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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七心海棠

飛狐外傳 by 金庸

2018-9-4 20:42

  
  程靈素吹滅蠟燭,放入懷中,默不做聲。
  胡斐問道:“靈姑娘,妳這慕容師兄怎麽了?”程靈素“嘿”的壹聲,並不回答。過了半晌,胡斐又問壹句,程靈素又“哼”的壹下。胡斐低聲道:“怎麽?妳心裏不痛快麽?”程靈素幽幽地道:“我說的話,妳沒壹句放在心上。”
  胡斐壹怔,這才想起,她和自己約法三章,自己可壹條也沒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說話,我不但說話,還自報姓名。她要我不許動武,我卻連打兩人。她叫我不得離開她身子三步,咳,我離開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歉然,訕訕地道:“真對不起,只因我見這三人兇狠得緊,只怕傷到了妳,心裏著急,登時什麽都忘了。”
  程靈素“嗤”的壹笑,語音突轉柔和,道:“那妳全是為了我啦!自己忘得幹幹凈凈,卻把錯處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妳為什麽要自報姓名?這對夫妻最會記恨,壹找上了妳,陰魂不散,難纏得緊。他們明的打不過妳,暗中下起毒來,千方百計,神出鬼沒,那可防不勝防。”
  胡斐只聽得心中發毛,心想她的話倒非誇大其詞,但事已如此,怕也枉然。
  程靈素又問:“妳幹嗎把姓名說給他夫婦知道?”胡斐輕輕壹笑,並不回答。程靈素道:“妳打了他們二人,只怕他們找上我,是不是?妳要把壹切都攬在自己身上。胡大哥,妳為什麽壹直待我這麽好?”最後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溫柔,胡斐在黑暗中雖見不到她面容,但想來也必神色柔和,當下也很誠懇地道:“妳壹直照顧我,令我避卻危難。將心比心,我自然當妳是好朋友啦。”
  程靈素很是高興,笑道:“妳真的把我當作好朋友麽?那麽我先救妳壹命再說。”胡斐吃了壹驚,道:“什麽?”程靈素道:“得點個火,那燈籠呢?”俯身去摸薛鵲丟下的那只燈籠,但在黑暗之中壹時摸不到,不知她是丟在哪壹處草叢之中。胡斐道:“妳懷裏不是還有半截蠟燭麽?”程靈素笑道:“妳要小命兒不要?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蠟燭啊……嗯,嗯,在這兒了。”她在草叢中摸到了燈籠,晃火折點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時生起壹團淡綠的光亮,將兩人罩在綠幽幽的燈籠光下。
  胡斐聽到姜鐵山夫婦和慕容景嶽接連幾次說起“七心海棠”四字,似乎那是壹件極厲害的毒物,燈籠光下見慕容景嶽俯伏在地,壹動也不動,似乎已然僵斃,登時省悟,“啊”的壹聲叫了出來,說道:“若非我魯莽出手,那姜鐵山夫婦也給妳制服了。”
  程靈素微微壹笑,道:“妳是為我的壹片好心,胡大哥,我還是領妳的情。”
  胡斐望著她似乎弱不禁風的身子,好生慚愧:“她年紀還小我壹兩歲,但這般智計百出,我枉然自負聰明,又怎及得上她半分?”這時已明白其中道理,程靈素的蠟燭是以劇毒的藥物制成,點燃之後,發出的毒氣既沒異味,又無煙霧,因此連慕容景嶽等三個使毒的大行家也墮其術中而不自覺。自己若不貿然出手,那麽姜鐵山夫婦多聞了壹會兒錯燭的毒氣,必定暈倒。但那時兩人正夾攻程靈素,出手淩厲,只怕尚未暈倒,她已先受其害。
  程靈素猜到他心思,說道:“妳用手指碰壹下我肩頭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輕輕在她肩上撫了壹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疼得跳了起來。程靈素見他這壹跳情狀狼狽,咯略壹陣笑,說道:“他夫婦倘若出手碰到我衣服,滋味便是這般了。”胡斐將食指在空中搖了幾搖,炙痛兀自劇烈,說道:“好家夥!妳衣衫上放了什麽毒藥?這麽厲害?”程靈素道:“這是赤蠍粉,也沒什麽了不起。”
  胡斐伸食指在燈籠的火光下看時,見手指上已起了壹個個細泡,心想:“黑暗之中,幸虧我沒碰到她衣衫,否則那還了得。”
  程靈素道:“胡大哥,妳別怪我叫妳上當。我是要妳知道,下次碰到我這三個師兄師姊,當真要處處提防。妳武功自然比他們高明得太多,但妳瞧瞧妳手掌。”
  胡斐伸掌壹看,不見有異。程靈素道:“妳在燈籠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燈籠之前,綠光下只見攀心隱隱似有壹層黑氣,壹驚道:“他……他二人練過毒砂掌麽?”程靈素淡淡地道:“毒手藥王的弟子,豈有不練毒砂掌之理?”
