷的花朵刺青。
　　隨著幾聲佛號，十余名穿著白色僧衣的和尚陸續從林間現身。他們聲音或高或低、或緊或慢地宣了佛號，然後擡起右手，鄭重其事地在胸前畫出壹個“卍”字符。
　　魯智深露出既惱怒又無奈的神情，指著那些和尚道：“妳們這些……哇呀呀，氣死灑家了！”
　　為首的凈念壹絲不茍地畫完卍字符最後壹筆，然後擡起頭：“花和尚，世間萬事有果有因，妳縱然能化身芥子藏於大千世界，又如何能逃過因果？”
　　魯智深扛著禪杖道：“罷罷罷罷！妳們壹說這些，灑家便頭痛難耐。凈念和尚，師父當年傳我衣缽，妳也在場，著實是師父親手將衣缽傳於灑家，為何時至今日還苦追不休？”
　　凈念道：“衣缽原是二世大師的故物。”
　　魯智深虎目壹瞪：“師父親手交予灑家！哪個敢說不是！”
　　“智深師兄所得確是前任方丈智真大師相授，但那些衣缽原本是壹世大師所遺，智真大師也僅是保管。如今二世大師已在寺中坐床，即便智真大師尚在，衣缽也該交予二世大師。”
　　魯智深哼了壹聲：“沮渠師兄想要師父的衣缽，自該親自向灑家來討，讓妳們來算什麽？”
　　“阿彌陀佛。”凈念道：“二世大師乃是不拾大師轉世，身份尊貴，我等匡護聖教，為大師奔走，自是理所應當。”
　　魯智深拍了拍腰間，豪氣幹雲地說道：“衣缽便在此！只憑妳們，灑家卻不肯給！”
　　“善哉善哉。”凈念道：“佛曰：‘汝不可貪圖他人財物’，魯師兄此舉卻是犯了貪誡。”
　　魯智深托著禪杖大步邁出，邊走邊道：“灑家還有事做！想與灑家說佛法，待改日灑家洗洗耳朵再來聽罷。”
　　凈念身形壹閃，擋在魯智深身前，神情堅定地說道：“魯師兄，西方極樂世界已近，妳該懺悔了！”
　　魯智深惱怒地瞪著他，忽然哈哈大笑，“妳們這些禿驢！說來說去還是要動手，卻與灑家嚼了半天的舌頭！”
　　旁邊壹名和尚按捺不住，喝道：“花和尚！妳敢汙辱我佛門子弟，小心要下拔舌地獄！”
　　“恁多廢話！”魯智深禪杖橫掃，滿地落葉被狂飆卷起，撲向諸僧。
　　諸僧齊聲梵唱，凈念彈指在胸前畫了壹個卍字符，長聲道：“佛祖聖靈！聖光禪掌！”
　　凈念壹掌拍出，遠處落葉匯成的狂暴風卷在他身前三尺的位置仿佛撞上壹道無法逾越的長堤，無數落葉轟然破碎。
　　魯智深退了半步，粗獷的面孔閃過壹抹血紅，哈哈笑道：“好個聖光禪掌！凈念小和尚，數年不見，妳的修為竟然已經進入了第六級通幽境！灑家倒是小看妳了！”
　　壹個僧人喝道：“凈念大師乃是十方叢林新晉的紅衣大德！只是大師為人謙遜，才以白袈裟示人！”
　　“紅衣大德！了不起啊！”魯智深道：“不過想勝過灑家，只怕也不容易！來來來！再試灑家這壹杖！”
　　凈念卻合十道：“阿彌陀佛，出家人心懷嗔念已是不該，何況好勇鬥狠？但師兄既然不肯歸還衣缽，貧僧只好強行討要。”
　　說著他擡起頭：“貧僧與魯師兄這場比拚乃不得已而為之，只分勝負，不決生死。”
　　魯智深嘿了壹聲：“妳比灑家還小幾歲，怎如此迂腐？若都是點到為止，打起來縛手縛腳，不痛快不說，即便打到天明也未必能分出勝負，且放開手腳來打！”
　　“自然不會與師兄打到明日。”凈念神情堅定地說道：“貧僧與魯師兄以招數定勝負。”
　　魯智深撓了撓腦袋，“幾招？”
