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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英雄年少

飛狐外傳 by 金庸

2018-9-4 20:42

  
  苗人鳳抱著女兒,在大風雨中離開了商家堡。俠士雖去,余威猶存。他進廳出廳,沒說壹言半語,沒出壹壹拳壹腳,但群豪震懾,不論識與不識,無不凜然。眾人或驚或愧,或敬或懼,過了良久,仍無人說話,各自凝思。
  苗夫人緩緩站起,嘴角邊帶著強笑,但淚水在眼眶中滾了幾轉,終於從。玉壹般的腮邊滾了下來。田歸農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間長劍劍柄,拉出五寸,錚的壹聲,重歸劍鞘,這壹下手勢瀟灑利落已極,低聲道:“蘭妹,走吧。”雙眼望著大車中壹鞘鞘的銀鞘,神態雖不減俊雅風流,但語聲微抖,掩不了未曾盡去的心中恐懼。人人都知他剛才對苗人風怕得要命,但苗人風既已遠去,他對銀鞘又再起貪心。
  馬行空見田歸農仍想劫鏢,強自撐起,叫道:“春兒,取兵刃來!”馬春花見父親受傷非輕,含淚道:“爹!”馬行空聲音威嚴,說道:“快取來。”馬春花從背囊中取出隨著父親走了數十年鏢的金絲軟鞭,正要遞過,突然後堂咳嗽壹聲,走出壹個老婦,身穿青布棉襖,下系黑裙,脊梁微駝,兩鬢全白,頂心的頭發卻壹片漆黑。商寶震雖為田歸農打倒,受傷卻不重,搶上去叫道:“媽,這裏的事妳老人家別管,請回去休息吧。”這老婦正是商寶震的母親。
  商老太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栽在人家手裏啦?”語聲嘶啞,甚是難聽。商寶震臉露慚色,垂首道:“兒子不中用,不是這姓田的對手。”說著向田歸農壹指,不禁愧憤交集。商老太雙眼半張半開,黯淡無光,木然向田歸農塱了壹下,又向苗夫人望了壹下,喃喃道:“好個美人兒!”
  突然壹個黃瘦男孩從人叢中鉆了出來,指著苗夫人叫道:“妳女兒要妳抱,幹嗎妳不睬她?妳做媽媽的,壹點良心也沒有?雷公劈死妳!”
  這幾句話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卻由壹個乞兒模樣的黃瘦小兒說出口來,眾人心中都是壹怔。只聽轟轟隆隆雷聲過去,那男孩大聲道:“妳良心不好,雷公劈死妳!”戟指怒斥,壹個衣衫襤褸的孩童,夾著隆隆雷聲,霎時間竟大有威勢。
  田歸農壹怔,刷的壹聲,長劍出鞘,喝道:“小叫化,妳胡說八道什麽?”那盜魁閻基搶了上來,喝道:“快給田相公……夫……夫人磕頭。”那男孩不去理他,臉上正氣凜然,仍指著苗夫人叫道:“妳……妳好沒良心!妳壞!”
  田歸農提起長劍,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壹聲,掩面嚎啕,在暴雨中直奔出去。田歸農顧不得殺那男孩,提劍追出。他壹躥壹躍,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勸道:“蘭妹,這小叫化胡說八道,別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我確是良心不好。雷公要劈死我!”哭著說話,腳下絲毫不停。田歸農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壹掙。田歸農倘若定要挽住,苗夫人再苦練十年武功也掙紮不脫,但他不敢用強,只得放開了手,軟語勸告。
  二人在暴雨中越行越遠,沿著大路轉了個彎,給壹排大柳樹擋住身影。雨點濺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轉回。
  眾人籲了壹口氣,轉眼望那孩童,心想這人小小年紀,好大的膽氣,這條命卻不是撿來的?
  閻基冷笑壹聲,喝道:“那當真再美不過,閻大爺獨飲肥湯,豈不妙哉!兄弟們,快搬銀鞘啊!”群盜轟然答應,散開來就要動手。閻基左足飛起,將那男孩踢了個筋鬥,順手撳住了獨臂漢子,喝道:“還我!”
  商老太太嘶啞著嗓子,問道:“閻老大,這兒是商家堡不是?”閻基道:“是啊,商家堡怎麽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是?”閻基壹只手仍撳住獨臂漢胸口,仰天大笑,說道:“商老婆子,妳繞著彎兒跟我說什麽啊?妳商家堡墻高門寬,財物定積得不少,妳奶奶個雄,可是想送點兒油水給兄弟們使使?”群盜隨聲附和,叫嚷哄笑。商寶震氣得臉也白了,道:“媽,別跟他多說。兒子和他拼了。”從鏢行趟子手中搶過壹柄單刀,指著閻基叫陣。
  閻基將獨臂漢壹推,狠狠地道:“小子別走,老子待會跟妳算賬。”雙手壹拍,向著商寶震斜眼而睨,臉上流氣十足,顯然壓根兒沒將他放在眼裏。
  商老太道:“閭老大,妳跟我來,我有話對妳說。”閻棊壹怔,油嘴滑舌地道:“到哪兒啊?女人的房裏姓閻的可不去。”商老太就似沒有聽見,仍道:“我有要緊話跟妳說。”閻基心想:“這老太婆倒有幾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裏?”正待說:“閻大爺沒空跟妳啰唆。”商老太已轉身走向內堂,啞聲道:“妳沒膽子,也就是了。”
  閻基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沒膽子?”拔腳跟去。二寨主為人細心,將閻基的鬼頭刀遞過,閻基左手倒提了。商寶震不知母親叫他入內是何用意,跟隨在後。
  商老太雖不回頭,卻聽出了兒子的腳步聲,說道:“震兒留在這兒!閻老大,妳叫弟兄們暫別動手。”說這幾句話時沒向兒子和閻基瞧上壹眼,但語音中自有壹股威嚴,似是發號施令壹般。閻基道:“好吧,大夥兒先別動,等我回來發落。”群盜轟然答應,二寨主用黑活吆喝發令,分派人手監視鏢客,防他們有其異動。
  本來商寶震和三個侍衛相助鏢行,群盜已落下風,但商寶震和徐錚為田歸農所傷,馬行空挨了閱基壹腳後,再給田歸農打了壹掌,傷勢更重,形勢又自逆轉。群盜既不劫鏢,鏢行人眾也就靜以待變。
  
  閻基跟隨在商老太背後,只見她背脊弓起,腳步蹣跚,原先心中存著三分提防之意,此時盡數拋卻,笑問:“商老婆子,叫我進來可是獻寶麽?”商老太道:“不錯,是獻寶。”閻基心中壹動,他壹生最為貪財,瞧這商家堡壹副大家氣派,底子料必殷實,說不定那商老太壹見強人降臨,嚇破了膽,自行獻上珠寶贖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驚又喜。見她壹直向後進走去,接連穿過三道院子,到了最後面的壹間屋外,呀的壹聲把門推開,自己先走了進去,說道:“請進來吧!”
  閻基伸頭向房裏探視,見是壹間兩丈見方的磚房,裏面空空蕩蕩,只壹張方桌,更無別物,微感蹊蹺,提步進去,大聲道:“有話快說,別裝神弄鬼。”商老太不答,伸手關上木門,又上了門閂。閻基大奇,四下打量,見桌上豎著塊靈牌,上書“先夫商劍鳴之靈位”。閻基心想:“商劍鳴,這名字好熟,是淮啊?”壹時想不起來。
  商老太緩緩說道:“妳竟敢上商家堡來放肆,可算得大膽。要是先夫在世,十個閻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雖只剩下孤兒寡婦,卻也容不得狗盜鼠竊之輩上門欺侮。”幾句話說完,腰板壹挺,雙目炯炯放光,凜然逼視,壹個蹣跚龍鐘的老婦,霎時間變得英氣勃勃。閻基微微壹驚,心想:“原來這婆娘是故意裝老。”但想壹個女流之輩,又有何懼,笑道:“上門也上了,欺人也欺了,妳又能咬我壹口?妳咬我只卵!”
  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從靈牌後面捧出壹個黃色包袱,那包袱灰塵堆積,放在靈牌之後毫不搶眼。她也不拍去灰塵,順手解了結子,打開包袱,只見紫光閃閃,冷氣森森,卻是壹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閻基驀地裏記起十余年前的壹件往事,倒退兩步,左手倒提著的鬼頭刀交與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劍鳴!”
  商老太臉色壹沈,叫道:“豪傑雖逝鋼刀在!妾身就憑先夫這把八卦刀,要領教閻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壹招“童子拜佛”,向靈位行了壹禮,回過身來,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壹招“上勢左手抱刀”。何見她沈肩墜肘,氣斂神聚,哪裏有半分衰邁老態?
  閻基雖微存戒心,但想以百勝神拳馬行空這等英雄,尚敗在自己手裏,若商劍鳴復生,或許懼他幾分,這商老太本領再高也屬有限,鬼頭刀虛劈壹招,笑道:“妳要比試刀法,何不就在大廳之中?巴巴地到這兒來,難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在壹旁瞧著,才顯得出本事麽?”商老太凜然道:“不錯,先夫威靈,震懾鼠輩。”閻基不自禁地向那靈牌望了壹眼,心中有些發毛,急欲了結此事,走出這間冷冰冰、黑沈沈的靈堂,說道:“商老太,妳發招吧。”商老太道:“妳是客人,閻寨主先請。”她聽他改了稱呼,口頭上也就客氣了些,於是稱他壹聲“寨主”。
  閻基道:“在下跟商家堡無冤無仇,劫鏢只沖著馬老頭兒而來。商老太定要出頭,咱們點到為止,不必真砍真殺。”商老太雙眉豎起,低沈著嗓子道:“沒那麽容易!商劍鳴壹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豈容人說進便進,說出便出?”閻基也內惱了,道:“依妳說便怎地?”商老太道:“妳敗了我手中鋼刀,將我人頭割去,連我兒子也壹並殺了……”閻基壹驚,心道:“我跟妳又無深冤大仇,只不過無意冒犯,何必性命相拼?”只聽她又道:“若是我勝得壹招半式,閻寨主頸上腦袋可也得留下。”此言壹出,跟著喝道:“進招!”
  閻基氣往上沖,大聲說道:“我不要妳母子性命,只要妳這座連田連宅的商家堡。”鋼刀輕晃,欲待進招,商老太壹招“朝陽刀”已狠劈過來,又快又猛,閻基急忙側頭,呼的壹響,震得右耳中嗡嗡做聲,那刀從右腮邊直削下去,相距寸余,只要閃避慢得壹簍,這腦袋便給她劈成兩半。
  這壹刀先聲奪人,閻基給她的猛砍惡殺嚇得壹怔,知她第二招定要回刀削腰,忙沈鬼頭刀豎架,當的壹響,雙刀相交,火光四濺。閻基覺她膂力平平,遠遜於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壹招“推刀割喉”,推了過去。商老太哼了壹聲,側身避過,道:“四門刀法,不足為奇。”閻基笑道:“平平無奇,卻要勝妳。”語聲未畢,踏步上前,使出壹招“進手連環刀”。商老太不架不讓,竟搶對攻,“削耳撩腮”,舉刀斜砍。
  閻基大驚,心道:“怎麽拼命了?”本來武術中原有不救自身、反擊敵人的招數,但這種拼著兩敗俱傷的打法,總帶著幾分胃險,非至敵招難解、萬不得已之際決計不用。此時商老太只消舉刀壹擋,便能架開敵招,哪知她竟行險著,不顧性命地對攻。
  她不顧性命,閻基卻不得不顧,危急中撲地滾倒,反身壹腿。這腿去勢奇妙,商老太手腕險遭踢中,八卦刀急忙翻轉,閻基才收腿轉身。閻基的刀法原只平平,但因特別機緣,學到了十余招怪兄拳腳,夾入刀法之中,壹路第三四流的四門刀登時化腐朽為神奇,近年來居然也打敗了不少英雄好漢,混到個盜寨之主,此刻施將出來,每當刀法上走了下風,拳腳壹動,立時扳轉劣勢。
  頃刻間壹個老婦,壹個盜魁,雙刀疾舞,在磚房中鬥得塵土飛揚。閻基見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拳腳救駕保命,早已喪生於八卦刀下,壹個老婦居然有此武功,不禁暗暗稱奇,心道:“如此久戰下去,如壹個疏忽,給她削去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當下用長藏拙,不住地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幾刀。這法兒果然生效,商老太難以抵擋,不斷退避。閶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劍鳴什麽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過如此。”
  商老太對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間目露兇光,刀法忽變,四下遊走,白光閃閃,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壹招都是搶攻,每壹招都是拼命,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閻基大叫:“妳瘋了麽?餵,商老太,妳丈夫可不是我殺的,妳跟我拼命幹嗎?餵餵,妳聽見我說話沒有?”門中大叫大嚷,低頭避刀,腳下狂奔逃竄。
  他鬥誌壹失,商老太更砍殺得如瘋似狂,出刀越來越快,此時閻基的怪異拳腳已來不及使用,只想拔開門閂,逃出屋去。面臨壹只瘋了的母大蟲,他哪裏還想到什麽勝負榮辱,唯壹的念頭只如何逃命。
  他數次要去拔開門閂,總是給商老太逼得絕無余暇。眼見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壹刀猛似壹刀,閻基把心壹橫,反背壹腿踢出,叫聲“失陪!”左足用勁,躥身從窗口躍了出去。豈知商老太拼著受他這壹腿,如影隨形,跟著揮刀砍去。二人同聲“啊喲”,壹齊跌在窗下。
  商老太立即躍起,肩頭雖給踢中,未受重傷。閻基的大腿上卻給結結實實地壹刀砍著,再也站立不起。這壹下他嚇得魂飛天外,見商老太眼布紅絲,自己頭頂白光閃動,八卦刀跟著劈落,忙伸雙手抱住她小腿,大叫:“饒命!”
  商老太壹怔,她幼時陪伴父親、婚後跟隨丈夫闖蕩江湖,畢生會過無數武林豪傑,如眼前這般沒出息的混蛋,卻從未見過,心下鄙視,這壹刀就砍不下去。閻基索性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大磕響頭,求道:“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是狗娘養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剝皮,悉從尊便,這壹刀務請留他壹留。”
  商老太嘆了口氣:“好,命便饒妳。妳記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許漏出壹字。”閻基求之不得,連聲答應。商老太道:“滾吧!”閻基賠個笑臉,又磕了兩個頭,爬將起來,用刀拄在地下,壹蹺壹拐地走出。商老太厲聲說道:“站住!咱們拼刀之前,說過任誰輸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腦袋。妳說話不算數,難道我也跟妳壹般的混賬?”