  胡斐“啊”的壹聲,道:“原來尊師無嗔大師,才是真正的毒手藥王!他老人家去世了麽?怎麽妳這幾位師兄師姊對尊師這般無情無義?”
  程靈素輕輕嘆了口氣,到大樹上拔下銀簪和透骨釘,將師父兩張字諭折好,放回懷中。這時第壹張字諭上發光的字跡已隱沒不見,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寫的那兩行黑字。
  胡斐道:“這宇條是妳寫的?”程靈素道:“是啊,師父那裏有我大師兄手抄的藥經。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這幾行字可學得不好,只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書法還要峻峭得多。”胡斐自幼無人教他讀書,說到書法什麽,那是壹竅不通。
  程靈素道:“師父的手諭向來是用三煉礬水所寫,要在火上壹烘,方始顯現,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壹遍,黑暗之中便發閃光了。妳瞧!”說著熄了燈火,紙笑上果然現出她師父手諭閃光字跡。待得點亮燈籠,閃光之字隱沒,看到的只是程靈素所寫的短簡,這短簡自是寫在手諭的兩行之間。同是壹張紙箋,光亮時現短簡,黑暗中見手諭。慕容景嶽等正自全神貫註地激鬥,突見師父的手諭在樹上顯現,自要大吃壹驚,程靈素再手持蠟燭走出,壹時之間,他們只想著師父所遺的那部《藥王神篇》,縱然細心,也不會再防到她手中蠟燭會散發毒氣了。
  這些詭異之事壹件件揭開,胡斐登時恍然,臉上流露出又明白了壹件事的喜色。
  程靈素笑道:“妳中了毒砂掌,怎麽反而高興了?”胡斐笑道:“妳答允救我壹命的,有藥王的高足在此,我還擔心什麽?”程靈素嫣然壹笑,鼓氣又吹滅燈籠,只聽她走到竹蘿之旁,瑟瑟索索地發出些輕微聲響,不知她在竹蘿中拿些什麽,過了壹會兒,回來點燃燈籠。
  胡斐眼前陡然壹亮,見她已換上了壹套白衫藍褲。程靈素笑道:“這衣衫上沒毒粉了,免得妳提心吊膽,唯恐壹個不小心,碰到了我衣服。”胡斐嘆了口氣,道:“妳什麽都想到了。我年紀是活在狗身上的,有妳十成中壹成聰明,那便好了。”
  程靈素道:“我學了使用毒藥,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麽下毒,旁人才不知覺,又要防人反來下毒,挖空心思,便想這種事兒。咳,哪及得上妳心中海闊天空,自由自在?”說著輕輕嘆了口氣,拉過胡斐右手,用銀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個小孔,然後雙手兩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擠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帶有紫黑之色。她針刺的部位恰到好處,推擠黑血,手勢又極靈巧,胡斐竟不感痛楚,過不多時,出來的血液漸變鮮紅。
  這時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嶽突然身子壹動。胡斐道:“醒啦!”程靈素道:“不會醒的,至少還有三個時辰。”胡斐道:“剛才我把他挑了來,這人就像死了壹般,我壹點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外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靈素微笑道:“妳口口聲聲說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隔了壹會兒,胡斐道:“他們老是問什麽《藥王神篇》,那是壹部藥書,是不是?”程靈素道:“是啊,這是我師父花了畢生心血所著的壹部書。給妳瞧瞧吧!”伸手入懷,取出壹個小小包袱,打開外面的布包,裏面是壹層油紙,油紙之內,是壹部六寸長、四寸寬的黃紙書。封皮上寫著“無嗔醫藥錄”五字,想是他四名弟子不敢徑呼師尊名諱,才稱之為“藥王神篇”。程靈素用銀簪挑開書頁,滿書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姆頭小棺,不言可知,這書每壹頁上都染滿劇毒,無知之人隨手壹翻,非倒大黴不可。
  胡斐見她對自己推心置腹,什麽重大的秘密也不隱瞞,心中自是歡喜,只是見著這部毒經心中發毛,似覺多瞧得幾眼,連眼睛也會中毒,不自禁地露出畏縮之意。程靈素將藥書包好,放回懷中,然後取出壹個黃色小瓶,倒出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針孔上,在他手臂關節上推拿幾下,那些粉末竟從針孔中吸了進去。
  胡斐喜道:“大國手,這般的神乎其技,我從未見過。”程靈素笑道:“那算什麽?妳若見到我師父給人開膛剖腹、接骨續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往,道:“是啊,尊師雖擅於使毒,但也必挺會治病救人,否則怎稱得‘藥王’二字?”程靈素臉現喜容,道:“我師父如聽到妳這幾句話,壹定會喜歡妳得緊,要說妳是他的少年知己。咳,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說著眼眶不自禁地紅了。