　　凈念擡起右手，然後屈起拇指，眼中流露出無比的信心：“四招！”魯智深壹愕，接著爆發出壹陣大笑。
　　“灑家離寺多年，倒讓人看扁了！便是沮渠師兄也不敢說此大話！凈念小和尚，灑家二十四路伏魔杖法，用零頭便能把妳拍得扁扁的！”凈念壹拂衣袖：“魯師兄，請！”魯智深也不廢話，喝道：“且看灑家第壹招！天地玄黃！”暴喝聲起，魯智深那根鑌鐵禪杖在頭頂壹旋，攪動兩道截然不同的氣流，接著轟的壹聲，壹道影子脫杖而出，如怒龍般劈向凈念。凈念張開雙臂，擡掌道：“以佛祖之名——合！”凈念雙掌壹合，寬大的僧袖鼓蕩起來，猶如兩面白帆驀然張開。周圍的林木被他的掌力吸引，十余株大樹同時向內彎曲，枝葉簌簌飛落，仿佛向他這壹掌俯首。
　　魯智深奔騰的杖影落入凈念掌中，隨即湮滅無形，甚至連他的衣角都沒有蕩起分毫。
　　“好！”魯智深大笑道：“凈念小和尚，妳的聖光禪掌不過八、九分火候，這招天地合的修為卻超過十成！該不會這麽多年只練了這壹招吧！”
　　“阿彌陀佛。聖光禪掌乃是本寺壹世大師窮讓他二十年心血所創出的絕學，神威無儔，貧僧所修不過皮毛。”
　　“少來吹牛！”魯智深喝道：“看灑家的第二招！”
　　魯智深禪杖斜舉，喝道：“日——”杖身輕震，圓形的日輪微微壹沈，輪面綻放如驕陽般的耀目光華。
　　“月——”禪杖另壹端的月牙逸出壹道月夠般的影子。
　　魯智深將禪杖橫放胸前，臉膛的糾髯如刺猬般鼓脹起來，接著舌綻春雷：“輪——”
　　禪杖兩端的日輪與月影同時升起，光芒刺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回！”
　　空中傳來奔雷般的震響，仿佛兩輪日月同時在大地間碾過，帶著無邊威勢襲向凈念。整座野豬林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壓迫，樹木的枝幹都向下彎曲。
　　強大的聲勢令群僧為之色變，誰也沒想到魯智深竟然能修成十方叢林的無上杖法。
　　伏魔杖法名列十方叢林絕學之壹，以伏魔為名，伏的並非邪魔，而是心魔，若心魔不除，修為再深也難練成此杖，因此修成伏魔杖法的無不是佛法精湛的高僧大德。
　　魯智深明明是個好酒好肉、口無遮攔、不守戒律的花和尚，如何修成伏魔杖法？
　　驚愕歸驚愕，魯智深施展的伏魔杖法卻非幻覺。
　　不少僧人色變之余，情不自禁地擡手出掌，試圖合眾人之力抵擋他這記聲威赫赫的日月輪回。
　　凈念雙掌輕合，念誦道：“神聖歸於佛祖，光榮屬於壹世大師，願佛祖的聖光照耀眾生I”他雙目壹張，“聖光禪掌！神聖啟示！”
　　壹點光芒從凈念的掌中逸出，旋轉著迅速變大，仔細看時，卻是壹個不住轉動的“卍”字符，散發出聖潔的白光。
　　凈念壹掌拍出，神聖的符紋撲向伏魔杖法的日月雙輪。壹瞬間，整個天地仿佛失去顏色，變成灰蒙蒙的壹片。所有的聲音、氣息都在這壹瞬間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壹彈指的剎那時光，又仿佛壹個世紀那樣漫長，壹聲佛號打破死寂。
　　“南無阿彌陀佛——”隨著這聲佛號，各種顏色、聲音、氣味紛至沓來，壹瞬間充滿每個人的感官。