  閻基嚇了壹跳,回過頭來,見商老太臉上猶似罩著壹層嚴霜,顯是並非說笑,他腿上劇痛,難再動手,哀求道:“妳……妳不是饒了我麽?”商老太道:“饒得妳性命,饒不得妳腦袋。”說著手中八卦刀壹揚,厲聲道:“商劍鳴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過來!”閻基咕咚壹聲,雙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辮子,右手八卦刀反將過來,刀背在他頭頸中壹碰,翻轉刃鋒壹揮,已將他辮子割下,喝道:“辮子留在商家堡,從今而後削發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廝混!”閻基喏喏連聲。
  商老太道:“妳裹好腿傷,戴上帽子,再到廳上招呼妳手下,壹夥王八蛋夾了尾巴滾出商家堡。”
  大廳上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二人在內堂說些什麽,等了良久,才見商老太出來。閻基慢吞吞地跟在後面,叫道:“眾兄弟,銀兩不要了,大夥兒回寨去。”
  此言壹出,眾人無不大為驚愕。二寨主道:“大哥……”閻基道:“回寨說話。”將手壹揮,走出廳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傷痕跡,強行支撐,咬緊牙關出去。眾盜不敢違拗,向著壹鞘鞘已經到手的銀子狠狠望了幾眼,轉身退出。片刻之間,群盜退得幹幹凈凈。
  饒是馬行空見多識廣,卻也猜不透其中奧妙,見閻基行過之處,地下點點滴滴留下壹行血跡,料想他在內堂受了傷,看來商家堡內暗伏能人,卻哪裏料得著眼前這龍鐘老婦,適才竟跟他拼了壹場生死決戰。他扶著女兒肩頭站起待要施謝,商老太道:“震兒,跟我進來!”馬行空壹愕,只見他母子二人徑自進了內堂。
  這壹下鏢行人眾與三名侍衛都紛紛議論,有的說商老太舊時必與那盜魁相識,曾有恩於他;有的說商老太壹頓勸喻,動以利害,那盜魁想到與禦前侍衛為敵,非同小可,終於懸崖勒馬。正自瞎猜,商寶震走了出來,說道:“家母請馬老鏢頭內堂奉茶。”
  內堂敘話,商老太勸馬行空留在商家堡養傷,壹面派人到附近鏢局邀同行相助,轉保鏢銀前往金陵。經此壹役,馬行空雄心全消,“百勝神拳”的名號響了數十年,到頭來卻折在壹個市井流氓般的盜匪手中,對走鏢的心登時淡了。雖知商家堡是險地,不能多耽,但商老太護鏢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時他心底還存了個念頭,極想壹見那位挫敗閻基的武林高手。便鄭重謝了商老太的好意,壹口答應照辦。
  商老太記得丈夫所以為胡壹刀所殺,馬行空也不免要擔些幹系,留他在商家堡暫住,本意要乘機殺了馬行空為丈夫報仇。但見他千恩萬謝,隆重拜謝護鏢之德,眼見這老鏢師猥猥瑣瑣,竟沒半分英風豪氣,而且他身受重傷,此刻若要傷他,可說已不費吹灰之力,想先夫壹世豪傑,決不肯打這可憐的落水狗,手刃這等無力還手之輩。且留他住得壹時,看他如何行止,再定發落。
  傍晚時分,大雨止了,三名禦前侍衛道了攪擾別過,商寶震送出門外。
  那獨臂人攜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辭,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壹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時那正氣凜然的神情,心道:“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膽識,倒也少見。”問道:“兩位要上何處?路上盤纏可夠用了?”獨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湖,四海為家,說不上往哪裏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細細打量,沈吟道:“兩位若不嫌棄,就在這兒幫忙幹些活兒。咱們莊子大,也不爭多兩門人吃飯。”那獨臂人心中另有打算,壹聽大喜,當即上前拜謝。商老太問起姓名,獨臂人自稱名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兒,叫做平斐。
  
  當晚平四叔侄倆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壹間小屋中。二人關上門窗,平四醜陋的臉上滿是喜色,低聲道:“少爺,妳過世的爹娘保佑,這兩張拳經終於回到妳手上,真是老天爺有眼。”平斐道:“平四叔,妳千萬別再叫我少爺,壹個不慎給人聽見了,平白地惹人疑心。”平四連聲稱是,從懷中掏出那油紙小包,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平斐。他倒不是對這孩子尊重恭敬,卻是想起了遺下兩頁拳經的那位恩人。
  平斐問道:“平四叔,妳跟那閻基說了幾句什麽話,他就心廿情願地交還了拳經?”平四道:“我說:‘妳撕去的兩頁拳經呢?苗大俠叫妳還出來!’就這麽兩句話。那時苗大俠便在他眼前,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平斐沈吟壹會兒,道:“這兩頁拳經為什麽在他那裏?妳為什麽叫我記著他的相貌?他為什麽見了苗大俠這樣害怕?”
  平四不答,壹張臉抽搐得更加難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強忍著不讓掉下。平斐道:“叫叔,我不問啦。妳說過等我長大了,學成了武功,再原原本本地說給我聽。我這就好好地學。”
  於是叔侄倆在商家堡定居了下來。平四在菜園中挑糞種菜,平斐在練武廳裏掃地抹槍。馬行空在商家堡養傷,閑著就和女兒、徒兒、商寶震三人講論拳腳。他們在演武練拳的當兒,平斐偶然瞧上壹眼,但絕不多看。
  他們知道這黃黃瘦瘦的孩子很大膽,卻從沒想到他身有武功,因此當他偶爾看七壹眼的時候,不論是有數十年江湖經歷的馬行空,還是聰明伶例的商寶震,從來不曾疑心過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奧妙。但他決不是偷學武藝。他心中所轉的念頭,馬行空他們更加想不到了。因為每當他看了他們所說的奇招妙著之後,總想:“那有什麽了不起?這樣的招數,只好用來跟蠢材笨蛋胡混瞎纏,又怎打得倒英雄好漢?”
  因為他其實並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是胡斐;因為他是胡壹刀的兒子,那個和苗人風打了五日不分勝負的遼東大俠胡壹刀的兒子;因為他父親筲遺給他記載著武林絕學的壹本拳經刀譜,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義。
  這本拳經刀譜本來少了頭上兩頁,缺了紮根基的入門功夫,缺了拳法刀法的總決,於是不論他多麽聰明用功,總不能入門,練來練去,始終不對頭。現下機緣巧合,給閻基偷去的總訣找回來了,本來碰得焦頭爛額拼命也走不通的處所,突然變成坦途大道,武功進境壹日千裏。
  閻基憑著兩頁拳經七的寥寥十余招怪招,便能稱雄武林,連百勝神拳馬老鏢頭也敗在他手下。胡斐卻從頭至尾學全了。當然,他年紀還小,功力還淺,許多精微之處還不了解。但憑若這本拳經刀譜,他練壹天抵得徐錚他們練壹個月。
  何況,即使他們練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學到這天下絕藝的胡家拳和胡家刀。拳經刀譜中間,更有幾頁是內功的精義,內功壹深,即令是平庸之極的壹招,出手時也有莫大威力。
  每天半夜裏,他就悄悄溜出莊去,在荒野裏練拳練刀。他用壹柄木頭削成的刀來練習,每砍壹刀,就想象這要砍去殺父仇人的腦袋,雖然,他並不知仇人到底是誰。但平四叔將來會說的,等他長大成人、武藝練好之後。
  於是他練得更加熱切,想得更加深刻。拳經刀譜中的難處,壹項壹項地想明白了。因為,最上乘的武功,是用腦子來練而不單是用芊腳來練的。
  
  這樣過了七八個月,馬行空的傷早就痊愈了。商老太知道商劍鳴雖壹世英雄,但去世時兒子年幼,學不到多少八卦門武功,她知馬行空拳腳了得,便留他教導商寶震功夫。馬行空經惡鬥閻基壹役之後,心灰意懶,只想及早退出江湖,好在半生奔波,稍有積蓄,鏢行便暫不營業,眼見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來。
  商寶震沒拜他為師,只因商老太有這麽壹股傲氣,八卦刀商劍鳴家傳絕藝,怎能去投外派師父?但馬行空感念他家護鏢的恩情,對商寶震如同弟子壹般看待,只要是自己會的,他想學什麽,就教什麽,將拳技的精要傾燊以授。百勝神拳的外號殊非幸致,拳術上確有獨到造詣,這七八個月中,商寶震確實獲益良多。
  馬行空也已看出來,商家堡並非臥虎藏龍,另有高人,只是那壹日閻基為何匆匆而去,卻百思不得其解。有壹次他偶然把話題帶到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壹笑,顧而言他。馬行空知主人不肯吐露,從此絕口不提。
  這天午後,胡斐打掃了大廳和練武廳,溜出莊去,到後山林子中玩耍。他常於無人時在這裏練習輕功,追兔逐犬,飛身捕鵲,擲石捉鴉。這時正玩得高興,忽聽得商寶震的聲音說道:“馬老伯,那路通臂連拳,其中我還有好些不明白,請妳指點。”胡斐忙鉆入壹株柏樹後的長草叢中,聽得馬行空道:“好!錚兒、春兒,這路拳法妳們練熟了的,便拆給商少爺瞧瞧!”
  胡斐從草叢中向外望出去,只見馬春花解下了外罩衣衫,緊了緊腰帶,笑道:“師哥,請妳手下留情。”徐錚嘻嘻壹笑,說道:“好說,好說!師父,我們拳腳生疏了,請妳指點。”馬行空道:“常言道: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學了的拳腳怎麽可以生疏的?”徐錚應道:“是!”向馬春花壹招手,躍入草場中間。
  馬春花道:“拳招來啦!”左手輕輕壹拳,徐錚舉右手壹架,馬春花右臂倏地擊出,擊向徐錚面門,拳頭離他鼻子約有半尺。徐錚仰後相避。不料馬春花的右臂突然間似乎長了壹尺,本來力道看來已盡,陡然間手臂不動,拳頭疾伸,啪的壹下,正中徐錚鼻旁臉頰。徐錚“啊喲!”壹聲,跳開兩步。馬春花笑道:“啊喲,師哥,對不起!”商寶震拍手大笑,叫道:“好,好!通臂連拳,果然了不起!”
  徐錚有心讓師妹壹招,好討她歡喜,否則決不致連第壹招最初步的通臂連拳也讓不開,聽得商寶震大聲喝彩,見師父板起了臉不做聲,便即轉身出拳,虎虎有風。師兄妹這壹交上了手,徐錚更不相讓,畢竟他力大招沈,又多學了半年,馬春花漸漸抵擋不住,避讓稍遲,左肩上吃了壹拳。她“啊購”壹聲呼叫,徐錚微笑道:“師妹,對不起。”轉頭向商寶震瞪眼相視,心道:“好小子,妳瞧得仔細了!”商寶震側頭瞧著遠處雲山,假裝沒瞧見他這壹招。
  馬行空道:“春兒,這通臂連拳嘛,最要緊的是要記得虛實之用。”走到徒兒和女兒身邊,虛擬拳腳,口中說道:“招數的名稱,當真過招時不用記著,記了也是沒用。咱們說‘鳳凰旋窩’、‘燕子掠水’什麽的,只不過教招時有個名目,我說之後,妳們知道我使的是哪壹招而已,當真動手,妳用‘鳳凰旋窩’把對手打倒,還是用‘燕子掠水’把對手打倒,半點兒也不相幹。妳心裏記著招數,反而把虛實之用給忘了。妳只要見到他左臂這麽壹沈,就知他右拳便要打將過來。又要瞧他右腰,倘若並不當真使勁,他右拳這壹下便是虛的,真正實招卻在左手,左手拳這壹下,可就結結實實,厲害得很了。妳閃他的右手拳,往左壹避,砰的壹下,剛好湊上了他的左拳。通臂連拳雙臂忽左忽右,兩條手臂似乎串成了壹起,倒像左臂可以連接到右臂上,有時右臂又可連接到左臂上。其實兩條手臂如何可以互相連通,只是轉換得快了,對手頭暈眼花,分不出虛實而已。”
  徐錚與馬春花對這路通臂連拳早就練得純熟,馬行空將商寶震叫過來,指點了拳招,著重解釋虛實之道,連比帶說,詳細解明。
  胡斐聽了壹會兒,心中暗暗好笑:“這老頭兒說的狗屁不通!跟人打架,哪有牢牢記住這壹拳是虛,那壹腳是實的道理。我這拳明明是虛,忽然變做了實,有何不可?妳以為我這腳是實,快快閃避,我見妳壹避,實變為虛,下壹腳妳以為定是虛了,不閃不。避,我偏偏變做了實,狠狠地在妳屁股上壹踹,妳不跌個狗吃屎才怪?”