  胡斐道:“妳那駝背師姊說妳師父偏心,只管疼愛小徒弟,這話多半不假,我看也只妳壹人,才記著師父。”程靈素道:“我師父生平收了四個徒兒,這四個人給妳壹晚上都見到了。慕容景嶽是我大師兄,姜鐵山是二師兄,薛鵲是三師姊。收了三師姐後,師父本來不想再收徒兒了,但見我三位師兄師姊鬧得太不像話,只怕他百年之後無人制得他們,三人為非作歹,更要肆無忌憚,害人不淺,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這個幼徒。”頓了壹頓,又道:“我這三個師兄師姊本性原也不壞,只為三師姊嫁了二師兄,大師兄和他倆結下深仇,三個人誰也不肯幹休,弄到後來竟難以收拾。”
  胡斐點點頭,問道:“妳大師兄也要娶妳三師姊,是不是?”程靈素道:“這些事過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大師哥本來是有師嫂的,三師姊喜歡大師哥,便把師嫂毒死了。”胡斐“啊”的壹聲,只七覺學會了下毒功夫,自然而然地會殘忍起來。
  程靈素又道:“大師哥壹氣之下,暗中給三師姊服了壹種毒藥,業害得她蛇了背,跛了腳。那時師父去了西藏采藥,待得回來,已來不及救治了。二師哥暗中壹直喜歡著三師姊,她雖殘廢,卻並不嫌棄,便和她成了親。也不知怎麽,他們成婚之後,大師哥卻又想念起三師姊的諸般好處來,竟又去纏著她。我師父給他們三人弄得十分心煩,不管怎麽開導教訓,這三人反反復復,總糾纏不清。倒是我二師哥為人比較正派,對妻子始終沒二心。他們在洞庭湖邊用生鐵禱了這座藥王莊,莊外又種了血矮栗,原先本是為了防備大師哥糾纏,後來他夫婦倆在江湖上多結仇家,這藥王莊又成了他們避仇之處了。”
  胡斐點頭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說到毒手藥王時說法不同,有的說是個秀才相公,有的說是個粗豪大漢,有的說是個駝背女子,更有人說是個老和尚。”
  程靈素道:“真正的毒手藥王,其實也說不上是誰。我師父挺不喜歡這個名頭。他說:‘我使毒物,是為了治病救人。稱我“藥王”,那不敢當,上面再加“毒手”二字,難道無嗔和尚是隨便殺人的麽?’只因師父擅用毒物出神入化,我三位師兄師姊又使得太濫,有時不免誤傷好人,因此‘毒手藥王’這四個字,在江湖上名頭弄得十分響亮。師父不許師兄師姊泄露各人身份姓名,這麽壹來,只要什麽地方有了離奇的下毒案件,壹切賬便都算在‘毒手藥王’頭上,妳瞧冤是不冤?”
  胡斐道:“那妳師父該當出來辯個明白啊。”程靈素嘆道:“這種事也辯不勝辯……”說到這裏,已將胡斐五只手指推拿敷藥完畢,站起身來,道:“咱們今晚還有兩件事要辦,若不是……”說到這裏突然住口,微微壹笑。
  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聽話,這兩件事就易辦得很,現下不免要大費手腳。”
  程靈素笑道:“妳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著躺在地下的慕容景嶽道:“又要請君入籮?”程靈素笑道:“勞您的大駕。”
  胡斐抓起慕容景嶽,放入竹籮,將竹籮搭上扁擔,放上肩頭挑起。
  
  程靈素在前領路,卻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裏模樣,來到壹座小屋之前,叫道:“王大叔,走吧!”屋門打開,出來壹個漢子,全身黑漆漆的,挑著副擔子。胡斐心想:“又有奇事出來啦!”有了前車之鑒,哪裏還敢多問,緊緊跟在程靈素身後,當真不離開她身邊三步。程靈素回眸壹笑,意示嘉許。
  那漢子跟著二人,壹言不發。程靈素折而向北,四更過後,到了藥王莊外。
  她從竹蘿中取出三大叢藍花,分給胡斐和那漢子每人壹叢,與胡斐二人躍過血矮栗,那漢子不會武功,從樹叢間擠了進去。到了鐵鑄的圓屋外面,程靈素叫道:“二師哥、三師姊,開不開門?”連問三聲,圓屋中寂無聲息。
  程靈素向那漢子點點頭。那漢子放下擔子,擔子壹端是個風箱。他拉動風箱,燒紅炭火,熔起鐵來,敢情是個鐵匠。胡斐看得大奇。又過片刻,只見那漢子將燒紅的鐵汁澆在圓屋之上,摸著屋上的縫隙,壹條條地澆去,竟是將鐵屋上啟閉門窗的通路壹壹封住。料來姜鐵山和薛鵲便在屋中,想是忌憚程靈素厲害,竟不敢出來阻擋。
  程靈素見鐵屋的縫隙已封了十之八九,屋中人已沒法出來,向胡斐招招手。兩人向東越過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數十丈,只見遍地都是大巖石。程靈素數著腳步,北行幾步,又向西幾步,輕聲道:“是了!”點燈籠壹照,見兩塊大巖石之間有個碗口大小洞穴,洞上又用壹塊巖石淩空擱著。程靈素低聲道:“這是他們的通氣孔。”取出那半截錯燭點燃了,放在洞口,與胡斐站得遠遠地瞧著。
  蠟燭點著後,散出極淡輕煙,隨著微風,裊裊從洞中鉆了進去。
  瞧了這般情景,胡斐對程靈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鐵屋中人給毒煙這麽壹薰,哪裏還有生路?不禁心生憐憫:“這淡淡輕煙本已極難知覺,便算及時發現,堵上氣孔,最後還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遲早而已。難道我眼看著她幹這等絕戶滅門的毒辣行徑,竟不加阻止麽?”