　　魯智深臉色凝重，鑌鐵打制的杖身此時就像壹根琴弦，在他的掌中微微震動，每壹下震動都在消耗他的真元。
　　凈念也不好受，右臂衣袖破碎，露出瘦幹的手臂。
　　片刻後，魯智深長吸壹口氣，身上遍體的花紋金光流溢，最後匯向雄壯而挺拔的背脊，沿著刺青紋路，在糾結的肌肉上流動。
　　這壹招魯智深已經吃了暗虧，幸好他的金鐘罩對於佛門武學有極強的療傷效果，真氣壹經運轉，強行將傷勢壓下來。
　　“來得好！”魯智深挺杖喝道：“再接灑家這招壹韋陀誅邪！”
　　魯智深吼的是“韋陀誅邪”，禪杖揮出，用的卻是伏魔杖法第十三式大地風雷！第壹招魯智深已經吃了暗虧，第二招凈念施展的神聖啟示，更是克制自己那式日月輪回的絕技，論起傷勢比第壹招更重。
　　但魯智深吃虧並非技不如人，因為那招神聖啟示根本算不得聖光掌的絕學；不是威力不足，而是這壹招有致命的缺陷——發動時必須先凝聚真元，再配合佛咒，才能發揮最大效果。
　　臨敵之際千變萬化，除非凈念能未蔔先知，事先凝聚真元再使出佛咒，用這招“神聖啟示”破自己的日月輪回。可凈念做到了。
　　魯智深並不是墨守陳規之輩，雖然不知道凈念如何猜到自己第二招會施出日月輪回，但謹慎起見，第三招用上詐術。
　　禪杖揮出，林中風雷大震，凈念卻像是早就算到他會施出這壹招，左手結成手印，右手屈指彈出壹顆晶瑩小珠，接著壹掌平推。
　　翻滾的風雷如漩渦般瘋狂地朝那顆珠子湧去，凈念的手掌無驚無險地穿過杖影，平平印在魯智深胸前。
　　魯智深胸口的肌肉凹陷下去，肋骨格格作響，他騰騰退了兩步，猛地吐出壹口鮮血。
　　魯智深雖然身受重創，鐵塔般的身體依然挺得筆直，他啐口血沬，目光望向那顆珠子。
　　珠子噗的掉在地上，晶瑩的珠子像蒙上壹層水氣般變得乳白。魯智深沈聲道：“小和尚，誰教妳的！”
　　凈念合十誦了聲佛號，然後道：“聞說魯師兄在臨安現身，二世大師傳下法旨，命貧僧取回壹世大師的衣缽，同時還傳下這顆定風珠。”
　　魯智深哈哈大笑：“沮渠師兄半個月前隔著幾千裏，就能算到灑家今日與妳鬥上壹場，還會施出這招大地風雷？妳道灑家信還是不信？”
　　“阿彌陀佛。”凈念擡起頭，“何止這招大地風雷？魯師兄第壹招的天地玄黃、笫二招日月輪回，都在二世大師預料之中。”
　　口誦佛號，當日沮渠師兄親身傳招的畫面，凈念歷歷如在眼前，連他所說的每句話都言猶在耳。
　　‘魯師弟是我靈驚寺百年不遇的奇才，寺中除了幾位閉關的師叔伯，其他人是拿他不住的。妳雖是本寺傑出人才，仍與他有壹段不小距離，若他全力以赴，無論我怎樣教妳，妳也必敗無疑。’
　　二世大師溫和地壹笑：‘然而，這正是妳的機會所在。’二世大師壹邊說著，手中壹邊比劃，在寬袍大袖翻飛中，聖光禪掌的精妙招數應手而出，雖未使上內力，滿院落葉卻受莫名牽引，如風旋動，漫天紛飛。
　　‘魯師弟見對手是妳必會大意，以他性情不會對後輩出全力，所以首兩招用力約為五成，所使的招數無非是伏魔杖法的天地玄黃、日月輪回、紅塵滅度之類聲勢駭人卻殺意有限的招數，妳要做的便是用聖光禪掌挫其銳氣。’
　　凈念記得自己當時忍不住道：‘魯師兄壹介鈍漢，如何能練成伏魔杖法？’二世大師沈默片刻，緩緩道：‘我大孚靈鷲寺五百弟子，智真大師卻將衣缽擇壹鈍漢予之，是何道理？’