  胡斐早知自己的家傳武功比馬行空高出百倍,饒是老鏢師名聞江湖,說什麽“百勝神拳”,只要自己跟他壹動手,三拳兩腳就能把他打倒在地,爬不起來。這時聽他向三個後輩壹說拳腳之道,拘泥不化,更知他武功甚為有限,焐然保鏢保了這麽久沒給人打死,當真運氣好得很了。其實馬行空也非運氣奇佳,他的武功確實造詣不凡,只因小胡斐自己學到了天下壹等壹的胡家武功,常言道“登泰山而小天下”,他不知自己已登上了泰山,壹眼望出來見到群山低矮,便詫異不已,卻是他的見識小了。
  馬行空教了好壹會兒,便命三人試招。徐錚和商寶震倒是真打,商寶震武功根底遠比徐錚高,通臂連拳雖是初學,但他乘著馬行空不在意時,忽然使出八卦門的掌法,夾在通臂連拳之中,徐錚莫名其妙地連中幾拳,鼻子流血,便退了開去。馬舂花跟著再上,商寶震故意容讓,給她粉拳打了幾拳,見馬春花壹腳掃來,大叫壹聲“啊喲!”她腳朱掃到,商寶震已先摔倒在地,馬春花這壹腳才踢到他腿上。
  徐錚大聲道:“我不練啦!妳跟商少爺真真假假地玩吧!”轉身出林。馬行空臉色陰沈,“嘿”的壹聲,跟著離去。商寶震有心要留下來跟馬春花說壹會兒子話,馬舂花卻道:“商少爺,妳先回去,我歇壹會兒再來。”商寶震道:“好!”見她臉色鄭重,不敢違拗,便跟著馬行空師徒回莊。
  馬春花舒了幾口氣,自己展開拳腳,練了壹會兒查拳。胡斐躲在草叢之中,見馬春花身形婀娜,壹拳打出,衣袖上褪,露出半段手臂,雪白粉嫩,渾圓如玉,胡斐欲待多看壹會兒,她衣袖垂廣下來,將手臂遮住了。只見馬春花左腿高高踢出,足尖幾乎過頂,山東繭綢的褲筒垂了下來,露出她小腿的壹段白肉。胡斐這時才十蘭歲,全不識男女之意,但情竇初開,已知欣賞女子的美色。馬春花青春美艷,十八九歲年紀,身材豐滿,皮膚白皙,雖非絕色美女,但艷麗非凡,不論哪個男子見到,都忍不住要多瞧壹眼。胡斐見到了她手臂和小腿的白肉,不禁從草叢中長起半個身子,要想瞧得更清楚壹些。
  馬春花練了壹會兒查拳,喘氣重了,覺得倦了,見四下無人,仰天壹摔,躺在草地之上,輕輕哼起小曲:“哥哥妳走兩口,小妹妹實在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有兒句知心的話,要和哥哥說從頭……”聲音嬌柔婉轉。胡斐壹生之中,從來沒聽到過這般銷魂蝕骨的甜美情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壹株灌木的樹枝。那樹枝堅硬有刺,荊刺刺入他的掌心,胡斐竟不覺得,似乎自己握住了馬春花的小手,正在聽她溫柔款款地叮囑:“有幾句知心的話,要和哥哥說從頭……”
  他只盼馬春花跟著唱下去,唱的是幾句纏綿深情的情話,卻聽馬春花口齒模糊,重復著只唱:“有幾句知心的話,要和哥哥說從頭……”再唱兒句,歌聲變成了輕輕的鼾聲,天時溫暖,她出力練了拳腳之後,竟在草地上睡著了。
  胡斐從草叢中輕輕爬出,站在馬春花身旁,只見她雙臂放在身側,仰天而睡,壹叢黑發散在腦後,額頭有幾粒細細的汗珠,雙眼閉住、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筆挺的鼻子下是張櫻桃小口,嘴唇輕輕顫抖。胡斐胸中壹股強烈沖動,便想撲上去在她的小口上咬上壹口,立即轉身便逃,壹躍上樹,料想她即使立即醒來,也認不出自己,追不上自己。
  這只是壹時的孩子氣想法,他無論如何不敢,心想:“馬姑娘知覺之後,既不理我,也不打我,只是壹把將我推開,壹句話也不說,回去跟馬行空、徐錚、商寶震、商老太他們說了,我回到莊去,大家見我便大笑,刮著臉羞我,那可如何是好?我只好投河自盡,人也不要做了,平四叔也不敢見了!”他站在馬春花身旁,只見她高聳的胸部隨著呼吸而起伏,向下瞧去,見她短衣聳了上來,露出紅色肚兜兩三寸長的粉紅緞子邊緣,粉紅邊下面是兩三寸白嫩的肚皮。他不敢再向下看了,眼光上望,見到她衣領解開了,露出又內又嫩的頭頸,頸中掛著條細細的黃金鏈子,垂向胸前。
  胡斐的心頻頻亂跳,似乎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心中只想:“馬姑娘要是肯讓我親親她的臉,親親她雪白的頭頸,不推開我,不笑我,不論要我做什麽都可以。我肯變成只小狗,伏在她腳邊……她要跟爹爹保鏢,不管有多兇狠的強人來劫鏢,都由我去打發。她爹爹武功不行,她師哥不行,那商少爺也沒用,只有我小胡斐能為她出力,就算有壹千個壹百個武功挺高的強人,也只有我胡斐能挺身保護她周全。強人將我砍得周身是傷,但終於給我殺退了,馬姑娘拉著我的手,唱著‘有兒句知心的話,要和哥哥說從頭……’不,不!她比我大,只能唱:‘有幾句知心的話,要和弟弟說從頭……’她摸著我全身流血的傷口,流著眼淚說:‘弟弟,妳為我受這麽多傷,殺退了強人,我不知怎麽報答妳才好……’”
  他癡癡地望著馬春花櫻紅的小嘴,滿腦子胡思亂想。突然間只見那小嘴緩緩張開,嘴角邊顯現嬌媚的微笑,露出兩排雪白晶瑩的牙齒,嘆了口長氣。胡斐只覺這微笑說不出的好看,他完全不懂,這是女子在思念情郎,要引得情郎來抱自己的笑容。只見她雙臂伸起,虛摟著空中的壹個幻影,雙袖下垂,露出兩條雪白的胳臂。
  胡斐大驚,急忙轉身,飛步疾奔,到了壹株大松樹下,壹躍而起,踏上枝幹,藏身枝葉之間。只見馬春花坐起身來,跟著站起,嘴裏輕輕哼著:“哥哥,妳這壹去,什麽時候再來喲……”壹面低唱,壹面慢慢出林去了。他可不知,在馬春花心中,全沒半點這個又黃又瘦的小廝影子。她不會夢到商寶震,也不會夢到徐錚,她夢到的,是那日在戲臺上見到的那個扮相俊雅、滿身錦繡、眉清目秀的美貌公子。
  馬行空年老血虧,晚上睡得不沈。這壹日三更時分,忽聽得墻外喀喇壹響,是誰無意中踏斷了壹根枯枝。馬老鏢頭壹生闖蕩江湖,聲壹人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經過,但只這麽壹響,再無聲息,竟聽不出那人是向東向西,還是躲在墻上窺伺。他雖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於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跟自己家的壹般重,當下悄悄爬起,從枕底取出金絲軟鞭纏在腰間,輕輕打開房門,躍上墻頭,突見堡外黑影晃動,有人奔向後山。
  他壹瞥之下,見此人輕功頗為了得,心下尋思:“莫非那閻基心猶未死,又來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馬的豈能袖手?”當即躍出墻外,腳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奔出數十丈,卻已不見了黑影的蹤跡,心中壹動:“不好,別要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急忙飛步撲回商家堡。來到堡墻之外,但聽四下裏寂靜無聲,稍感放心,但疑惑:“適才此人身手不凡,實是勁敵。但瞧他身形瘦小,與那盜魁閻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麽好手到了?”
  他抓住軟鞭,在掌上盤了幾轉,弓身向莊後走去,要察看個究竟。竄出十余丈,將到莊院盡頭,忽聽西首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他暗叫壹聲:“慚愧,果然有人來襲,卻不知跟誰動上了手?”雙足壹點,身形縱起。百勝神拳年紀雖老,身手仍極矯捷,左手在墻頭壹搭,壹個倒翻身,輕輕落在墻內,循聲過去,聽得聲音是從後進的壹間磚屋中發出。但說也奇怪,二人壹味啞鬥,既沒半聲吆喝叫罵,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間必有蹊蹺,先不沖進相助,湊眼到窗縫中壹望,不禁險些失笑。
  但見屋中空空蕩蕩,桌上壹燈如豆,兩個人各執鋼刀,盤旋來去地激鬥,壹個是少主人商寶震,另壹個卻是他母親商老太太,母子倆正在習練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山得倒抽壹口涼氣,只見商老太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與日間的龍鐘老態大不相同,而商寶震壹路八卦刀使將出來,也虎虎生風。原來非但商老太平時深藏不露,商寶震也是故意隱瞞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寶震的只是拳腳,刀法自己並不擅長,商寶震也從來不提,想不到這少年兵刃上的造詣著實不低。
  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涼道上與商寶震的父親商劍鳴動手,讓他砍了壹刀,劈了壹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復,自知與他功夫相差太遠,此仇難報,甘涼道壹路從此絕足不走。此時商劍鳴已死,商老太於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夜,又見仇人的遺孀孤兒各使八卦刀對招。
  “他思潮起伏廣商老太的武功實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點不露痕跡?她留我父女在莊,是否另有別情?”凝思片刻,再湊眼到窗縫中時,見母子二人刀法已變,各使八卦遊身刀法,滿室遊走,刀中夾掌,掌中夾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勢”,二人向後躍開,母子倆依足了規矩,各自舉刀致敬,這才垂下刀來。商老太不動聲色,在青燈之下臉泛綠光。商寶震卻已滿臉通紅,呼呼喘氣。
  商老太沈著臉道:“妳的呼吸總是難以調勻,進境這樣慢,哪壹年哪壹天才報得妳爹爹的大仇?”馬行空心中壹凜,只見商寶震低下了頭,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鳳的武功妳雖沒見到,他拉車的神力總親眼目睹的了。胡壹刀的功夫不在苗人鳳之下。這苗胡二賊的武功,妳此刻跟他們天差地遠,但只要勤學苦練,每過得壹日,妳武功長壹分,這二賊卻衰老了壹分,終有壹日,要將二賊在八卦刀下碎屍萬段。”
  馬行空心想:“這母子二人閉門習武,不知胡壹刀早於十多年前便死了。”只聽商老太嘆了口長氣,說道:“唉,妳這孩子,我瞧妳啊,這幾日為那馬家的了頭神魂顛倒,連練功夫也不起勁了。”
  馬行空壹驚:“難道春兒和他有了什麽茍且之事?”但見商寶震滿臉通紅,辯道:“媽,我見了馬姑娘總是規規矩矩的,話也沒跟她多說幾句。”商老太“哼”了壹聲,說道:“妳吃誰的奶長大?心裏打什麽主意,難道我還不明白?妳看中馬家姑娘,那不錯,她人品武藝,我很合意。”商寶震很高興,叫了聲:“媽!”商老太左手壹揮,沈著嗓子道:“妳可知他爹是誰?”商寶震壹愕道:“難道不是馬老鏢頭?”商老太道:“誰說不是?妳卻可知馬老鏢頭跟咱家有甚牽連?”商寶震搖搖頭。商老太道:“孩子,他是妳爹的仇人。”商寶震大出意料之外,不禁“啊”了壹聲。
  馬行空不由得發抖,但聽商老太又道:“十四年前,妳爹在甘涼道上跟馬行空動手。想妳爹英雄蓋世,那姓馬的豈是他對手?妳爹爹砍了他壹刀,劈了他壹掌,將他打得重傷。但那姓馬的亦非平庸之輩,妳爹在這場比武中也受了內傷。他回得家來,傷未平復,咱們的對頭胡壹刀深夜趕上門來,將妳爹害死。若非妳爹跟那姓馬的事先有這壹場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諒那胡壹刀怎能害得妳爹?”’她說到最後這幾句話時語音慘!方,嗓子嘶啞,聽來極為可怖。
  馬行空壹生經過不少大風大浪,此時聽來卻也不寒而栗,心想:“胡壹刀何等功夫,妳商劍鳴就算身上無傷,也難逃此劫。老婆子心傷丈夫慘死,竟遷怒於我。”
  只聽商老太又道:“陰差陽錯,這老兒竟會趕鏢投來我家。這商家堡是妳爹親手所建造,怎容鼠輩在此放肆劫鏢?但妳可知我留姓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寶震聲音發顫,道:“媽……妳……妳要我為爹報仇?”商老太厲聲道:“妳不肯,是不是?妳是看上了那姓馬的了頭,是不是?”
  商寶震見母親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退後了兩步,不敢回答。
  商老太冷笑道:“很好。過幾天我給妳跟那姓馬的提親,以妳的家世品貌,諒他決無不允。”
  這幾句話卻叫馬行空和商寶震都大出意料之外。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臉上切齒痛恨的神氣,微壹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豎:“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殺我尚不足以泄憤,卻要將我花壹般的閨女娶作媳婦,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憐見,叫我今晚隔窗聽得她母子這番說話,否則……我那苦命的春兒……”
  商寶震年輕識淺,卻全不明白母親這番深意,又歡喜,又詫異,想到母親肯為自己主持這門親事,歡喜倒有九分,只剩下壹分詫異。
  馬行空只怕再聽下去給商老太發覺,凝神提氣,悄悄走遠,回到自己屋中時抹了額頭壹把冷汗,猛然想起:“那奔到後山的瘦小黑影卻又是誰?”
