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故人之子

　　
　　武娘子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丈夫叫喚，又喜又惱，心想妳這瘋子不知在胡鬧些什麽，卻到這時才來，只見他上衣扯得破破爛爛，頸中兀自掛著何沅君兒時所用的那塊圍涎，急奔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妳沒事麽？”她近十年來從未見丈夫對自己這般關懷，心中甚喜，叫道：“我在這裏。”武三通撲到跟前，將陸氏夫婦壹手壹個抱起，叫道：“快跟我來。”壹言甫畢，便騰身而起。柯鎮惡與武娘子跟隨在後。
　　武三通東彎西繞，奔行數裏，領著二人到了壹座破窯之中。這是座燒制酒壇子的陶窯，倒是極大。武娘子走進窯洞，見敦儒、修文兩個孩子安好無恙，當即放心，嘆了口氣。窯洞裏有張小床，似有人居住。
　　武氏兄弟正與程英、陸無雙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與陸無雙見到陸氏夫婦如此模樣，撲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鎮惡聽陸無雙哭叫爸爸媽媽，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驚叫：“啊呀，不好，咱們引鬼上門，那女魔頭跟著就來啦！”武娘子適才這壹戰已嚇得心驚膽戰，忙問：“怎麽？”柯鎮惡道：“那魔頭要傷陸家兩個孩子，可是不知她們在那裏……”武娘子當即醒悟，驚道：“啊，是了，她有意不傷咱們，卻偷偷的跟來。”武三通大怒，叫道：“這赤練蛇女鬼陰魂不散，讓我來鬥她。”說著挺身站在窯洞之前。
　　陸立鼎頭骨已碎，可是尚有壹件心事未了，強自忍著壹口氣，向程英道：“阿英，妳把我……我……胸口……胸口壹塊手帕拿出來。”程英抹了抹眼淚，伸手到他胸衣內取出壹塊錦帕。手帕是塊白緞子，四角都繡著朵紅花。花紅欲滴，每朵花旁都襯著壹張翠綠色葉子，白緞子已舊得發黃，花葉卻兀自嬌艷可愛，便如真花真葉壹般。陸立鼎道：“阿英，妳把手帕縛在頸中，千萬不可解脫，知道麽？”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是姨父吩咐，當即接過，點頭答應。
　　陸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聽到丈夫說話，睜開眼來，說道：“為什麽不給雙兒？妳給雙兒啊！”陸立鼎道：“不，我怎能負了她父母之托？”陸二娘急道：“妳……妳好狠心，妳自己女兒也不顧了？”說著雙眼翻白，聲音都啞了。陸無雙不知父母吵些什麽，只哭叫：“媽媽，爸爸！”陸立鼎柔聲道：“娘子，妳疼雙兒，讓她跟著咱們去不好麽？”
　　原來這塊紅花綠葉錦帕，是當年李莫愁贈給陸展元的定情之物。紅花是大理國最著名的曼陀羅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綠”“陸”音同，綠葉就是比作她心愛的陸郎了，取義於“紅花綠葉，相偎相倚”。陸展元臨死之時，料知十年之期壹屆，莫愁、武三通二人必來生事，自己原有應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藝平平，到時定然抵擋不了，無可奈何之中，便將這錦帕交給兄弟，叮囑明白，如武三通前來尋仇，能避則避，如不能避，動手必自然必輸，卻也不致有性命之憂；但李莫愁近年來心狠手辣之名播於江湖，遇上了勢必無幸，危急之際將這錦帕纏在頸中，只盼這女魔頭顧念舊情，或能忍手不予加害。
　　但陸立鼎心高氣傲，始終不肯取出錦帕向這女魔頭乞命。
　　程英是陸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將女兒托付於他撫養。他受人重托，責任未盡，此時大難臨頭，便將這塊救命的錦帕給了她。陸二娘抵犢情深，見丈夫不顧親生女兒，惶急中傷處劇痛，暈了過去。
　　程英見姨母為錦帕之事煩惱，忙將錦帕遞給表妹，道：“姨媽說給妳，妳拿著罷！”陸立鼎喝道：“雙兒，是表姊的，別接。”武娘子瞧出其中蹊蹺，說道：“我將帕兒撕成兩半，壹人半塊，好不好？”陸立鼎欲待再說，壹口氣接不上來，那能出聲，只有點頭。武娘子將錦帕撕成兩半，分給了程陸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聽到背後又哭又叫，不知出了什麽事，回過頭來，驀見妻子左頰漆黑，右臉卻無異狀，不禁駭異，指著她臉問道：“為……為什麽這樣？”武娘子伸手在臉上壹摸，道：“什麽？”只覺左邊臉頰木木的無甚知覺，心中壹驚，想起李莫愁臨去時曾在自己臉上摸了壹下，難道這只柔膩溫香的手掌輕撫而過，竟就此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問，忽聽窯洞外有人笑道：“兩個女娃娃在這裏，是不是？不論死活，都給拋出來罷。否則的話，我壹把火將妳們都燒成了酒壇子。”聲若銀鈴，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躍出洞，見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由得大感詫異：“怎麽十年不見，她仍這等年輕貌美？”當年在陸展元的喜筵上相見，李莫愁方當妙齡，未逾二十，此時已過十年，但眼前此人除改穿道裝外，仍然肌膚嬌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塵輕輕揮動，神態悠聞，美目流盼，桃腮帶暈，若非素知她殺人不眨眼，定道是位帶發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見她拂塵壹動，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窯洞之中，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機闖進去傷害了眾小兒，見洞邊長著棵碗口粗細的栗樹，當即雙掌齊向栗樹推去，吆喝聲中，將樹幹從中擊斷。