　　‘弟子不知。’
　　二世大師低嘆道：‘花和尚之莽，唯其率真耳。率真者，明心見性耳。所明者，菩提心耳。’
　　凈念心下震動，合十道：‘阿彌陀佛。’
　　二世大師轉過話題，‘魯師兄之莽，只在其真，關節處卻頗有幾分機變，若非如此，當日未必能逃出大孚靈鷲寺。因此魯師兄驕氣壹挫，為求試探定會使詐，無論口中喊的什麽，使的只會是大地風雷，因為這壹式殺性不重，關鍵時刻收得住手；他為免傷及人命，這壹招仍不會出全力，最多……使上七成力。妳不可硬拚，就以本寺重寶定風珠破他大地風雷與氣門。’
　　二世大師指點完聖光掌，負手擡頭，眼看漫天落葉飄下，語重心長地說道：‘氣門壹傷，魯師弟想要全力壹搏也是有心無力，妳練好佛渡眾生這壹式，第四招當可穩穩贏他，就是慎防他比武不勝、掉頭就逃，再要拿他可就不易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妳們切勿傷他性命。除了這些以外……’
　　“請大師指點。”
　　‘憑我授妳的方略，擒魯師弟不難，但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招法、戰術都是死的，若有什麽意外變化，妳們千萬小心，善哉善哉！’
　　二世大師料事如神，武學、智慧更是淵博浩瀚，令人心悅誠服。凈念眼看當日預言壹壹實現，面上雖然平和卻禁不住心中狂喜，踏前壹步，道：“二世大師智珠在握，師兄還不服輸嗎？”
　　諸僧齊聲誦道：“阿彌陀佛！二世大師乃我佛轉世，心如明鏡，身如菩提，能知過去未來……”
　　魯智深仰天大笑，“以為灑家這般好誑！”
　　凈念道：“師兄，勝負已分，還請交出衣缽。”
　　魯智深長嘯壹聲，聲振林野：“約好四招，還有最後壹招！小和尚，讓灑家看看妳還有何手段！”
　　“我佛慈悲。”凈念宣了聲佛號，隨即大步踏出。
　　若論修為，凈念本在魯智深之下，但他這三招都是魯智深所使招數的克星。
　　壹連三招受創，魯智深的傷勢壹次比壹次重，最後更傷及氣門，雖然有金鐘罩強行壓制，但凈念再度出手勢必雷霆萬鈞，壹旦護體的金鐘罩被攻破，即便能保住性命，修為也必定大退。
　　魯智深光禿禿的腦袋上冒出白氣，紋身的金光愈發耀眼，明眼人都已看出，這壹次交手決定的不再是勝負，而是生死。
　　凈念神情間露出壹絲悲憫，但取回衣缽的強烈使命感使他不再留情，擡掌道：“聖光禪掌！佛渡眾生！”
　　“星河欲轉！”隨著壹聲長喝，林沖的腰刀猶如長虹，斬向凈念。林、魯二人都是身手高明之輩，林沖這壹刀斬出正選在凈念掌力將吐未吐之際，刀勢狂放恣肆，逼得他不得不回招。
　　凈念僧袖壹擺，手掌妙臻毫巔地斜斜抹出，輕輕按在林沖的刀鋒上，化解了這壹刀，然後退開壹步。
　　林沖也隨即退開，壹手撫著刀身，暗道：若是屠龍刀在手，這壹刀便斬下那和尚半只手掌。
　　雙方壹場惡鬥打的林間枝葉飛舞，周圍的樹木被勁風帶到，新生的嫩葉簌簌掉落，無數枝葉紛紛折斷，飄落下來，被三人的勁氣激蕩飛開。