  只見程靈素取出壹把小小團扇,輕扇燭火,蠟燭上冒出的輕煙盡數從巖孔中鉆了進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說道:“靈姑娘,妳那師兄師姊,與妳當真有不可解的怨仇麽?”程靈素道:“沒有呀。”胡斐道:“妳師父傳下遺命,要妳清理門戶,是不是?”程靈素道:“眼下還沒到這個地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動,不知如何措辭,壹時說不下去了。
  程靈素擡起頭來,淡淡地道:“什麽啊?瞧妳急成這副樣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妳師哥師姊……並無非殺不可的過惡,請妳給他們留壹條改過自新的道路。”程靈素道:“是啊,我師父也這麽說。”頓了壹頓,說道:“可惜妳見不到我師父了,否則妳們壹老壹少,壹定挺說得來。”口中說話,手上團扇仍不住撥動。
  胡斐搔了搔頭,指著蠟燭問道:“這毒煙……這毒煙不會致人死命麽?”程靈素道:“啊,原來咱們胡大俠在大發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命,不是在傷天害理。”說著轉過頭來,微微壹笑,神色頗為嫵媚。胡斐滿臉通紅,心想自己又做了壹次傻瓜,雖不懂噴放毒煙為何反是救人,心中卻甚感舒暢。
  程靈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蠟燭上刻了條淺印,道:“請妳給我瞧著,別讓風吹熄了,點到這條線上就熄了蠟燭。”將團扇交給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傾聽聲息。胡斐學著她樣,將輕煙扇入巖孔。
  程靈素在十余丈外兜了個圓子,沒見什麽異狀,回來坐在壹塊圓巖上,說道:“引了狼群來踏我花圃的,是二師哥的兒子,叫做小鐵。”胡斐“啊”了壹聲,道:“他也在這下面麽?”說著向巖孔中指了指。程靈素笑道:“是啊!咱們費這麽大勁,便是去救他。先熏暈了師哥師姊,做起事來不會礙手礙腳。”胡斐心道:“原來如此。”
  程靈素道:“二師哥和三師姊有壹家姓孟的對頭,到了洞庭湖邊已有半年,使盡心機,總解不了鐵屋外的血矮栗之毒,攻不進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兩個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種的藍花,卻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師哥他們壹直不知,直到妳和鐘爺身上帶了藍花,不怕毒侵,他們這才驚覺。”胡斐道:“是了,我和鐘大哥來的時候,聽到鐵屋中有人驚叫,必是為此。”
  程靈素點點頭,說道:“這血矮栗的毒性,本來無藥可解,須得經常服食樹上所結的栗子,才不受栗樹氣息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雖強,倒也不易為害人畜,只要有這麽壹棵樹長著,周圍數十步內寸草不生,蟲蟻絕跡,壹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這鐵屋周圍連草根也沒半條。我把兩匹馬的口都紮住了,還是避不了毒質,若不是妳相贈藍花……”說到這裏,想起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驚心,心道:“無怪江湖上壹提到毒手藥王便談虎色變,鐘大哥極力戒備,確非無因。”
  程靈素道:“我這藍花是新試出來的品種,總算承蒙不棄,沒在半路上丟掉。”胡斐微笑道:“這花顏色嬌艷,很是好看。”程靈素道:“幸虧這藍花好看,倘若不美,妳便把它拋了,是不是?”胡斐壹時不知所對,只說:“唔……就算不美,是妳送的,我又澆過它,也不會隨便拋了。”心中卻想:“倘若這藍花果真十分醜陋,我會不會仍藏在身邊?是否幸虧花美,這才救了我和鐘大哥的性命?”