  
  第二天午後,馬行空穿了長袍馬褂,命商寶震請母親出來,有兒句話商量。商寶震又驚又喜,心想:“難道母親這麽快就已跟他提了親?瞧他這副神氣打扮,那可不同尋常。”請母親來到後廳,和馬行空分賓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親,又望望馬行空,壹顆心評怦直跳,但聽馬老鏢頭道謝護鏢之德、東道之誼,商老太滿口謙虛,只盼他二人說到正題,但兩個言來語去,盡是客套。
  說了好壹會兒,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這了頭的年紀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壹件事。”商寶震心評的壹下大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卻也沒聽說女家先開口來求親的。”說道:“馬老師盡說不妨,咱們自己人,還拘什麽禮數?”馬行空道:“我除了這了頭,壹生就收得壹個徒弟。他天資愚鈍,性子又魯莽,但我從小就當他親兒子壹般看待。這孩子跟畚兒也挺合得來,我就想在貴莊給他二人訂了這頭親事。”
  商寶震越聽越不對,聽到最後壹句話時,不自禁地站起。商老太心頭大怒:“這老兒好生厲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兒子露了破綻。”當下滿臉堆歡,連聲“恭喜”,又叫:“孩兒,快給馬老伯道喜!”商寶震腦中糊塗壹片,呆了壹呆,直奔出外。
  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氣好壹陣子,才回屋中,將女兒和徒兒叫來,說今日要給二人訂親。徐錚大喜過望,笑得合不攏嘴來,馬春花紅暈雙頰,轉過了頭不做聲。馬行空說道:“咱們在這兒先訂了親。至於親事嘛,那是得回自個家去辦的了。”他知女兒和徒兒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聞所見,半句不提。
  馬春花嬌憨活潑,明艷動人,在商家堡這麽八個刀壹住,商寶震和她日日相見,竟叫他壹縷情絲,牢牢地縛在這位姑娘身上。他剛得母親答允要給自己提親,料想事無不諧,雖聽母親說與馬家有仇,但想大仇人畢竟是胡壹刀與苗人鳳,馬家之仇自己從中調處,口久之後,必能化解,正在滿懷喜悅之際,突然聽到了馬行空那幾句晴天霹靂壹般的言語。他獨自坐在房中,從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著院子中壹株銀杏,真難相信適才聽到的話竟會是馬行空口中說出來的。
  他失魂落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直至壹名家丁進房來,說道:“少爺,練武的時候到啦,老太太等了妳半天呢。”商寶震壹驚,暗叫:“糟糕,糊裏糊塗地誤了練武時候,須討壹頓好罵。”從壁七摘下了鏢旗,快步奔到練武廳中。
  只見商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說道:“今兒練督脈背心各穴。”轉頭向兩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將牌兒拿穩了,走動!”商寶震暗暗納罕:“馬老師說這等話,怎地媽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訓子極嚴,練武之際尤其沒半點寬縱,稍壹不慎,打罵隨之,商寶震取金鏢扣在手裏,不敢胡思亂想,凝神聽著母親叫穴。
  只聽商老太叫道:“苗人鳳,命門、陶道!”商寶震右手雙鏢飛出,正中木牌上所繪人形背心兩穴。商老太又叫:“胡壹刀,大椎、陽關!”商寶震左手揚起,認明穴道,噔噔兩聲發出,大椎穴打準了,陽關穴卻稍偏了些,突然間見到木牌有異,壹聲驚噫脫口而出,定睛看時,見木牌上原來寫著的“胡壹刀”三個黑字已然不見。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過來,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壹刀”三字已給人用利器刮去,卻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劍鳴”三字,這壹來適才這兩鏢不是打了仇人,卻是打中了自己父親。商寶震又急又怒,反手壹掌,將那家丁打落兩枚牙齒,跟著飛起壹腳將他踢倒。
  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這莊丁自幼在莊中長大,怎能如此大膽,此事定是外人所為,心念壹動,立時想到了馬行空師徒三人,說道:“請馬老師他們三個來說話。”商寶震本來為人精細,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魯莽出手,聽母親叫請馬老師,立知打錯了人,忙將那莊丁拉起,說道:“打錯了妳,別見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鏢。商老太伸手攔住,說道:“慢著!就讓他得意壹下,又有何妨。”轉頭吩咐莊丁,到老爺靈堂中取紫金八卦刀來。
  馬行空師徒三人走進廳來,見練武廳上人人神色有異。馬行空暗吃壹驚:“這老婆子好厲害,壹時三刻便即翻臉。”雙手:拱,說道:“老太太呼喚,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馬老師往曰雖有過節,卻也不該拿死人來出氣啊。”馬行空壹呆,笑道:“在下愚魯,請商老太明示。”商老太向那木牌上壹指,道:“馬老師乃是江湖上響當當的漢子,這般卑鄙行徑,想來也不屑為,請問是令愛所幹的呢,還是賢高徒的手筆?”說著雙目閃閃生光,向馬家三人臉上來回掃視。馬春花從未見過她如此凜然有威,甚為驚詫。
  馬行空見木牌上改了人名,也大為駭異,朗聲道:“小女與小徒雖然蠢笨,但決不敢如此胡鬧。”商老太大聲道:“那麽依馬老師之見,是商家堡自己人幹的勾當了?”馬行空想起昨晚所見的那瘦小人形,說道:“只怕是外人摸進莊來,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攔斷話頭,厲聲喝道:“難道會是胡壹刀那狗賊自己,來做這鬼祟的勾當?”壹言甫畢,突然人圈外壹人接著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動手,卻將人家名字寫在牌上出氣,這才是卑鄙行徑,鬼祟勾當!”
  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見說話之人是誰,但聽到他聲音尖細,叫道:“是誰說話?妳過來!”只見兩名莊丁給人推著向兩旁壹分,壹個瘦少年走上前來,正是胡斐。
  這壹下當真奇峰突起,人人大出意外。商老太反而放低了嗓子,說道:“阿斐,原來是妳。”胡斐點頭道:“不錯,是我幹的。馬老師他們全不知情。”商老太問道:“妳這麽幹,為了什麽?”胡斐道:“我瞧不過眼!是英雄好漢,就不該如此。”商老太點頭道:“妳說得很對,好孩子,妳挺有骨氣,妳過來,讓我好好瞧瞧妳。”說著緩緩伸出手去。
  胡斐倒不料她竟會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輕輕握住他雙手,低聲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間雙手壹翻,壹手扣住他左腕會宗穴,壹手扣住他右腕外關穴。
  她這壹翻宛似電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備,登時全身酸麻,動彈不得。若憑他此時武功,商老太怎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無臨敵經驗,不知人心險詐,雙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卻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壹拿之下,便知他筋骨著實有力,唯恐他掙紮,飛腳又踢中他梁門穴,命莊丁取過鐵鏈麻繩,牢牢將他手足反綁了,吊在練武廳中。
  商寶震取過壹根皮鞭,夾頭夾腦先打了他壹頓。胡斐閉口不響,既不呻吟,更不討饒。商寶震連問:“是誰派妳來做奸細的?”問壹句,抽壹鞭,又命莊丁去看住平阿四,別讓他跑了。他滿腔憤恨失意,竟似要盡數在胡斐身上發泄。
  馬春花和徐錚見胡斐頭臉已全是鮮血,心下不忍,兒次想開口勸阻,但馬行空連使眼色,神色嚴厲,命二人不可理會。
  商寶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終究問不到主使之人,眼見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這才拋下鞭子,罵道:“小賊,是奸賊胡壹刀派妳來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張嘴哈哈大笑。他這樣壹個血人兒,居然尚有心情發笑,而且笑得甚是歡暢盡意,並無做作,更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商寶震搶起鞭子,又待再打,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寶震的皮鞭舉在半空,望著馬春花的臉色,終於緩緩垂下。
  胡斐身上每吃壹鞭,就恨壹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備而自落敵人之手,當時全身皮開肉綻,痛得幾欲昏去,忽聽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睜開眼來,見她臉上滿是同情憐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見兒子為女色所迷,只憑人家姑娘壹句話便即住手停鞭,心中惱怒異常,鼻孔中微微壹哼,卻不說話。馬行空道:“商老太,妳好好拷打盤查,總要問個水落石出。春兒、錚兒,咱們出去吧!”當下向商老太壹抱拳,領著女兒徒弟,走了出去。
  馬春花出了練武廳,埋怨父親道:“爹,打得這麽慘,妳怎麽見死不救,還叫她好好拷打?”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險惡,女孩兒家懂得什麽?”
  
  對父親這幾句話,馬春花確是不懂,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慘狀,心中難受,睡到四更時分,翻來覆去地再也睡不著了,悄悄爬起來,從百寶囊中取出壹包金創藥,出房門向練武廳走去。
  走到廊下,只見壹個人影踱來踱去,長籲短嘆,聽聲音正是商寶震。這時他也瞧見了馬春花,停步不動,低聲道:“馬姑娘,是妳麽?”馬春花道:“是啊!妳怎麽還不睡?”商寶震搖頭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麽睡得著?妳怎麽不睡?”馬春花說道:“我跟妳壹樣,也牽掛著今口之事,心裏難受。”她所說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遭打。商寶震所說的卻是指她的終身另許他人,這時聽她說“心中難受”,不由得身子發抖,暗想:“她果然對我甚有情意,她終身許配給那姓徐的蠢材,實是迫於父命,無可奈何。”當下大著膽子,上前壹步,柔聲叫道:“馬姑娘!”
  馬春花道:“嗯,商少爺,我想求妳壹件事。”商寶震道:“妳何必求?妳要我做什麽,我就給妳做什麽,就要我當場死了,把我的心掏出來給妳看,那也成啊。”這幾句話說得情熱如沸,其實他心中想說已久,卻壹直不敢啟唇,這時想到好事成空,她又半夜裏出來細訴衷情,終於忍耐不住。
  馬春花聽他這麽說,不禁愕然,平日但見他對自己溫文有禮,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實不知對自己竟懷如此深情,壹呆之後,笑道:“我要妳死幹什麽?”商寶震四下張望,怕在此處耽得久了給旁人見到,低聲道:“這裏說話不便,咱們到墻外去。”馬春花點點頭,兩人越墻而出。
  商寶震攜著她手,走到壹排大槐樹下並肩坐下。馬春花輕輕將手縮回,道:“商少爺,那妳是肯答允我了?”商寶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妳說便是,何必問我?”馬春花又將手從他手中縮回,說道:“我請妳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了。”
  這時樹頂上簌簌壹動,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寶震盡想著印歸農和苗夫人的私情,滿腔熱望,只盼她求自己也帶她私奔逃走。此舉要背棄母親,既傷母子之情,且從此失卻商家堡的庇護,兩手空空,委實非同小可,但心中對馬春花愛戀熱情,再大的危難也再不顧忌,自是壹口答允,豈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個小賊,不禁大為失望,壹時黯然不語。
  馬春花道:“怎麽?妳不肯答允麽?”商寶震道:“妳既喜歡,我總答允的,拼著給媽責罵便是了。”馬春花大喜,道:“謝謝妳,謝謝妳!”站起身來,道:“那麽咱們去放他吧。”商寶震求道:“再在這兒多坐壹會兒。”馬春花覺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寶震道:“妳的手讓我握壹會兒。”馬春花想到他情癡壹片,也甚可憐,嫣然壹笑,伸手讓他握著。
  商寶震輕輕握著她柔膩潤滑的小手,心中感慨萬端,險些要掉下淚來。過了半晌,馬春花道:“阿斐給妳吊著,多可憐的,妳先去放了他,我再給妳握壹會兒,好不好?”說著縮手站起。商寶震嘆了口氣,跟著站起。
  突聽得樹頂颯然有聲,壹團黑影飛躍而下,站在兩人面前,笑道:“不用妳放,我弔出來啦!”馬商二人大吃壹驚,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驚駭都變成了奇怪,齊聲問道:“誰放妳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愛出來便出來了。”
  他給商老太點了穴道,過了四個時辰,穴道自解,那鐵鏈麻繩再也縛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縮骨之法,從鏈索中輕輕脫出,幸好鞭子打得雖重,卻僅為肌膚之傷,並未損到筋骨。他活動了壹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卻聽得馬商二人說話和越墻出外之聲,當下搶在頭裏,躲在樹頂偷聽。他輕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貫註地說話,並未知覺。他先前見馬春花美麗,知好色而慕少艾,只是少年人無知無識的壹時情熱,待聽得馬春花為自己而向商寶震求情,感激之情自此銘心刻骨,再難忘懷。
  商寶震聽他說自己出來,哪裏肯信,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細混人了商家堡來?”搶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幾百鞭子,這口怨氣如何能忍?身形晃處,左右開弓,啪啪啪啪,霎時之間連打了他四個耳光。
  商寶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壹晃,心道:“這是虛招!”引得他伸手來格,說道:“實招來啦!”右手砰的壹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時鮮血長流。商寶震“啊”的壹聲,胡斐跟著起腳壹鉤,商寶震急忙躍起,哪知對手連環腳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盤無據,跟著壹腳,將他踢了壹個筋鬥。胡斐心道:“虛實兼出,諒妳師傅也不懂!”這幾下快捷無倫,待得馬春花看清楚時,商寶震已連中拳腳,給踢翻在地。!
  胡斐氣猶未泄,礙著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幹預,她對自己壹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壹句話,自己焉能不聽廠當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賊,妳敢追我麽?”說著轉身便逃。
  商寶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拳腳,只因對方出手太快,還道自己疏神,不信他壹個小小孩童,竟能勝自己八卦門的家傳神功,兼之心上人在旁,這臉如何丟得下?當下發足便追。胡斐輕功遠勝於他,逃壹陣,停壹會兒,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轉眼間便奔出七八裏地,見馬春花雖然跟來,卻已遠遠拋在後面,立定腳步,說道:“姓商的,今日小爺中了妳母親的奸計,這才受辱,現下讓妳見識見識小爺的本事。”說著身形飛起,如壹只大鳥般疾撲過去。
  商寶震從未見過這般打法,嚇得急忙閃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壹點,身子已轉過方向,跟著進撲。這時商寶震待要再讓,卻已不及,當下喝道:“來得好!”雙掌並擊,正是他家傳八卦掌的厲害家數。胡斐左手在他掌上壹搭,壹拉壹扭,商寶震手腕劇痛,若非間縮得快,雙手手腕立遭扭斷。胡斐左拳平伸,砰的壹聲,擊中他右胸,跟著起腳,又踢中他小腹。胡斐研習父親所遺拳經,今日初試身手,對手竟沒絲毫招架余地。
  此刻商寶震全身縮攏,雙手護住頭臉,只有挨打的份兒,苦練了十多年武功,在這少年手下,竟是半點施展不出,心中又氣惱,又糊塗。胡斐左腿虛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腳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門穴。商寶震站立不住,撲地倒了。胡斐剝下他長衫,撕成幾片,將他手腳反轉縛住,本要將他吊在路旁的柳樹之上,但他人小,力氣不夠提上樹去,於是看準了壹個大椏枝,抓起商寶震來,大喝壹聲:“去妳媽的!”力貫雙臂,將他擲上,正好擱在椏枝之間。
  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條,當作鞭子,壹鞭鞭往他頭上抽去,商寶震又驚又怒,知他壹報還壹報,只得咬緊牙關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馬春花急奔趕到,壹見二人情景,大是驚詫,壹時說不出話來。
  胡斐笑道:“馬姑娘,我不用妳求告,就饒了他!”說著哈哈大笑,雖是個十余歲少年,但言語舉止,竟然豪氣逼人。他隨手將柳枝遠遠拋出,大踏步便走。馬春花叫:“小朋友,妳到底是誰?”
  胡斐轉過頭來,朗聲答道:“姑娘見問,不得不說。我便是大俠胡壹刀的兒子胡斐。”說罷縱聲長笑,片刻間背影已在柳樹後隱沒。
  
  “我便是大俠胡壹刀的兒子胡斐!”