　　數十步外的林中，卻有壹雙桃花眼正帶著三分笑意悠然看向那處戰圈。西門慶比林沖等人更早來到野豬林，董、薛二人動手，花和尚現身，皇城司折戟，陸謙在阮香琳身上做手腳……盡數落在他那雙桃花眼中。但西門大官人始終保持足夠的耐心，靜靜等待機會。
　　陸謙在太尉府的幾次動作雖然並不起眼，但落到有心人眼中難免會露出破綻，劍玉姬已經決定舍棄這枚棋子，以絕後患。
　　西門慶想：陸謙若自作自受，被毒針毒死，倒省了自己壹番手腳。就算他服了解藥、撿回壹條性命，要除掉他也是眨眼間的事。這趟野豬林之行，西門慶的目標只有壹個：林沖。因此林沖壹離開，西門慶也潛蹤尾隨，倒錯過與老友程宗揚相會。
　　西門慶壹路盤算，十方叢林的出現早在劍玉姬的計算之內，自己這會兒半路截擊，壹來取林沖的性命不免要費壹番工夫，二來反而幫了那些禿驢的忙，倒不如讓他們火拚壹場，自己坐收漁人之利。
　　抱著這個念頭，西門慶壹路追來，到了花和尚與群僧惡鬥的場邊，遠遠能看到落葉紛飛間，幾個小光頭圍著壹個大光頭鬥得正急；他倏然止步，就像壹片落葉般輕輕壹蕩，懸在枝上。
　　林沖並肩與魯智深站在壹處，朗聲道：“大師是有道高僧，敢問魯師兄有何過錯，要讓諸位高僧大動幹戈？”
　　“阿彌陀佛。”凈念溫言道：“這是敝寺之事，與施主無關。”另壹名僧人氣勢洶洶地說道：“我大孚靈鷲寺是十方叢林的盟主，舉世公認的白道領袖！妳與我們大孚靈鷲寺為敵，莫非是哪裏來的邪魔外道！”凈念道：“慧安，不可妄語。”
　　他雙掌握合十，向林沖施了壹禮：“敝寺無意與施主為敵，只是魯師兄與敝寺有壹些小事，需要分說清楚。”
　　忽然壹個聲音冷冷道：“妳是凈字輩，他是智字輩，大孚寺的規矩就是這麽亂嗎？”
　　眾人擡起頭，只見樹上立著壹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她頭戴尼帽，身穿緇衣，胸前掛著壹串念珠，神情冷冰冰的，卻是壹個美貌尼姑。聽到小尼姑的質問，魯智深頭壹個不高興。“灑家法號智深，灑家師父法號智真！都是智字輩的，誰敢說方丈不是灑家師父！”
　　凈念不動聲色，施禮道：“阿彌陀佛，原來是佛門壹脈。師太有所不知，不僅妳我佛門弟子，便是世間蕓蕓眾生無不身背罪衍，由佛祖以大智慧、大神通點化，方成其為人。因此佛祖有言：‘眾生平等’，以此論之，無論師徒僚屬抑或父子母女，在佛祖之下盡皆平等。師太身為佛門弟子，以身外的法號排輩分論規矩，卻是著相了。”
　　小尼姑不屑地冷笑壹聲：“又來原罪之論，妄改佛祖本意，也敢論佛？”凈念神情壹凜。“本寺佛門要旨乃是壹世大師親傳，師太妄論是非，小心誤入外道。”
　　小尼姑寒聲道：“妳們大孚靈鷲寺竊占佛門正道，與己不同便斥為外道，亟欲除之而後快，流毒至今。壹世賊禿死後指定的靈童至今未能找到，且看大孚靈鷲寺還能囂張多久！”
　　“善哉！”凈念壹聲斷喝，擡手在胸前飛快地畫了個卍字符，剛才的慈眉善目已經變為怒目金剛，“果然是外道余孽！”
　　“不就是畫卍字符嗎？我也會！”
　　小尼姑擡起玉指，同樣在胸前畫個卍字符。下面的僧人卻壹片嘩然。“她用的是兩根手指！”
　　“是從左到右！”
　　“是叵密！叵密外道的余孽才會這樣邪惡的畫法！”