  正在此時,壹陣風吹了過來,胡斐正自尋思,沒舉扇擋住蠟燭,燭火壹閃,登時熄了。胡斐輕輕叫聲:“啊喲!”忙取出火折,待要再點蠟燭,只聽程靈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不多夠了。”胡斐聽她語氣中頗有不悅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麽事,我總沒做得妥帖,似乎壹切全都漫不經心,歉然道:“真對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總失魂落魄的。”程靈素默然不語。
  胡斐道:“我正在想妳那句話,沒料到剛好有壹陣風來。靈姑娘,我想過了,妳送我這藍花之時,我全沒知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壹番好意給的東西,我自會好好收著。”程靈素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懇切,“嗯”了壹聲。
  黑暗中兩人相對而坐,過了壹會兒,胡斐道:“我從小沒爹沒娘,難得有誰給我什麽東西。”程靈素道:“我也從小沒爹沒娘,還不是活得這麽大了?”說著點燃了燈籠,說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臉色,似乎並沒生氣,不敢再說什麽,便跟隨在後。
  兩人回到鐵屋之前,見那鐵匠坐在地下吸煙。程靈素道:“王大叔,勞您駕,鑿開這條縫!”所指之處,正是適才她要鐵匠焊上了的。那鐵匠也沒問什麽原由,拿出鐵錘鐵鑿,丁丁當當地鑿了起來,不到壹頓飯時分,已將焊上的縫鑿開。
  程靈素說道:“開門吧!”那鐵匠用鐵錘東打打,西敲敲,倒轉鐵錘,用錘柄壹撬,當的壹聲,壹塊大鐵板落了下來,露出壹個六尺高、三尺寬的門口。這鐵匠對鐵屋的構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門邊壹拉,便有壹座小小的鐵梯伸出,從門上通向內進。
  程靈素道:“咱們把藍花留在外面。”三人將身上插的壹束藍花都拋在地下。程靈素正要跨步從小鐵梯走進屋去,輕輕嗅了壹下,道:“胡大哥,怎麽妳身上還有藍花?別帶進去。”胡斐應道:“噢!”從懷中摸出壹個布包,打了開來,說道:“妳鼻子真靈,我包在包裏妳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著他的家傳拳經刀譜,還有些雜物,日間程靈素給他的那棵藍花也在其內,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撿了出來,放在鐵門板上。程靈素見他珍而重之地收藏著這棵藍花,知他剛才沒說假話,很是歡喜,向他嫣然壹笑,道:“妳沒騙人!”胡斐壹楞,心道:“我何必騙妳?”程靈素指著鐵屋的門道:“裏面的人平時服食血栗慣了,這藍花正是克星,他們抵受不住。”提起燈籠,踏步進內。胡斐和王鐵匠跟著進去。
  走完鐵梯,是壹條狹窄甬道,轉了兩個彎,來到壹個小小廳堂。墻上掛著書畫對聯,廳中擺的是湘妃竹桌椅,陳設雅致。胡斐暗暗納罕:“那姜鐵山形貌粗魯,居處卻是這等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相公家裏。”程靈素毫不停留,壹直走向後進。
  胡斐跟著她走進壹間廚房模樣的屋子,眼前所見,不由得大吃壹驚。
  只見姜鐵山和薛鵲倒在地下,不知死活。當七心海棠所制蠟燭的輕煙從巖孔中透入之時,胡斐已料到有此情景,也不以為異,奇怪的是壹只大鐵鑊盛滿了熱水,鑊中竟坐著壹個青年男子。這人赤裸著上身,背上傷痕累累,鑊中水氣不斷蒸升,看來這水雖非沸騰,卻已甚熱,說不定這人已活活煮死。
  胡斐壹個箭步搶上前去,待要將那人從鑊中拉起,程靈素道:“別動!妳瞧他……瞧他身上還有沒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鑊中壹看,道:“他穿著褲子。”程靈素臉上微微壹紅,點了點頭,走近鑊邊,探了探那人鼻息,道:“妳到竈下加些柴火!”
  胡斐嚇了壹跳,向那人再望壹眼,認出他便是引了狼群來踐踏花圃之人。只見他雙目緊閉,張大了口,壯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顯已暈去,失了知覺,問道:“他是小鐵?他們的兒子?”程靈素道:“不錯,我師哥師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質,但沒有七心海棠的花粉,總治不好。”胡斐這才放心,見竈中火勢微弱,於是加了壹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熱,小鐵抵受不住,不敢多加。
  程靈素笑道:“多加幾根,煮不熟、煨不爛的。”胡斐依言,又拿兩條硬柴塞入竈中。程靈素伸手人鑊,探了探水的冷熱,從懷中摸出壹個小小藥瓶,倒出些黃色粉末,塞在姜鐵山和薛鵲鼻中。
  稍待片刻,兩人先後打了幾個噴嚏,睜眼醒轉,見程靈素手中拿著壹只水瓢,從鏡中挹了壹瓢熱水倒去,再從水缸中挹了壹瓢冷水加在鑊中。夫婦倆對望了壹眼,初醒時那又驚又怒的神色立時轉為喜色,知她既肯出手相救,獨生愛子便可死裏逃生。兩人站起身來,默然不語,心中各是壹股說不出的滋味:愛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卻又來相救,向她道謝是犯不著,但是她如不救,兒子又活不成;再說,她不過是小師妹,自己兒子的年紀還大過她,哪知師父偏心,傳給她的本領遠勝過自己夫婦,接連受她克制,竟縛手縛腳,沒半點還手余地。
  程靈素壹見水汽略盛,便挹去壹瓤熱水,加添壹瓢冷水,使姜小鐵身上的毒質逐步熬出。熬了壹會兒,她忽向王鐵匠道:“再不動手,便報不了仇啦!”