  人已遠去,話聲余音裊裊,兀自鳴響。樹上商寶震、樹下馬春花,都驚訝不已。
  過了好壹會兒,馬春花叫道:“商少爺,妳能下來麽?”商寶震用力掙紮,掙不脫腳上的綁縛,大是羞慚,明明是不能下來,這句話卻又怎能出口?只漲紅了臉不做聲。馬春花道:“妳別動,小心摔下來。我上來助妳。”縱身躍高,想要拉住樹幹攀上,但那樹幹甚高,這壹躍沒能抓住,當下手足並用,爬上樹幹。
  爬到樹幹中間,忽聽得馬蹄聲響,壹行人自北而來。此時晨光熹微,天將黎明,馬春花心道:“怎地這麽早就有人趕路?”轉瞬之間,壹行人已來到樹下,共是人馬九乘。那九人見壹個大姑娘爬在高樹之上,都感詫異,勒馬觀看。馬春花嗔道:“有什麽好瞧的?走妳們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樹頂綁著壹個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馬春花未到樹頂,提氣上躍,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壹根樹枝,壹拉之下,借勢翻上,躥到了商寶震身旁。樹底下兩個男人齊聲喝彩:“好俊的輕身功夫!”馬春花將商寶震手腳上的布條解開,低聲道:“沒受傷麽?”她這句柔聲相詢,商寶震聽了大慰,道:“沒什麽。”拉住樹枝壹蕩,從數丈高處輕輕躍下。馬春花跟著下來,見馬上九人指指點點,肆無忌憚的好生無禮,不禁心下惱怒,向他們橫了壹眼。
  只見九人有老有少,衣飾都頗華貴,個個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只居中壹位青年公子面目清秀,豐神俊朗,容止都雅,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身穿壹件寶藍色緞袍,頭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縫著壹塊寸許見方的芙玉。馬春花從小就在鏢行,內識得珠寶,這時相隔數丈,仍可看到那塊美玉瑩然生光,知道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他這麽隨隨便便地縫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壹眼。
  那公子見她明艷照人,身材婀娜,心中壹動,向身旁壹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那漢子點點頭,突然縱聲大笑,高聲道:“妳這小賊定是偷了人家東西,給高高吊在樹上。”壹個老者笑道:“妳說偷了什麽?怎麽他妹子又這麽巴巴地來救他?”他語帶輕薄,神色浮滑。
  商寶震本已滿腔怒火難以發泄,聽了這些言語,突然縱身上去,啪的壹聲,打了這老者壹個耳光。那老者騎在馬上,和他相隔丈余,他壹躍之間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諸人意料之外。眾人不自禁地勒馬退後,愕然相顧。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這口氣?立即閃身下馬,伸手來抓他衣襟。商寶震反手壹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抓變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鬥了起來。
  商寶震雖讓胡斐打了壹頓,也沒傷到筋骨,壹來意中人在旁觀鬥,二來屈氣難伸,將家傳八卦掌施展出來,越來越狠。那老者壹招接不住,肩頭連中兩掌,踉踉蹌蹌地退開幾步。他壹定神待要再上,馬上壹人叫道:“老張妳退下,這小子有點兒邪門。”
  話聲甫畢,壹個人影輕飄飄地從馬背上躍了下來。那老者當即閃開。商寶震和馬春花見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見他壹張紫膛臉,神態威猛,身材魁梧,站著比商寶震要高出大半個頭。他雙手負在背後,向商寶震打量,問道:“妳是八卦門的麽?妳師父姓褚還是姓商?”壹副傲慢的神色,全沒把對方放在眼裏。
  商寶震大怒,喝道:“妳管得著麽?”那人微微壹笑,說道:“天下只要是八卦門的,我們就管得著。”商寶震為人本來精細,但此番連受挫折,盛怒之下,沒細想他言語中的含意,壹招“劈雷墜地”,往他膝蓋上擊去,出手甚是迅疾。
  那人微微壹笑,右手輕揮,向左踏了壹步,登時將他這壹擊化解了。商寶震“遊身八卦掌”壹經施出,再不停留,腳下每壹步都按著先天八卦的圖式,轉折如意,四梢歸壹,繞著對方身子急速奔跑,壹掌掌越打越快。那大漢雙手出招極短,只比著招式,始終不與商寶震手掌相觸,但他所出的每壹招,卻無壹不是商寶震掌法的克星,往往令他招式未曾使足,便迫得收掌變勢。霎時間,商寶震打出了四十余掌,竟沒壹掌帶到他壹點衣角。與那大漢同來的人,看得心礦神怡,不住口地喝彩。
  商寶震焦躁起來,奔跑更速,掌法催緊。那大漢仍然好整以暇,面露微笑,雙掌或揮或按,便如是獨個兒練拳壹般。此時商寶震已然瞧出,對方出招雖然極短,腳下卻也按著先天八卦圖式,方位絲毫不亂。他曾聽母親說過,八卦門中有壹項極精深的“內八卦”功夫,只有將外八卦功夫練至登峰造極之後,方能起始學練,但只要壹練成,那時以靜制動,克敵機先,差不多就無敵於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讓著自己,只要他當真壹出手,壹招之間就能將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惶恐,縱步後躍,躬身抱拳,說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本門前輩到了!”說著深深打躬。
  那人微微壹笑,仍然問道:“妳師父姓褚還是姓商?”商寶震曾得母親囑咐,在人前千萬不可吐露身份,以防對頭知悉,挫折了報仇大事,不禁躊躇不答。那人笑道:“妳掌法門戶開闊,瞧來是商劍鳴師兄壹派了。大哥,妳說是不是?”最後壹句話是向馬上壹個老者而說。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馬,向商寶震道:“妳師父呢?引我們去見見。我是妳王師叔,這位是我兄弟,妳拜師叔吧。”說著哈哈大笑。
  商寶震知道父親的師父是威震河朔王維揚,乃是北京鎮遠鏢局總鏢頭,眼前這人自稱姓王,又是八卦門高手,看來是自己師叔,定然不假了。但他生性精細,加問壹句:“兩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鏢頭是怎生稱呼?”王氏兄弟相顧壹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兒倆的先父。妳還不信麽?商師哥呢?”
  商寶震更無遲疑,撲翻在地,磕了幾個頭,口稱師叔,說道:“先父早已去世,師叔當年沒接到訃告麽?”
  那年老的武師名叫王劍英,他兄弟名叫王劍傑,都是王維揚的兒子。王維揚當年憑壹對八卦掌、壹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綠林。黑道中有壹句話道:“寧見閻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揚天下,現時早已逝世多年。商劍鳴雖是他的門下,但師徒間情誼平常,離師門後少通音問。王氏兄弟又在官府當差,青雲得意,從來就沒將這個身在葶野的同門師兄放在心上。因此山東和北京雖相隔不遠,商劍鳴逝世的訊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
  王劍英嘆了口氣,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聲說了兒句話。那公子眼角向馬春花斜睨壹眼,歡然點頭。王劍英向商寶震道:“妳家住此不遠吧?妳帶我兄弟到妳父親靈前壹拜。我們師兄弟壹別二十余年,想不到從此不能再見。”他頓了壹頓,伸手向那公子壹張,說道:“妳來拜見福公子,我們都在公子手廠當差。”
  商寶震見那公子氣度高華,想是京中的貴介公子,這才收得王氏兄弟這等豪傑為他當差,當即上前躬身下拜。福公子只擺擺手,說聲:“請起!”卻不回禮。商寶震心中微微有氣:“好大的架子!妳當真是皇帝老子不成?”
  壹行人來到商家堡時,堡中已發覺胡斐逃走,正到處找尋。商寶震入內報訊,商老太聽說先夫的同門師弟來到,又驚又喜,急忙出迎,將胡斐的事暫且擱在壹旁。
  王劍英給商老太引見。這九人之中,倒有五個是武林中的壹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還有太極門的陳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陳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聲早顯,古般若年紀輕些,但見他雙目有神,伸出手來千如枯木,手指堅挺,定是外家的壹把好手。其余三人是福公子的親隨侍仆,那受了商寶震毆擊的老者姓張,大家叫他做張總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權勢的人物了。
  至於福公子是什麽身份,王劍英卻壹句不提,只是稱他為“福公子”。
  王劍英、劍傑兄弟問起商劍鳴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極盛,不肯說是胡壹刀所殺,只是說得病身亡。她決意要和兒子娘兒倆手刃仇人,決不肯假手旁人復仇。!
  馬春花見商老太、商寶震等同門敘話,回到屋裏,將適才的見聞向父親說了。馬行空聽說那胡斐竟是大俠胡壹刀的兒子,大是驚訝,但聽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勝過了商寶震,卻是半信半疑。徐錚在旁默默聽著,臉上青壹陣、紅壹陣,並不插嘴。
  父女倆說了壹陣子話,馬春花回到自己房裏。徐錚跟了出來,叫聲:“師妹!”馬春花臉上壹紅,道:“什麽?”徐錚見她臉若朝霞,心中情動,將本來要問的話按捺了不說,伸手去拉她手。馬春花將手摔脫,嗔道:“給人家瞧見了,怎好意思?”徐錚終於沈不住氣,憤然道:“哼,不好意思!妳半夜三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地幹什麽了?”馬春花壹怔,聽他語意不善,怒道:“妳問這話是什麽用意?”徐錚道:“妳跟那小子出去是什麽用意,我問這話就是什麽用意。”
  他對師妹向來體貼時好,但今日壹早見她與商寶震從外面回來,聽她言中敘述,又是半夜裏在外面遇到胡斐,自不免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親責怪,把求商寶震釋放胡斐之事瞞過了不說。馬行空那晚隔窗聽到商老太母子對答,得知商寶震看中自己女兒,還道他二人確有私情,夜中相會,礙著徒兒在旁,不便追問。但徐錚聽來,心中酸溜溜的滿不是味兒。他生性魯莽,此時師妹又成了他未過門的妻子,不禁疾言厲色地追問起來。
  馬春花問心無愧,這師哥對自己又素來依順容讓,想不到昨天父親剛把自己終身相許,他就這麽強橫霸道起來,日後成了夫妻,豈非整日受他欺辱?本來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徐錚壹經明白,自無話說。但她賭氣偏偏不說,氣鼓鼓地道:“我愛跟誰偷偷出去,就跟誰出去,妳管得著麽?”
  壹個人妒意壹起,再無理性,徐錚滿臉漲得通紅,連脖子也粗了,大聲道:“從前我管不著,今兒就管得著。”馬春花氣得流下淚來,說道:“現下妳已這樣了,將來還指望妳待我好嗎?”徐錚見她流淚,心中又軟了,但想到她和商寶震深宵出外幽會,壹口氣怎咽得下去?大聲道:“妳出去到底幹什麽來著?妳說,妳說!”馬春花心道:“妳越橫蠻,我越不說。”
  就在此時,商寶震奉母親之命,過來請馬行空去和王氏兄弟等廝見,只見徐錚和馬春花在廊下大聲爭鬧,不由得停了腳步。徐錚早壹肚子火,滿心想打未婚妻子壹個耳刮子,卻又不敢,眼見商寶震過來,正合心意,罵道:“我打妳這個狗娘養的小子!”沖上去就是壹拳。商寶震壹讓,愕然道:“妳幹什麽?”徐錚跟著又是壹拳,商寶震來不及閃讓,給他壹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來時,回掌相格。兩人便在廊下鬥了起來。
  
  馬春花滿腹怨怒,並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壹扭頭竟自走了。回到房裏哭了壹場,婢女來叫吃飯,她也不理會,迷迷糊糊地便睡著了。
  壹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信步走到後花園中,飧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想:“難道我的終身,就算這麽許給了這蠻不講理的師哥麽?爹爹還在身邊,他就對我這麽兇蠻,日後不知更要待。我怎樣?”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淚來。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簫聲幽咽,從花叢外傳出。馬春花正自難受,這簫聲卻如有人在柔聲相慰,細語傾訴,聽了又覺傷心,又感歡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壹般迷迷糊糊。簫聲像春風壹般溫柔,暖暖地擁抱著她全身,她站起身來走出花叢,只見海棠花畔坐著個藍袍男子,手持玉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簫顏色難分,正是晨間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點首,示意要她過去,簫聲仍是不停。他神態之中,自有壹股威嚴,壹股引力,直叫人抗拒不得。馬春花紅著臉兒,慢慢走近,但聽簫聲纏綿婉轉,壹聲聲都是情活,禁不住心神蕩漾。馬春花隨手從身旁玫瑰叢上摘下朵花兒,放在鼻邊嗅了嗅。簫聲花香,夕陽黃昏,眼前是這麽壹個俊雅茱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來的神色又柔和,又高貴,她壹生之中從來沒見到過這樣的男子。
  她驀地裏想到了徐錚,他是那麽的粗魯,那麽的會喝千醋,和眼前這貴公子相比,當真壹個在天上,壹個在泥塗。於是她用溫柔的眼色望著那個貴公子,她不想問他是什麽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過去幹什麽,只覺得站在他面前是說不出的歡喜,只要和他親近壹會兒,也是好的。
  這貴公子似乎沒引誘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無知,才在春天的黃昏激發了這段熱情。其實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決不會上商家堡來逗留,手下武師壹個過世了的師兄,能屈得他的大駕麽?如果他不是得到稟報,得知她在花園中獨自發呆,決不會到花叢外吹簫。福公子的簫聲是京師壹絕,就算王公親貴,等閑也難得聽他吹奏壹曲。
  他臉上的神情顯現了溫柔的戀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熱切的情意,用不著說壹句話,卻勝於千言萬語的輕憐密愛、千言萬語的海誓山盟。福公子擱下了玉簫,伸出手去摟她纖腰。馬春花嬌羞地避開了,第二次只微微讓了壹讓。
  但當他第三次伸手過去時,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男子氣息之中。夕陽將玫瑰花的枝葉照得撒在地下,變成斑駁陸離的影子。在花影旁邊,壹對青年男女的影子漸漸偎倚在壹起。太陽快落山了,影子變得很長,斜斜的很難看。
  唉,青年男女的熱情,不壹定是美麗的。
  馬春花早沈醉了,不再想到別的,沒想到那會有什麽後果,更沒想到有什麽人闖到花園裏來。福公子卻在進花閌之前早就想到了。因此他派太極門的陳禹去陪馬行空說話,派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談論,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穩住徐錚,派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園門口,誰也不許進來。
  於是,誰也沒進來。
  百勝神拳馬行空的女兒,在父親將她終身許配給她師哥的第二天,竟做了別人的情婦。
  
  當晚商家堡大擺筵席,宴請福公子。座中都是武林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別,是以商老太和馬春花都和眾人同席。馬行空當年識得王氏兄弟的父親王維揚,自王維揚過世、王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後,鎮遠鏢局早已歇業,因此上已不能說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卻也知道馬行空的名頭,對他頗有幾分敬意。
  馬春花臉泛紅潮,眉橫春色,低下了頭誰也不瞧。旁人只道她是少女嬌羞,其實她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她並沒避開徐錚的眼光,也沒避開商寶震的眼光。然而這兩人和她的眼光相接觸時,半點也瞧不出她心事。他們想:“她心中到底對我怎樣?”