　　林沖與魯智深面面相覷。這小尼姑壹露面，那幫和尚連傳世的衣缽也顧不得，只盯著小尼姑，仿佛她是哪裏來的妖魔鬼怪。
　　看到林沖詢問的眼神，魯智深有些慚愧地撓了撓光頭。
　　“灑家半路出家，自打入寺就不耐煩那些左啊右啊的，鬧不清那邊才是正宗。”
　　凈念沈聲道：“阿彌陀佛！師太既然是叵密壹支，貧僧少不得要為佛祖伸張正義，斬妖除邪！”
　　凈念左手壹翻，從背後取出壹根四面帶環的錫杖往地上壹插，然後壹掌豎在胸前，沈聲道：“願佛祖仁慈的聖光庇護弟子！清除妄改佛祖本意的外道，掃蕩邪魔——大悲天龍！”
　　凈念手中的錫杖仿佛發出壹聲咆哮，空氣仿佛被壹把無形的利劍劈開，發出壹聲銳響。
　　小尼姑立足的大樹隨之壹震，樹身從中裂開，勁氣宛如壹條怒龍，張牙舞爪地向上飛去。
　　小尼姑身前的念珠驀然散開，猶如壹串飛舞的流星擊向凈念的大悲天龍。
　　她實力稍遜，紫檀制成的念珠仿佛擊在銅鐘上，發出金屬般的震響，被凈念的大悲天龍震得四處亂飛。
　　眼看凈念的大悲天龍要縛住小尼姑，橫裏壹柄禪杖揮出，月牙華光大作，將凈念磅礴的真氣壹斬為二。
　　凈念握住錫杖，厲聲道：“魯師兄！妳可是要與外道勾結！”魯智深僧衣半解，裸著壹側肩膀和胸膛，握著禪杖豪聲道：“灑家不管妳們什麽正道、外道！壹幫光頭漢子欺負這個小尼姑，灑家便是看不過去！”
　　凈念長吸壹口氣，僧袍壹陣鼓蕩，瘦削的身材仿佛變得高大，接著壹杖向魯智深點去。
　　林沖刀隨人走，橫身架住禪杖；大孚靈鷲寺眾僧同時發動，將兩人團團圍住。小尼姑手壹招，散落的念珠重新飛回、結成壹串；她挑起雙方惡戰卻似乎不準備插手，只在樹上冷冷觀望。
　　林沖與魯智深切磋多日，對彼此修為、所長了然於胸，此番雖是初次聯手，卻仿佛同門修煉多年，熟稔至極。
　　大孚靈鷲寺趕來的諸僧中，新晉的十方叢林紅衣大德凈念壹枝獨秀，其余僧人修為參差不齊，配合也遠沒有林、魯二熟練，雖然人多勢眾，卻漸漸落了下風。林沖擅長馬上功夫，以槍棒聞名，但他是禁軍世家出身，刀法也頗為不俗，與魯智深的禪杖壹長壹短，相得益彰。
　　不到壹頓飯工夫，已有三名大孚靈鷲寺弟子或是受傷，或是被封了穴道，退出戰鬥。
　　魯智深禪杖飛舞，看似威風八面，林沖心下卻越來越是不安。魯智深與凈念交手三度受傷，雖然靠金鐘罩壓下傷勢，但已是強弩之末，再撐下去，傷勢將越來越重，壹旦金鐘罩被破，情形便難以收拾。
　　忽然小尼姑纖指壹彈，壹枚念珠倏然飛出，從魯智深的腋下掠過，沒入壹名正在叫罵的和尚口中。
　　那和尚脖頸壹彎，折斷的頸骨猛然向後突出壹截，頓時斃命。眾僧盡皆失色，連魯智深也瞪大眼睛。
　　雙方雖然敵對，但花和尚念著同出壹寺的香火情，下手極有分寸，被他打倒的僧人只傷不死，甚至連傷勢也不怎麽嚴重。沒想到這小尼姑如此狠辣，壹出手就取人性命。
　　林沖看準時機，壹把扯住魯智深，展開身法穿林過樹地飛奔出去。
　　“阿彌陀佛！”凈念道：“叵密外道！汝等又增殺孽！”小尼姑反唇相譏：“斬殺十方叢林的叛佛者，每壹樁都是無上功德！”說著小尼姑玉手壹張，收回念珠，接著靈巧地壹躍，如貍貓般掠出數丈，攀住壹根幼枝壹蕩，轉眼消失在林葉間。
　　大孚靈鷲寺眾僧面露悲戚，齊齊在胸前畫了個卍字符，為殯身的同伴哀悼，然後背起受傷的同伴，追趕那個外道的小尼姑。