  王鐵匠道:“是!”在竈邊拾起壹段硬柴,夾頭夾腦便向姜鐵山打去。
  姜鐵山大怒,喝道:“妳幹什麽?”壹把抓住硬柴,待要還手。薛鵲道:“鐵山,咱們今日有求於師妹,這幾下也挨不起麽?”姜鐵山壹呆,怒道:“好!”松手放開硬柴。王鐵匠壹柴打了下去,姜鐵山既不閃避,也不招架,挺著頭讓他猛擊壹記。
  王鐵匠罵道:“妳搶老子田地,逼老子給妳造鐵屋,還打得老子斷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養的,想不到妳也有今日。”罵壹句,便用硬柴猛擊壹下。他打了幾十年鐵,雖不會武功,但右臂的打擊之力何等剛猛,打得幾下,硬柴便斷了。
  姜鐵山始終不還手,咬著牙任他毆擊。
  胡斐從那王鐵匠的罵聲聽來,知他曾受姜鐵山夫婦極大的欺壓,今日程靈素伸張公道,讓他出了這口惡氣,倒也算大快人心。王鐵匠打斷三根硬柴,見姜鐵山滿臉是血,卻咬著牙齒壹聲不哼,他生性良善,覺得氣也出了,雖當年自己受他父子毆打遠慘於此,也就不為已甚,將硬柴往地下壹拋,躬身向程靈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妳幫我出了這口惡氣,小人難以報答。”
  程靈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禮。”轉頭向薛鵲道:“三師姊,請妳們把田地還了給王大叔,沖著小妹面子,以後也別找他報仇,好不好?”薛鵲低沈著嗓子道:“我們這輩子永不踏進湖南省境了。再說,這種人也不會叫我們念念不忘。”程靈素道:“好,就這樣。王大叔,妳先回去吧,這裏沒妳的事了。”
  王鐵匠滿臉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說道:“妳這狗日的當年打得老子多慘!這半截帶血硬柴,老子要當寶貝般藏起來。”又向程靈素和胡斐行了壹禮,轉身出去。
  胡斐見到這張樸實淳厚的臉上充滿著小孩子壹般的喜色,心中壹動,記起佛山鎮北帝廟中的慘劇。那日惡霸鳳天南給自己制住,對鐘阿四的責罵無辭可對,但自己只離得片刻,鐘阿四全家便屍橫殿堂。姜鐵山夫婦的奸詐兇殘不在鳳天南之下,未必會信守諾言,只怕程靈素壹去,立時會對王鐵匠痛下毒手。他追到門口,叫道:“王大叔,跟妳說句話。”王鐵匠站定腳步,回頭瞧著他。胡斐道:“王大叔,這姜家夫妻不是好人。妳趕緊賣了田地,別在這裏再耽。他們手段毒辣得緊。”
  王鐵匠壹怔,很舍不得這住了幾十年的家鄉,道:“他們答應了永不踏進湖南省境。”胡斐道:“這種人的說話,也信得過麽?”王鐵匠恍然明白,連說:“對,對!我明兒便走!”他跨出鐵門,轉頭又問:“妳貴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鐵匠道:“好,胡爺,咱們再見了,妳這壹輩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
  這次輪到胡斐壹怔,問道:“妳說什麽?”王鐵匠哈哈壹笑,道:“胡爺,王鐵匠又不是傻子,難道我還瞧不出麽?程姑娘人既聰明,心眼兒又好,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對妳壹片真心,這壹輩子妳可得多聽她話。”說著哈哈大笑。胡斐聽他話中有因,卻不便多說,只得含糊答應,說道:“再見啦。”王鐵匠道:“胡爺,再見,再見!”收拾了風箱家生,挑在肩頭便走。他走出幾步,突然放開嗓子,唱起洞庭湖邊的情歌來。只聽他唱道: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妳莫負了妹子——壹段情,
  妳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妳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但靜夜中聽著這曲情歌,自有壹股蕩人心魄的纏綿味道。
  胡斐站在門口,聽得歌聲漸漸遠去,隱沒不聞,站著思索良久,這才回去廚房。
  只見姜小鐵已然醒轉,站在地下,全身濕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對程靈素又忌憚,又懷恨,但對她用藥使藥的神技,不自禁也有壹股艷羨之意。三人冷冷地站著,並不道謝,卻也不示敵意。