  她嘴角邊帶著微笑,但這不是為他二人笑的。她看到了他們,卻全然沒看見他們,她只是在想著適才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壹眼兩眼,但她決不敢回看,因為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壹眼,四目交投,再也分拆不開了。
  飲食之間,壹名家丁匆匆走到商老太身邊,在她耳旁低聲說道:“那姓平的賊子給人救去了。”商老太壹驚,隨即神色如常,舉杯向眾人勸飲,心想這件事不必(上客人知道。就在這時,驀地裏砰的壹聲,廳口的兩扇長窗脫樞飛起,砰嘭、砰嘭幾響,落在地下,壹個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廳口。
  王氏兄弟等雖在席間,仍不忘保護福公子的重大職責,隨身都帶兵刃。變故壹起,幾個人立即壹齊離座,在福公子四周站定,及至看清楚進來的只是壹個少年,身邊並無別人,不禁相顧驚詫:“難道震飛長窗的,竟是這個小孩?”
  這小孩正是胡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後,想起商寶震鞭打之仇雖報,商老太暗算之恨未消,於是又趕回大廳,大聲嚷道:“商老太,妳有本事再抓住我麽?”他說這話時神態豪邁,但畢竟不脫小孩子聲門,似乎跟她鬧著玩壹般。
  商老太壹見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噴火,低聲向兒子道:“截住他後路,別讓小賊逃了。”又向身後的家丁道:“快取我刀來。”她緩緩離座,厲聲道:“是誰放走妳的?是這位馬老拳師不是?”她決不信這孩子自己能脫卻鐵鏈之縛,定是堡中有奸細相救。
  胡斐搖頭道:“不是。”商老太指著徐錚道:“是他?”胡斐仍搖頭。商老太指著馬春花道:“那麽定是這……這位姑娘了?”胡斐心想:“這位姑娘本想救我,雖然沒救,但我感她的恩情卻是壹樣。”於是笑著點了點頭,大聲道:“不錯,這位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他這話是說給馬春花聽的,在他孩子心中,原是壹番感激之意,渾沒想到這句話會給她帶來大禍。
  商老太向馬春花沈沈地望了壹眼。這時莊丁已取了刀來、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胡斐,問道:“妳爹爹胡壹刀怎麽不來?”
  王氏兄弟等聽說眼前這孩子竟是遼東大俠胡壹刀之子,無不聳動。
  胡斐道:“我爹爹早已過世。妳要報仇,就找我吧。”商老太臉如死灰,喝道:“此話當真?”胡斐道:“我爹爹倘若在世,妳敢打我壹鞭麽?”商老太高舉紫金八卦刀,突然放聲大哭,叫道:“胡壹刀,胡壹刀,妳死得好早啊!妳不該這麽早就死啊!”胡斐愕然不解:“怎麽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爹爹來?”
  商老太大慟三聲,突然止淚,伸袖子在臉上壹抹,左足踏上壹步,驀地裏橫過紫金刀,身子疾轉,呼的壹聲,橫刀向胡斐頸中削去。
  這壹下人人出於意料之外,福公子、馬春花、徐錚都驚叫出聲。
  商老太這壹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絕技之壹,又出其不意,莫說眼前只是個小兒,就算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閃得了。豈知胡斐身法快極,身子略側,讓開刀鋒,隨即伸手拿她手腕。他在壹招之間立即反手搶攻,群豪無不驚訝。商老太壹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著劈出。
  莫看商老太老態龍鐘,出手之際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已死,今生報仇無望,唯壹的指望就是殺了眼前的小兒。她當丈夫喪命之際,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著復仇壹念,此時仇家當前,招招竟是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殺法。胡斐藝成後初逢強敵,精神大振,不作遊鬥,卻在刀縫之中伸掌搶攻,竟半招也不退讓。敵人揮刀狠砍狠殺,他施展大擒拿手龍形爪,也是狠擊狠打。燭光之下,但見壹個白發老婦,壹個黃口小兒,性命相撲,鬥得猛惡異常。
  王氏兄弟初見商老太壹上來就猛使殺手,心中還暗怪她將八卦門的功夫濫用了,對小孩兒都使絕招,逢到壹流高手那怎麽辦?豈知越看越覺驚訝。
  商老太的壹路八卦刀使得綿密狠辣,絕無破綻,雖說未臻爐火純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顧性命的那股狠勁,對手再強,本也難以抵敵,豈知壹個十來歲的少年空手和她相搏,竟漸占上風。再拆數合,商老太已全在胡斐掌風籠罩之下,突然啪的壹聲,她左頰上吃了壹記耳光,接著右頰又是壹記。商老太壹個踉蹌,站立不穩。
  王劍傑道:“商家嫂子請退下,我來對付這小子!”手持大刀,踏步上前。只聽“啊喲”壹聲,商老太已滾在壹旁,王劍傑眼前突然青光閃動,壹刀迎面劈到,忙舉刀相架。那刀改砍為削,從橫裏削來,待得斜擋,那刀又快捷無倫地改為撩刀。
  胡斐打了商老太兩記耳光,心願已足,壹勾壹拿,扣住了她的手腕,隨即飛腿,將她踢了個筋鬥,已將她紫金刀搶在手裏,不待王劍傑走近,刷刷刷連環三刀,將他砍了個手忙腳亂。王劍傑是八卦門壹流高手,此時造詣已不在當年商劍鳴之下,只因存了輕視之心,竟讓對手搶了先著。三招壹過,才知眼前的小孩實是勁敵,急斂狂傲之氣,沈著應戰,將門戶守得嚴密異常,要先瞧清這小孩的刀法。
  燭影搖紅,刀光泛碧。群豪緊握兵刃,瞧著兩人對刀。
  福公子見這樣壹個衣著敝陋的黃瘦小兒,竟與自己府中的壹流好手鬥了個旗鼓相當,既覺詫異,又感有趣,負手背後,凝神觀鬥。突然間聞到淡淡的壹陣脂粉香,眼光微斜,見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壹步,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這時人人都註視著廳中激鬥,誰也沒來留心他二人,可是大庭廣眾之間,竟然如此肆無忌憚地親熱,畢竟大膽之極。福公子沒將誰放在眼裏,馬春花卻是少女初戀,情濃之際,不能自已。
  王劍傑連劈數刀,胡斐均以巧妙身法避過。王劍傑竭力辨認他武功門派,始終捉摸不定,心想他自承是胡壹刀之子,雖聽父親說過胡壹刀的名頭,但胡家刀法究竟是如何家數,是剛是柔?外門內家?卻絲毫不知,但見這少年的招數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轉似水,與壹般刀法全不相同。
  又鬥數合,王劍傑焦躁起來,心想自己在福公子府中何等身份,今日鬥壹個小兒也要拆到數十招之外,再糾纏下去,縱將他殺了,也已臉上無光,當下刀法壹緊,邁開腳步,繞著他身子急轉。
  王氏八卦門的“八卦遊身”功夫向是武林中壹絕,當年王維揚曾以此迎鬥“火手判官”張召重,絲毫不落下風。這壹發足奔行,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於後”,臨敵之時待得敵人轉過身來,又早已繞到他背後,自己腳了按著八卦方位,或前或後,忽左繞、忽右旋,不假思索,敵人卻給他轉得頭暈眼花。但若敵人不跟著轉動,他立即攻敵背心,敵人如何抵擋?確是十分巧妙異常,厲害無比。王劍傑自幼在父親監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絕不停留地奔繞五百壹十二個圈子,臨睡之時又再急奔三次。這功夫從不間斷,每次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壹共要繞三千余轉,二十余年練將下來,腳步全已成為自然,只須顧到手上發招便行。
  本來繞圈子時手上發掌,此時改用刀劈,但見他人影飛馳,刀光閃動,霎時間將胡斐裹在垓心。胡斐乍逢勁敵,忙施展輕功閃躲,他身形靈巧,輕功又高,居然在刀風之中縱橫來去,避過了數十刀的砍削斬劈。
  馬行空看得大是驚奇,心中暗叫:“慚愧!前晚見到的瘦小人影原來是他,若非見到這個少年,焉能發覺商老太的毒心?哪知商家堡中臥虎藏龍並非別人,卻是這黃瘦小孩,枉自我壹生闖蕩江湖,到老來竟走了眼了。”壹瞥眼忽然不見了女兒,微感慍怒:“如這等高手比武,壹生中能有幾次見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壹溜子就去談情。閂後成了夫妻,還怕談不夠麽?”
  他哪知女兒確是出去談情說愛,跟她纏綿的卻不是她的未婚夫婿。
  忽聽得當的壹聲大響,火花四濺,胡斐與王劍傑雙刀相交。壹響之後,接著響之不已。原來王劍傑越轉越快,越砍越淩厲。胡斐畢竟是年幼識淺,不明他刀法路數,到後來閃避不及,只得舉刀還格。雙刀既交,王劍傑心中暗喜:“這小子武功不壞,力氣究小,再砍幾刀,他兵刃非脫手不可。”當下不住急砍猛斫,胡斐只得硬接,五六刀過後,手臂震得漸感酸麻。商劍鳴的紫金刀頗為沈重,胡斐力小,使動時本已不大順手,這時更感吃力。
  王劍傑身材魁梧,胡斐的頭還及不到他頭頸,壹個居高臨下,壹個仰頭接招,強弱之勢更加懸殊。胡斐眼見不敵,突然靈機壹動,將他壹刀架開,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劍傑跟他本無仇怨,他也沒得罪了自己或福公子,見他小小年紀,居然能接下自己數十招,動了愛才之念,說道:“好吧,妳認輸便是,就饒妳壹命。”
  胡斐笑道:“誰認輸了?妳不過勝在生得牛高馬大,身材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麽本事?妳等壹下。”說著搬過壹張長凳,往大廳中心壹放,縱身上凳,叫道:“咱們再來比過。”王劍傑又好氣,又好笑,問道:“那算什麽?”胡斐道:“咱們話說明在先,妳可不許踢動我長凳,否則就算妳輸了。”王劍傑呸了壹聲,道:“天下哪有這般比武法子?”胡斐笑道:“我人未長足,自沒妳高。妳若不願,五年後等我長得。跟妳壹般高了,再來決個勝敗。”
  胡斐平時聽平阿四談論他父親胡壹刀的威風,只道學得父親遺書上的武功之後,也可如父親壹般所向無敵,豈知壹上手就給商老太扣住脈門,結結實實地挨了壹頓好打。那還可說肖己壹時不防,這時跟王劍傑壹動手,才知自己雖然刀法大勝於他,功力卻跟他差得太遠,交代了這幾句話,就想乘機脫身。
  哪知王劍傑壹來丟不起這個臉,二來自恃必勝,罵道:“小猴兒崽子,不踢妳這凳又怎麽了?怕老爺劈不死妳麽?”說著揮刀向他腰間削去。
  胡斐橫刀封擋,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時胡斐卻已高過了對方,他在長凳上奔左竄右,掄刀而戰。那凳子有五尺來長,王劍傑若再繞著轉動,轉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來所練的圈子大小不同,這是熟練了的功夫,臨時改變不來,當下改使壹套刀中夾掌、掌中夾刀的武功,要以剛猛的刀風掌力,將對方震下凳來。
  胡斐知他心意,不停縱躍躥避,不再硬接。王劍傑雖專修八卦壹門武功,但那八卦門中武功也甚繁復,單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內架、外架諸項變形。他刀法立變,左揮右削,專砍敵手中盤。刀法砍的是對方中盤,但胡斐站在凳上,實則是砍他腿腳。胡斐躍起躲閃。王劍傑削得數刀,見胡斐又再躍起,不待他落下,跟著揮刀貼凳橫削,收刀時自左向右拖轉,胡斐如落腳踏上長凳,壹足非給削斷不可,要避過這兩削,便只有離凳落地。
  胡斐見勢在兩難,突然伸腳尖在長凳左端用力壹點,借勢上躍,那長凳驀地豎立。這壹下真出其不意,砰的壹聲,長凳翻上來的右端,正好撞中王劍傑下巴,勢道可還著實不輕。胡斐卻已站在豎起的長凳頂端,居高臨下,掄刀砍將下來。這壹下變故甚是滑稽,旁觀眾人忍不住失笑。
  王劍傑大怒,揮刀砍了兒招,只因胡斐在高,自己大處劣勢,也顧不得曾答應不動他的長凳,左腿飛出,踢翻長凳,跟著壹刀“上步劈山”,向胡斐胸口刴去。胡斐人未落地,橫刀鐺架,借著他壹剁之勢,躥出半丈,壹俯身,左手舉起長凳,當作壹條長形盾牌,以長凳擋架敵刀,右手的紫金刀卻壹刀刀地遞將出去。
  王劍英見兄弟久戰不下,早已皺起了眉頭,旁觀眾人中陳禹、殷仲翔、古般若、馬行空等均是江湖好手,見戰局變幻,胡斐早已落敗,王劍傑卻始終拾奪他不下,都暗暗稱奇。
  此時胡斐左凳右刀,兵刃上大占便宜。那氐凳是紅木所造,甚為堅硬,被王劍傑連砍幾刀,卻砍之不斷。胡斐躲在凳後,反而不住搶攻。王劍傑罵道:“小猴兒,老爺叫妳知道厲害!”猛地裏壹招“上歪門”,揮刀斜砍,噔的壹聲,壹刀砍在長凳正中,豈知這壹下使力太強,刀刃深入凳內,回手壹拔竟拔不出來。他正要加力回奪,突見紫光閃動,對手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這壹招猶如流水行雲,來得好快,王劍傑壹驚,只得撒手放刀。他明明已占上風,卻給這小孩胡混奪去兵刃,焉肯甘服?當即空手進擊,這位八卦刀名家竟要以壹雙肉掌挽回臉面。
  只見他點打戳拿,劈缶壓撞,雙掌在刀縫中搶攻而前,威勢竟不下於使刀之時。胡斐力弱,挺著壹條笨重的論凳,如何能與他輕捷的空手相敵?眨眼間連遇險招,啪的壹響,肩頭被他壹掌擊中,險些跌倒。旁觀眾人壹齊驚呼。
  胡斐忍住疼痛,左手將長凳壹送壹放,隨即抓住凳面上的單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壹腿,長凳離刀,向王劍傑撞去。王劍傑見他拼鬥不依常法,壹味胡混,大有相辱之意,心中越怒,雙掌疾向長凳劈去。這長凳先前已受刀砍,再加掌力壹震,喀喇壹響,登時斷為兩截。胡斐卻已雙刀在手,著地卷來。
  王劍傑空手對雙刀,絲毫不懼,右手拿,左手鉤,突然間胡斐驚叫壹聲,左手刀已被他夾手奪去。王劍傑將鋼刀往地下摔落,仍是空手對刀。他在掌法上浸淫二十余年,使將出來果然淩厲已極。商寶震在旁瞧得又沮喪,又歡喜,沮喪的是。己從小苦練,只道已窺堂奧,但與這位師叔相較,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練到他這般功夫,歡喜的是本門武功如此神妙,只要不斷修習,前途自不對限量。