　　紛雜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野豬林壹時安靜下來。
　　西門慶盯著小尼姑的背影，唇角微微挑起，詭秘地壹笑。那小尼姑與林、魯二人分道而行，大孚靈鷲寺眾僧都去追趕十方叢林的外道余孽，此時魯智深身負重傷，只剩下壹個林沖，倒是下手的機會。
　　西門慶垂下手，壹柄大紅灑金的折扇從袖中滑出，落在掌中。他正待縱身去追，卻陡然回過頭，望向後面壹棵大樹。
　　枝葉起伏間，壹名中年文士風度翩翩地立在枝頭。他負著手，頷下三綹長須在風中微微飄動，神悄儼然，意態從容，似乎已經在樹上等了很久。
　　西門慶微微發青的面孔變了數變，最後刷的壹聲打開折扇在身前輕輕搖著，微笑道：“原來是秦先生。”
　　秦檜負手道：“西門大官人不在五原城發財，怎麽有心情來臨安？”
　　西門慶那雙桃花眼露出醉人的笑意。“臨安人口繁雜，在下的生藥鋪也盡有生意做得……倒是秦先生不遠千裏來臨安城，莫非是準備考個狀元？”
　　秦檜笑道：“正有此意。”
　　說著秦檜壹步跨出，他明明已經站在枝頭，這壹步跨出應該落在空處，然而他腳步微沈，卻淩空越過兩丈的距離，壹步跨到西門慶身前。
　　秦檜壹根修長的手指仿佛從虛空飛出，透明的空氣在指下蕩起漣漪，剎那間驚魔指全力發動，攻向西門慶的心脈。
　　西門慶俊俏的面孔露出壹絲慌張，似乎在秦檜全無預兆的猛攻下亂了方寸，倉促間揮舞折扇，勉強擋了秦檜兩指，接著腳下壹滑，像壹腳踏空，要從枝下墮落。
　　秦檜倏忽收回手指，負手退開壹步，冷笑道：“大官人果然秉性不改，事起倉促還不忘算計，小心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
　　西門慶哈哈壹笑：“小生這點癖好，倒讓秦兄見笑了。”他直起腰，亮出左手壹柄只剩骨架的鋼傘般古怪的兵器，微笑道：“驚魔指名列毒宗絕學，空手應對未免不敬，這是小弟剛剛制成的天魔傘，還請秦兄指點。”
　　那柄天魔傘全無傘面，裸露的骨架不知道是用什麽異獸的骨骼制成，色如白玉；骨架間用極細的金絲編織成的細索穿起，絞路奇異莫名，宛如壹串連綿的符文，不時跳動出星星點點的磷火。秦檜意態閑暇地抹了抹手指。“大官人用別的倒也罷了，這柄天魔傘卻是犯了秦某指法的名忌，當心屍骸難以返鄉，落在此間，與蟲豸為伍。”
　　西門慶道：“秦兄未免高估自己，且試試小弟的天魔傘，看秦兄的驚魔指能否撼動！”
　　西門慶左手壹擡，尺許長的天魔傘傘骨張開，無數鬼火在金絲符文和白骨間跳動著，構織成壹幅詭異的傘面，朝秦檜兜去。
　　黑魔海巫宗與毒宗的兩名精英門人交手，與方才大孚靈鷲寺兩撥人馬的比拚截然不同。大孚靈驚寺武學大開大闔，聲勢浩蕩，壹招壹式無不堂堂正正。
　　秦檜與西門慶的交手卻在方寸之間極盡詭詐變幻之能事，兩人同站在壹根樹枝上，相去不過咫尺，交手範圍不及丈許方圓，然而招數間的生死殘毒卻讓大孚靈鷲寺瞠乎其後。精彩紛呈之余，更令人心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