  程靈素從懷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幹草藥,放在桌上,道:“妳們離開此間之時,那孟家壹幹人定會追蹤攔截。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煉制過,足以退敵,但不致殺人再增新仇。”姜鐵山臉現喜色,說道:“小師妹,多謝妳幫我想得周到。”
  胡斐心想:“她救活妳兒子性命,妳不說壹個謝字,直到助妳退敵,這才稱謝,想來敵人定然甚強。卻不知孟家的人是哪壹路英雄好漢,連這對用毒的高手也壹籌莫展,只有困守在鐵屋之中。”
  程靈素說道:“小鐵,中了鬼蝙蝠劇毒那兩人,都是孟家的吧?妳下手好狠啊!”她說這話之時,向小鐵壹眼也沒瞧。
  姜小鐵嚇了壹跳,心想:“妳怎知道?”囁嚅著道:“我……我……”姜鐵山道:“小師妹,小鐵此事大錯,愚兄已責打他過了。”說著走過去拉起小鐵的衣衫,推著他身子轉過背後來,露出滿背鞭痕,血色殷然,尚未結疤。
  程靈素給他療毒之時,早已瞧見,但想到使用無藥可解的劇毒,實是本門大忌,不得不再提壹下。她所以知道那兩人是小鐵所毒死,也因見到他背上鞭痕,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先師無嗔大師的諄諄告誡:“本門擅於使毒,旁人深惡痛絕,其實下毒傷人,比之兵刃拳腳還多了壹層慈悲心腸。下毒之後,如對方悔悟求饒,立誓改過,又或發覺傷錯了人,都可解救。但若壹刀將人殺了,卻人死不能復生。因此凡無藥可解的劇毒,本門弟子決不可用以傷人,對方就算大奸大惡,也要給他留壹條回頭自新之路。”
  心想這條本門大戒,二師哥三師姊對小鐵也壹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膽犯規?見他背上鞭痕累累,縱橫交叉,想來父母東責打不輕,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壹番重懲,於是躬身施禮,說道:“師哥師姊,小妹多有得罪,咱們後會有期。”姜鐵山還了壹揖,薛鵲只哼了壹聲,卻不理會。
  程靈素也不以為意,向胡斐使個眼色,相偕出門。
  兩人跨出大門,姜鐵山自後趕上,叫道:“小師妹!”程靈素回過頭來,見他臉上有為難之色,欲言又止,問道:“二師哥有什麽吩咐?”姜鐵山道:“那三束醍醐香,須得有三個功力相若之人運氣施為,方能拒敵。小鐵功力尚淺,愚兄想請師妹……”說到這裏,雖極盼她留下相助,總覺說不出口,“想請師妹……”幾個字連說了幾遍,接不下話。
  程靈素指著門外的竹籮道:“大師哥便在這竹籮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夠為他解毒。二師哥何不乘機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壹強助?”姜鐵山大喜,他壹直為大師哥的糾纏不休而煩惱,想不到小師妹竟已安排了這壹舉兩得的妙計,既退強敵,又解了師兄弟間多年的嫌隙,忙連聲道謝,將竹籮提進門去。
  胡斐從鐵門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藍花,放入懷中。程靈素晃了他壹眼,向姜鐵山揮手道別,說道:“二師哥,妳頭臉出血,身上毒氣已然散去,可別怪小妹無禮啊。”姜鐵山壹楞,登時醒悟,心道:“她叫王鐵匠打我,固是懲我昔日的兇橫,但也未始不無善意。鵲妹毒氣未散,還得給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這個小師妹的算中,自己遠非其敵,終於死心塌地,息了搶奪師父遺著《藥王神篇》的念頭。
  
  程靈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鐘兆文兀自沈醉未醒。這壹晚整整忙了壹夜,此時天已大明。程靈素取出解藥,要胡斐餵給鐘兆文服下,然後兩人各拿了壹把鋤頭,將花圃中踐踏未盡的藍花細細連根鋤去,不留半棵,盡數深埋人土。
  程靈素道:“我先見狼群來襲,還道是孟家的人來搶藍花,後來見小鐵項頸中掛了壹大束藥草,才猜到他用意。”胡斐道:“他怎麽中了妳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沒瞧得清楚。”程靈素道:“我用透骨釘打了他壹釘,釘上有七心海棠的毒質,還帶著那封假冒大師哥的信,約他們在樹林中相會。那透骨釘是大師哥自鑄的獨門暗器,二師哥三師姊向來認得,自是沒懷疑。”胡斐道:“妳大師哥的暗器,妳卻從何處得來?”