  猛聽得王劍傑暴喝壹聲:“去!”胡斐紫金刀脫手飛出,忙向後躍開。
  王劍傑雙掌壹並,排山倒海般擊將過來。胡斐眼見抵擋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著他哈哈大笑。王劍傑給他笑得莫名其妙,收掌不發,楞了壹楞,罵道:“小子,妳笑什麽?”胡斐笑道:“我幫手來啦,不再怕妳們這許多大人合力欺侮我。”王劍傑壹愕,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跟這小鬼頭壹般見識,到底該是不該?”胡斐笑道:“我這就接我幫手去,妳們都等著,可別怕了逃走。”乘著王劍傑遲疑未定,急步向廳門走出,便想乘機溜開。商老太拾起八卦刀,縱上攔住,喝道:“小雜種,想逃麽?”她知這小孩武功勝己,不敢逼得太近。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急馳而來。靜夜之中,蹄聲清晰異常,本來快馬狂奔,蹄聲繁密,也是常事,但說也奇怪,這匹馬落蹄之聲猶如急雨,嗎嗬嗬喈,嚼嗬嗬噃,比兩匹馬同時奔跑的蹄聲還更緊密。廳上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鋼刀快馬,原是家常便飯,但聽得蹄聲奇特,不禁臉上均現詫異之色。霎時之間,那馬已奔到了堡前,但聽莊丁呼叱聲,堡門推開聲,莊丁翻跌聲,兵刃落地聲接著響起。眾人愕然相顧之際,廳口已多了壹人。
  蹄聲初起是在三數裏外,但頃刻之間,此人已闖進堡來,現身廳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委實罕見罕聞。
  群豪聳動之下,目光壹齊註視在來人身上。
  
  只見那人五十歲左右年紀,穿壹件腰身寬大的布袍,上唇微髭,頭發已現花白,中等身材,略見肥胖,笑吟吟的面目慈祥,右手攜著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瞧他模樣,就似是個鄉下土財主,又似是小鎮上商店的掌櫃,隨口就要說出“恭喜發財”的話來,雖略覺俗氣,卻神態可親,與進堡時那股剽悍淩厲的勢道全不相符。
  胡斐初時哈哈人笑,原為暫止王劍傑的淩厲進攻,忽聽得遠處馬蹄聲,便胡亂說道有幫手到來,信口開河,只盼眾人壹個不提防,就此溜走,豈知事有湊巧,剛好有人趕進堡來。他乘著眾人群相註視那胖子之際,繞到各人背後,慢慢走向廳門。
  但旁人壹時忘記了他,商老太可沒忘記,她只在胖子初進來時瞧了壹眼,目光始終不離胡斐,見他要逃,立時厲聲喝呼,縱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這壹掌正是八卦掌絕招之壹的“背心釘”,只要拍中了,當場要叫他骨斷臟裂,嘔血而死。那胖子見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對付壹個孩子,“噫”了壹聲,正要出手相救,卻見胡斐身形壹動,左手倒鉤,帶著她手掌甩出。商老太壹個踉蹌,跌出三步方凝樁站定。那胖子見胡斐小小的壹個孩子居然有此武功,大為驚奇,不由得向他連望幾眼。
  王劍英見了這胖子,依稀有些面熟,壹時卻想不起來,抱拳說道:“尊駕高姓大名?暮夜光臨,有何見教?”那胖子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兄弟姓趙。”王劍英猛地省起,說道:“啊,原來是紅花會趙三爺光臨,真得恕小弟眼拙。”群豪壹聽,眼前此人竟是紅花會的大頭領千手如來趙半山,無不聳然動容。
  六年前紅花會英雄火燒雍和宮,大鬧紫禁城,乃轟動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請參閱拙作《書劍恩仇錄》)。此後紅花會便默默無聞,江湖上傳言,群雄豹隱回疆,不料趙半山突然在此出現。王劍英年輕時曾在鏢局中見過他壹面,但事隔二十余年,趙半山早已非復舊時容顏,因此初見面時竟想不起來。此時他加倍留神,滿臉堆歡地說道:“趙三爺是壹人前來山東,還是紅花會眾位英雄壹齊出山了?先父生前常提及紅花會眾位英雄,好生記掛。”他知紅花會和朝廷作對,個個是大欽犯,但此刻並無聖旨要捉拿眾人,這些人個個得罪不得,心想事不關己,虛與委蛇便了。
  趙半山性子慈和,胸無城府,跟誰都合得來,隨口答道:“是小弟壹人有點私事,來到山東。請問令尊是……”王劍英聽得他只有壹人,放下了壹大半心,暗道:“倘若他會中兄弟傾巢而出,在這裏撞見了可不好辦。”答道:“先父是鎮遠鏢局……”趙半山接口道:“啊,原來是威震河朔王老鏢頭的賢郎,怎地老鏢頭仙遊了嗎?”神色黯然,卻是真正的難過。王劍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這是舍弟劍傑。”他轉頭向王劍傑說道:“趙三爺太極拳、太極劍、暗器功夫,三絕天下無雙,今日當真幸會。”
  他正要替各人引見,王劍傑心直口快,已接口道:“這位陳兄也是太極門的,兩位本來相識麽?”說著向太極手陳禹壹指。
  趙半山“哼”了壹聲,慈和的臉上登時現出壹層黑氣,向陳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細細打量。陳禹見他臉色忽變,微覺局促不安,給他這麽壹瞧,更為尷尬。
  趙半山攜來的女孩突然伸手指著他,大聲道:“趙叔叔,就是他,就是他!”聲音尖細,語聲中充滿了憤怒。
  陳禹見這小女孩膚色微黑,臉上滿是痛恨之色,自己卻從沒見過,轉過頭向王劍傑道:“趙三爺是南派溫州太極門,兄弟是直隸廣平府太極門,我們是同派不同宗。趙三爺是本門前輩,兄弟向來仰慕得緊。”說著走近身去,抱拳為禮,神色恭謹。
  哪知趙半山宛如不見,雙手負在背後,對他不理不睬,轉身向王劍英道:“王兄,兄弟今日來得魯莽,先向各位謝過。”說著團團作揖。眾人連忙還禮,都道:“好說好說,趙三爺太客氣了。”只把陳禹氣得半身冰涼,拱著的手壹時放不下來,僵在當地,心道:“我幾時得罪妳了?妳名頭雖大,難道我當真怕了妳不成?”
  王劍英指著胡斐道:“這位小兄弟跟我師嫂有點過節,那多半是他上代結下來的梁子。現下他先人和我師兄都已過世多年了,我們沖著趙三爺的金面,這件事揭過不提。大家罷手如何?”他與商劍鳴向來不和,本就無意為他報仇,此時更想賣趙半山壹個好。趙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卻已叫了起來,罵道:“什麽趙半山,趙壹山,到得商家堡來,誰都別想撒野!”趙半山道:“王兄說的是什麽,小弟可不明白。”
  王劍英道:“我這師嫂是婦道人家,趙三爺別理會她。來來來,小弟借花獻佛,敬趙三爺壹杯。”說著便去斟灑。
  胡斐知道再說下去,自己謊話立時就要拆穿,大聲道:“趙三爺,這些家夥吹牛,那也罷了。他們卻說紅花會個個都是膿包,又說八卦掌的功夫天下無敵,說他們門中的老英雄單憑壹柄八卦刀,就打敗了紅花會所有人物。小的聽不過’了,因此出來辯駁。他們不服,跟我動手。趙三爺,妳說氣人不氣人?這個理要請妳來評壹評了。”
  趙半山全不知他們爭些什麽,但當年王維揚曾和紅花會對敵,這件事卻是有的,紅花會也沒憑武力勝他,只使計逼得他服輸,想來王劍英、劍傑兄弟說起此事時,定是誇他父親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便笑了笑,說道:“王老鏢頭武功高強,我們眾兄弟個個都十分佩服。”突然目光如電,射向陳禹,說道:“陳師傅,請妳跟我出去,咱們借壹步說話。”
  陳禹心中壹凜,說道:“在下和趙三爺索不相識,不知有何吩咐?這兒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有話就請在此明說不妨。”趙半山冷笑壹聲,道:“這是我太極門門戶之恥,何必讓旁人知曉?”陳禹臉上變色,退後壹步,朗聲道:“妳是溫州太極,我是廣平太極,咱們同派不同宗。我管不著妳,妳也管不著我。”趙半山道:“就只為陳兄手段太過厲害,廣平府太極門沒人能出頭,兄弟才萬串。迢迢地從回疆趕來。兄弟到了北京,聽說陳兄到山東來啦,壹路尋訪而來,總算是天網恢恢。”
  眾人聽他用到“天網恢恢”四字,都吃了壹驚,不知陳禹在門戶中幹了什麽歹事,累得這位趙三當家萬裏追尋。
  陳禹精明強幹,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頭固不及趙半山響亮,卻也是北派太極門的佼佼者,何況跟了福公子後,有了極強靠山,對趙半山毫不畏懼,厲聲道:“我先前尊妳壹聲前輩,那是瞧在妳年紀份上。妳我南北太極各有所長,憑妳就能壓得了我嗎?”語聲甫畢,壹招“玉女穿梭”,猛向他肩頭拍去。
  趙半山追奔數月,辛勞萬裏,為的就是眼前這壹招,壹見陳禹出手,從這招“玉女穿梭”之中,於他武功修為已了然於胸,身軀微蹲,壹招“雲手”,帶住他的手腕向右牽引。陳禹立足不定,登時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極拳劍、招法、要旨大同小異,強弱差別全在各人的悟性與功力修為不同。
  天龍門好手殷仲翔是陳禹至交,當趙陳二人口頭相爭之時,他已拔劍在手,躍躍欲試,眼見陳禹壹招即敗,便即挺劍向趙半山身後刺去,喝道:“放手!”趙半山更不回身,順手在陳禹腰間抽出佩劍,回劍壹擋。這壹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雙劍壹交,當的壹聲,殷仲翔的長劍已斷成兩截。趙半山右手回送,又將長劍插入陳禹腰間劍鞘。
  群豪見他壹招制住太極門好手陳禹,壹劍震斷了天龍門好手殷仲翔長劍,制敵拳法之精、拔劍出手之快、斷劍功力之純、還劍眼力之準,皆生平罕見,不由得盡皆失色。他回劍入鞘這壹招如是插向陳禹身上,陳禹早已了賬。陳禹自己心中也自了然。趙半山向陳禹冷然道:“怎麽?妳還不出去?”陳禹臉上青壹陣紅壹陣,驚惶不定。
  突然間金光閃動,七枝金鏢分從上下左右向胡斐急射過去。原來商老太眼見報仇之望行將成空,見眾人註目趙陳二人,正是良機,猛地壹門氣發出七枝金鏢。她與胡斐相距不過丈許,這壹下陡然發難,對方要能將七枝金鏢盡數躲過,當真千難萬難。她十余年來處心積慮地要為丈夫復仇,知道苗人鳳與胡壹刀武功卓絕,光明正大地動手,絕難取勝,因此鏢上都餵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這壹下突如其來,胡斐叫聲:“啊喲!”急忙撲倒,上面三枝鏢雖能避過,打向他小腹和下盤的四枝鏢卻再也無法閃躲。
  趙半山跨上壹步,伸臂劃過撈抄,半路上將七枝鏢盡數接過。他外號叫做“千手如來”,“如來”是說他面和心慈,“千手”卻是說他發暗器、接暗器,就如生了壹千只手壹般,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長的絕技。眾人只覺眼前壹花,也沒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鏢已到了他手中。燭光下見鏢頭帶著暗紅之色,拿到鼻邊壹嗅,果有壹股甜香,知鏢尖帶有劇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最恨旁人在暗器上餵毒,常自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遠,與拳腳、器械,同為武學三大門之壹,只是給無恥小人壹餵毒,這才讓人瞧低了。”
  他隨手將七枝金鏢擲在地下,回頭向商老太狠狠瞪了壹眼,說道:“王維揚王老爺子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餵毒麽?教人這般卑鄙偷襲麽?更何況以這般手段對付壹個小孩。”這幾句話大義凜然,王氏兄弟不由得暗自慚愧。
  商老太見王氏兄弟低下了頭,大聲道:“妳是什麽東西,竟然上商家堡來欺人?只可嘆我先夫商劍鳴死後,八卦門中再沒英雄好漢。我兒子年少,老婆子是女流之輩,只好容得妳欺侮。”忽然放聲哭道:“劍鳴啊,妳壹死之後,八卦門就只剩下壹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沒半個有骨氣之人,能給門戶爭壹口氣。劍鳴啊,趕明兒起,我叫妳兒子改投太極門,別讓他在江湖上灰頭土臉,壹輩子讓人看輕了。劍鳴啊,想當年妳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這柄八卦刀妳就該帶人棺材,也免得在這裏出醜露乖。”她哭壹聲,罵兒句,將本已拾在手裏的八卦刀拋在地下,又用腳踏,又吐唾沫。只氣得王氏兄弟滿腔怒火,可又不能當著外人之面和她爭吵。
  趙半山急欲帶著陳禹離去,但見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段對付胡斐,自己壹去,這小孩必遭毒手。他雖與胡斐毫無瓜葛,但事見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這孩子我今日就帶了去,日後再謝二位盛情。”
  王劍英還未答話,商老太卻又哭叫起來:“劍鳴啊,妳早早死廠倒也十凈,不必見到這般丟人現眼之事。妳壹個師弟號稱八卦門高手,卻鬥不過壹個十多歲的孩子,連看家門的壹柄刀也讓人家奪了。妳另壹個師弟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遠遠離開……”
  王劍英給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住嘴!”轉身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適才我師嫂之言,妳都聽見啦。今日不是在下不給趙三爺這個面子,只是若憑這小孩如此而去,八卦門在江湖再難立足,兄弟也沒臉做人。”趙半山心想:“這話倒也是實情。”向胡斐說道:“孩子,妳怎地得罪兩位王師傅了?快磕個頭賠了禮,隨我出去。”
  趙半山見識老到,這壹次卻說錯了話。他見胡斐適才將商老太這壹帶,身手雖然不弱,總是個孩子,哪知胡斐天生豪邁詼諧,豈肯輕易向人低頭?笑道:“趙三爺,妳叫他向我磕頭賠禮?這個我可不敢當。”趙半山壹楞,心道:“這小子怎地如此貧嘴?”
  王劍英本想胡斐嘴裏壹賠禮,就此下臺,也未必真要他磕頭,聽他如此回答,心中怒極,但不願在趙半山面前顯得少了涵養,仍不動聲色,說道:“小兄弟,妳武功果然不錯,也怪不得妳狂妄。來來來,王某領教妳兒招。”胡斐躍到廳心,呼的壹拳,迎面就往王劍英鼻子上打去。王劍英微微壹笑,順手還了壹掌。
  王劍英這壹掌拍出去時輕輕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挾著壹股疾風,向胡斐撲面擊去。趙半山心道:“這姓王的家學淵源,掌上勁力果然非同凡響。”他生怕這壹掌就將胡斐擊得重傷,當即身子微向前傾,預擬於危急之時,出掌拍向王劍英後心,以卸掌力。哪知小胡斐身法奇快,上身側過,王劍英這掌已然打偏。但王劍英是當世八卦門中第壹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斐雙拳挺舉,啪的壹響,這壹掌正好劈在他拳上。
  胡斐叫道:“啊喲,好痛!”驀地裏“沈肘擒拿”,伸手抓他左手曲池穴,這壹招甚為怪異,王劍英壹怔,向後躍開。商老太與馬行空對望了壹眼,心中均道:“怎麽這孩子也會使這怪招?”原來當日閻基劫鏢,與馬行空動武,十余招怪招之中,就有這招“沈肘擒拿”。
  王劍英壹退又進,使招“猛虎伏樁”,探掌切胡斐左臂。胡斐半轉身子,“鉤腿反踢”,又是壹記怪招。這壹來,馬行空等固然更是詫異,連見多識廣的趙半山也暗覺奇怪。王劍英見他招法中隱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給妳吃點苦頭,可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門。”他雖與胡斐動武,心中卻哪將這孩子當作對手,壹招壹式,全是露給身旁的大名家趙半山觀看,因之出手凝重,圓轉如意,不敢失了半點名家身份,只因心有旁屬,招數上竟是不求狠辣,唯恐讓趙半山小覷了,說壹句:“名門高弟,豈能如此浮囂?”這麽壹來,他掌法中固然沒半點破綻,但要數招之間制住對方,竟也不能。
  商寶震自幼苦練過八卦掌,見這位師叔出手平淡無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淺近的招數,還道他忌憚趙半山,存心敷衍,無意真要擊退胡斐,心下暗暗惱怒。他哪知王劍英這些平淡無奇的掌法之中蘊含數十年苦功,胡斐初時跳跳蹦蹦,怪招叠出,到得後來,已全在對方掌風籠罩之下。
  王劍英掌力催動,漸漸將胡斐制住,令他每壹拳打出,每壹腳踢出,盡數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時他若要發勁打傷胡斐,原已不難,但他有意在趙半山面前顯示身手,要累得胡斐筋疲力盡,跪地求饒,自己卻始終瀟灑自如,行若無事。須知武術最難企及的境界,乃在舉重若輕,要使力而不見費力,發勁而不見用勁。每壹個武學名家練到敁後,都是向這境界致力。至於吆喝扭拼,揮汗喘氣,那自是下乘功夫了。
  趙半山知他用意,看來這小孩暫無性命之憂,要看他支持得幾時。見胡斐已身不由主地為對方掌力帶動,腳步踉蹌,突然間壹個筋鬥翻出,右手在地下壹撐,雙腿問時橫掃。這壹下又是壹記怪招,王劍英躍起避過,胡斐往地蔔壹坐,雙腿連環上踢,霎時間竟踢了七八腿,詭異兼具迅捷。拳法中原有“連環鴛鴦腿”的招數,但左腳踢出之後,右腳跟著飛踢,再要踢第三腿時,終須有壹腳先行著地,縱快也有限度,此時胡斐坐在地上,雙腳淩空,彼落此起,出腿如電,竟將王劍英踢了個手忙腳亂,只得轉身避過。
  馬行空與商老太又互視壹眼,均想:“這記怪招卻非閻基所會,看來這小孩所學的武功,還較閻基為多。”果然胡斐壹個翻身,立時雙肘推後,此時他與王劍英背脊對著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這兩下肘錘,竟都撞在王劍英的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這兩記肘錘白傷不到對方,但旁觀眾人卻忍不住失笑。
  王劍英大怒,回身呼的壹掌,當胸劈去,但見他臉色猙獰,已顧不得什麽瀟灑,什麽氣量風度。趙半山心中暗嘆:“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兒子,不及乃父多矣!”他壹面觀鬥,眼角間卻始終沒壹刻離開了陳禹,決不容他俟機逃脫。
  胡斐見對方雙掌猶如疾風暴雨般襲來,也不自禁駭怕,對方究是武林中壹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譜中壹些家傳怪招,仗著對方不識,出手有所顧忌,這才勉力支撐了這些時候,已屬極度難能。其實胡家拳譜上這些怪招乃是練功所用,旨在鍛煉身手,不求克敵制勝,真正與人動手的招數,錄在拳譜的最初數頁之後。胡斐功力未到,難以領會,只得施展這些練功用的紮根基招式。想那飛天狐貍、胡壹刀等均是壹代大俠,倘若與人動手出招也這般不倫不類、怪模怪樣,豈非大失身份?
  又鬥十余招,胡斐左支右絀,大感狼狽,突見王劍英左掌往外壹穿,當即閃身向右避過,王劍英右掌“遊空探爪”,斜劈下來。這壹下好不勁急,胡斐忙矮身沈肩,雖將這壹劈之力卸下了七成,還是給他掌力震得壹跤摔倒。
  眾人驚呼聲中,王劍英又是壹掌劈了下去。趙半山大怒,心道:“虧妳也算是個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給妳打倒,怎麽還下毒手?”他太極拳的功夫講究後發制人,對方招數越用老,自己出手時收效越大,只等王劍英掌緣挨近胡斐身上,立即發招相救。
  突然青光壹閃,王劍英疾收左掌,側身躍開相避。原來胡斐跌倒之時,見身旁有半截劍頭,正是殷仲翔那給震折的斷劍,情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敵人拍下來的掌心刺去。這壹下章法變幻,若非王劍英躲閃得快,掌心給他刺個窟窿也不稀奇。胡斐壹招得手,立即壹個打滾,左手在地下壹撈,右手用斷劍割下壹塊衣襟,裹了折斷的劍刃,笑道:“王大爺,我的手短,妳的手長,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長點兒,妳若害怕,就取出八卦刀來好了。”
  自從“飛天狐貍”以降,胡家歷傳各代都智計過人。胡斐心知空手打他不過,乘機拾起斷劍用作兵器,但怕對方使兵刃,搶先激他壹激。王劍英何等身份,明知吃虧,哪肯跟他平手對刀,料定他多拿壹柄斷劍也管不了用,只哼了壹聲,八卦掌中夾著擒拿手,徑來抓他握著斷劍的手腕,左掌發勁,劈向他面門。
  胡斐轉動劍頭,當作蛾眉刺使,壹聞遞招,左手忽地往頭頂壹拉,取下氈帽,笑道:“我右手有劍頭,左手有盾牌,瞧妳奈何得了我?”將氈帽當作盾牌,往他左掌擋去。王劍英心道:“臭小子,這麽壹擋,妳左腕非斷不可。”掌上又加了三分勁道,向破氈帽上直擊而下。
  忽聽得王劍英“啊”的壹聲大叫,向後躍開丈余,這壹聲叫喊,聲音慘厲,竟似受了重傷模樣。眾人壹齊望著他,只見他左掌心中鮮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傷。王劍英怒極,戟指胡斐喝道:“妳,妳……妳這爛氈帽中藏著什麽?”
  胡斐將氈帽戴回頭上,左手中赫然握著壹枝金鏢,笑道:“這是妳八卦門的暗器,可不是我帶來的。有毒無毒,我也不知。我隨手在地下撿了壹枝,想偷偷拿回去玩兒,妳卻定要揭穿我底兒,好吧,這壹枝小小金鏢我也不稀罕。”說著提起金鏢,對準他胸口壹揚。
  王劍英側過身子,伸手抄出,要將金鏢抄在手裏。他先側身,再伸手,那是對胡斐已存忌憚之意,怕他發鏢的手法又十分怪異,壹個抄接不到,不免打中了胸口。豈知他這壹伸手卻接了個空。胡斐手勢是向前發鏢,其實手指上使了壹股反勁,將金鏢射向身後。站在他背後的正是商老太,突見金光壹閃,鏢已到面前,急忙縮頭,嚓的壹聲,金鏢從她發髻邊擦過,隨即跌落在地。
  商寶震只嚇得心驚肉跳,撲到母親跟前,叫道:“媽,可傷著妳麽?”
  自胡斐出手以來,幾乎每壹招每壹式都異想天開,叫人防不勝防,這壹下花巧異常的發鏢,更加眩人心目。眼見商老太在間不容發之際死裏逃生,人人盡皆駭然。趙半山撚須微笑,心想這般前揚後發的鏢法,自己原也擅長,倘若自己出手,就有十個商老太,也非打死不可,只是這小孩裝模作樣的逼真神態,卻遠非自己所及。
  趙半山隨即想起,叫道:“王師兄,快捏住脈門,鏢上有毒。”商寶震壹凜,叫道:“我去取解藥!”說著飛奔入內。
  王劍英掌心壹受鏢傷,只覺左手麻癢,聽得趙半山這麽壹叫,右手拉斷衣帶,緊緊纏住左腕,臉色鐵青。王劍傑手足關心,搶過來幫他纏腕。王劍英左手壹甩,喝道:“走開!”王劍傑不提防給他猛力壹甩,退開兩步,愕然相顧,叫道:“大哥!”王劍英壹副執拗的狠勁,倒與他過世的父親相似,揮起傷掌,呼的壹聲,疾往胡斐頭頂拍到,腳下飛跑,竟然使出“遊身八卦掌”的絕招,此時再不容情,決意要取這可惡的狡童性命。
  胡斐學成武藝之後,初次是與商寶震對敵,其後對戰商老太和王劍傑,此時與王劍英對掌,已是第四個對手。越戰得久,他心思越開朗,怯意既去,盡力弄巧以補功力之不足。這“遊身八卦掌”曾在王劍傑手下領教過,當時手忙腳亂,險些命喪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奧妙所在。晃眼之間,王劍英已轉到自己身後,陡然想起胡家拳譜上有壹門“四象步”,步法雖單純,卻似可用,不及細思,見敵人轉到身後,立即向前跨了壹步。就在這時候,王劍英呼的壹掌,已擊向他後心。
  眾人見胡斐背後門戶洞開,全無防禦,不禁為他擔心,不料他輕輕巧巧地大步跨前,王劍英這壹掌竟爾打空。那“遊身八卦掌”只要壹使動,再無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腳下絕不停留,壹掌掌地連綿發出。胡斐面向廳門,見王劍英搶到右邊,便向左跨了壹步,他腳下跨步,正與王劍英發掌同時而作,使得這壹掌又即打空。
  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四象步”與“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處。胡家拳譜上的“四象步”是練習拳腳器械的入門步法,並不能用以傷敵,胡斐早練得純熟。鬥到後來,他索性雙手叉腰,凝神註視對手,也不理王劍英是否發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壹步,奔到前方,就退後壹步。不論對方如何忽前忽後,忽東忽西,他總是好整以暇地前壹步、後壹步、左壹步、右壹步,來來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處,而這步法又與八卦掌步法的八卦方位絲絲入扣,每壹跨步,均與對手的行動若合符節,倒似與王劍英長期共習,練成了套子壹般。
  那“遊身八卦掌”壹出手就是連續不斷的四八三十二招,王劍英越打越焦躁,卻連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趙半山看得暗自嘆息:“這人徒學父藝,只知墨守成法,臨敵時不能隨機應變,另創新意,看來王維揚是後繼無人了。”眼見他第二節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寶震取來解藥,叫道:“師叔,服了藥再收拾那小子。”這時王劍英的左臂已漸漸不聽使喚,知毒氣上行,便躍出圈子,接過解藥吞服。
  趙半山道:“王師兄,我瞧……”王劍英知他定是出言勸解,待他話壹出口,自己若不聽從,倒顯得不給他面子,當即搖了搖手,搶上前又舉掌向胡斐擊去。!此時他步法極小,出掌也甚凝重,卻是使出八卦門中最厲害的“內八卦”掌法來。先前王劍傑只虛使內八卦短架,就制得商寶震無法動手。王劍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這內八卦掌法出手雖短,每壹掌都極淩厲狠辣。
  胡斐硬接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見對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腳往他左腳腳背上踩落。王劍英罵道:“妳作死麽?”左腳壹縮,右腳踏出時就錯了八卦方位。王維揚教子習藝之時,規定極為嚴厲,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這大兒子又天性固執,臨敵時腳下定須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雙腳移正,胡斐又是壹腳對準他腳背踩了下去。這般胡鬧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為,胡斐卻壹味頑皮取鬧,連踩幾腳,王劍英心神微亂。胡斐見到有機可乘,猛地壹掌,就往他小腹上擊去。王劍英叫聲:“好!”雙掌齊出,推在他掌上。
  這是硬碰硬地對掌,再無討巧之處,胡斐全身劇震,左掌跟著力推,但仍感對方壓力沈重無比,此時稍壹退讓,內臟立為對方掌力所傷,只得奮力抵擋。
  趙半山見胡斐已然輸定,笑道:“孩子,妳輸啦,還比拼什麽?”伸手在他背上輕輕壹拍,壹股內力從他身上傳將過去。王劍英雙臂壹酸,胸口微熱,忙撤掌後退。趙半山道:“王兄,妳功力自比這孩子高得多,那還用比什麽?”他輕拍胡斐的肩頭,贊道:“了不起,了不起,再過五六年,連我也不是妳敵手啦。”言下自然是說:妳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
  王劍英臉上壹熱,自知功夫與趙半山差得太遠,要待交代幾句場面話,跟這孩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由得怔在當地,壹言不發。王劍傑見兄長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老太道:“有沒有外敷的解毒藥?”商老太搖搖頭。
  趙半山從懷中取出壹個紅色小瓶,拔開瓶塞,說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藥,很有點兒功效。”王劍傑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帶解毒藥則已,倘若攜帶,定然應驗如神,他掛念兄長安危,伸出手掌。趙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許,笑道:“盡夠用了。”
  這壹來,王氏兄弟無論如何不能再對胡斐留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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