  程靈素笑道:“妳倒猜猜。”胡斐微壹沈吟,道:“啊!是了,那時妳大師哥已給妳擒住,昏暈在竹籮之中,暗器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程靈素笑道:“不錯。大師哥見了我的藍花後早已起疑,妳們向他問路,他便跟蹤而來,正好自投竹籮。”
  兩人說得高興,壹齊倚鋤大笑,忽聽得身後壹個聲音說道:“什麽好笑啊?”兩人回過頭來,只見鐘兆文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臉上紅紅的尚帶酒意。胡斐壹凜,道:“靈姑娘,苗大俠傷勢不輕,我們須得便去。這解藥如何用法,請妳指點。”
  程靈素道:“苗大俠傷在眼目,那是人身最柔嫩之處,用藥輕重,大有斟酌。不知他傷得怎樣?”這壹句話可問倒了胡斐。他壹意想請她去施救,只是素無淵源,人家又是個年輕女子,便像姜鐵山那樣,那壹句相求的話竟然說不出口來。
  程靈素微笑道:“妳若求我,我便去。只是妳也須答允我壹件事。”胡斐大喜,忙道:“答允得,答允得,什麽事啊?”程靈素笑道:“這時還不知道,將來我想到了便跟妳說,就怕妳日後耍賴。”胡斐道:“我賴了便是個賊王八!”
  程靈素壹笑,道:“我收拾些替換衣服,咱們便走。”胡斐見她身子瘦瘦怯怯,低聲道:“妳壹夜沒睡,只怕太累了。”程靈素輕輕搖頭,翩然進房。
  鐘兆文哪知自己沈睡壹夜,已起了不少變故,壹時之間胡斐也來不及向他細說,只說解藥已經求到,這位程姑娘是治傷療毒的好手,答允同去為苗人鳳醫眼。鐘兆文還待要問,程靈素已從房中出來,背上負了壹個小包,手中捧著壹小盆花。
  這盆花的葉子也和尋常海棠無異,花瓣緊貼枝幹而生,花枝如鐵,花瓣上有七個小小的黃點。胡斐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靈素捧著送到他面前,胡斐嚇了壹跳,不自禁地退了壹步。程靈素撲哧壹笑,道:“這花的根莖花葉,均奇毒無比,但不加制煉,不會傷人。妳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妳當我是牛羊麽,吃生草生花?”將那盆花接了過來。程靈素扣上板門。
  三人來到白馬寺鎮上,胡斐向藥材鋪取回寄存的兵刃,付了二兩銀子謝禮。鐘兆文取出銀兩買了三匹坐騎,不敢耽擱,就原路趕回。
  那白馬寺是個小鎮,買到三匹坐騎已很不容易,自不是什麽駭馬良駒,行到天黑也不過趕了兩百來裏。三人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見三匹馬困乏不堪,已不能再走,只得在壹座小樹林中就地野宿。程靈素實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來的壹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鐘兆文叫胡斐也睡,說自己昨晚已經睡過,今晚可以守夜。胡斐睡到半夜,忽聽得東邊隱隱有虎晡之聲,壹驚而醒。那虎喊聲不久便即遠去,胡斐卻再也難以人睡,說道:“鐘大哥妳睡吧,反正我睡不著,後半夜我來守。”
  他打坐片刻,聽程靈素和鐘兆文呼吸沈穩,睡得甚酣,心想:“這壹次多管閑事,耽擱了好幾天,追尋鳳天南便更為不易了,卻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參與掌門人大會?”東思西想,不能寧定,從懷中取出布包,打了開來,又將那束藍花包在艦,忽然想起王鐵匠所唱的那首情歌,心中壹動:“難道程姑娘當真對我很好,我卻沒瞧出來麽?”
  正自出神,忽聽得程靈素笑道:“妳這包兒中藏著些什麽寶貝?給我瞧瞧成不成?”胡斐回過頭來,淡淡月光之下,只見她坐在枯草之上,不知何時已然醒來。
  胡斐道:“我當是寶貝,妳瞧來可不值壹笑。”將布包攤開了送到她面前,道:“這是我小時候平四叔給我削的壹柄小竹刀;這是我結義兄長趙三哥給的壹朵紅絨花;這是我祖傳的拳經刀譜……”指到袁紫衣所贈的那只玉鳳,頓了壹頓,說道:“這是朋友送的壹件玩意兒。”
  那玉鳳在月下發出柔和的瑩光,程靈素聽他語音有異,擡起頭來,說道:“是壹個姑娘朋友吧?”胡斐臉上壹紅,道:“是!”程靈素笑道:“這還不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嗎?”說著微微壹笑,將布包還給胡斐,隨即躺倒,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邊似乎隱隱響起了王鐵匠的歌聲:
  妳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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