　　李莫愁微微壹笑，道：“好力氣。”武三通橫持樹幹，說道：“李姑娘，十年不見，妳好啊。”他從前叫她李姑娘，現下她出了家，他並沒改口，依然舊時稱呼。這十年來，李莫愁從未聽人叫過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間聽到這三個字，心中壹動，少女時種種溫馨旎旖的風光突然湧向胸間，但隨即想起，自己本可與意中人壹生廝守，那知這世上另外有個何沅君在，竟令自己傷心失意，壹世孤單淒涼，想到此處，心中壹瞬間湧現的柔情密意，登時盡化為無窮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愛之人棄己而去，雖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別，卻也算得同病相憐，但那日自陸展元的酒筵上出來，親眼見她手刃何老拳師壹家二十余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時思之猶有余悸。何老拳師與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幹，只因大家姓了個“何”字，她傷心之余，竟去將何家滿門殺了個幹幹凈凈。何家老幼直到臨死，始終沒壹個知道到底為了何事。其時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幹預，事後才得悉李莫愁純為遷怒，只不過發泄心中的失望與怨毒，從此對這女子便既恨且懼，這時見她臉上微現溫柔之色，頃刻間轉為冷笑，不禁為程陸二女擔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陸家墻上印了九個手印，這兩個小女孩是非殺不可。武三爺，請妳讓路罷。”武三通道：“陸展元夫婦已死，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妳毒手，小小兩個女孩兒，妳就饒了罷。”李莫愁微笑搖首，柔聲道：“武三爺，請妳讓路。”武三通將栗樹抓得更加緊了，叫道：“李姑娘，妳忒也狠心，阿沅……”“阿沅”兩字壹入耳，李莫愁臉色登變，說道：“我曾立過重誓，誰在我面前提起這賤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上連毀六十三家貨棧船行，只因他們招牌上帶了這個臭字，這件事妳可曾聽到了嗎？武三爺，是妳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說著拂塵壹起，往武三通頭頂拂到。
　　莫瞧她小小壹柄拂塵，這壹拂下去既快又勁，只帶得武三通頭上亂發獵獵飛舞。她知武三通是壹燈大師門下高弟，雖然癡癡呆呆，武功卻確有不凡造詣，是以壹上來就下殺手。
　　武三通左手挺舉，樹幹猛地伸出，狂掃過去。李莫愁見來勢厲害，身子隨勢飄出，不等他樹幹力道使足，隨即飛躍而前，拂塵攻他面門。武三通見她攻入內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額上點去，這招壹陽指點穴去勢雖不甚快，卻變幻莫測，難閃難擋。李莫愁壹招“倒打金鐘”，身子驟然間已躍出丈許之外。
　　武三通見她忽來忽往，瞬息間進退自如，暗暗驚佩，奮力舞動樹幹，將她逼在丈余之外。
　　但只要稍露空隙，李莫愁便如閃電般欺近身來，若非他壹陽指厲害，早已不敵，饒是如此，那樹幹畢竟沈重，舞到後來漸感吃力，李莫愁卻越欺越近。突然間黃影晃動，她竟躍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樹的樹梢，揮動拂塵，淩空下擊。武三通大驚，倒轉樹梢往地下急撞。李莫愁格格嬌笑，踏著樹幹直奔過來。武三通側身長臂，挺指點出。她纖腰微擺，已退回樹梢。此後數十招中，不論武三通如何震撞掃打，她始終猶如粘附在栗樹上壹般，順著樹幹抖動之勢，尋隙進攻。
　　這壹來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雖然不重，究是在樹幹上又加了數十斤的份量，何況她站在樹上，樹幹打不著她，她卻可以攻入，立於不敗之地。武三通見漸處下風，心知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緊，滿窯洞老幼要盡喪她手，奮起膂力，將樹幹越舞越急，欲以樹幹猛轉之勢，將她甩下樹來。
　　又鬥片刻，聽得背後柯鎮惡大叫：“芙兒，妳也來啦？快叫雕兒咬這惡女人。”跟著便有壹個女孩聲音連聲呼叱，空中兩團白影撲將下來，卻是兩頭大雕，左右分擊，攻向李莫愁兩側，正是郭芙攜同雙雕到了。
　　李莫愁見雙雕來勢猛惡，壹個筋鬥翻下栗樹，左足鉤住了樹幹。雙雕撲擊不中，振翼高飛。女孩的聲音又呼哨了幾下。雙雕二次撲落，四只鋼鉤鐵爪齊向樹底抓去。李莫愁曾聽人說起，桃花島郭靖、黃蓉夫婦養有壹對大雕，頗通靈性，這時鬥見雙雕分進合擊，對雕兒倒不放在心上，卻怕雙雕是郭靖夫婦之物，倘若他夫婦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
　　她閃避數次，拂塵啪的壹下，打上雌雕左翼，只痛得它吱吱急鳴，幾根長長的白羽從空中落了下來。
　　郭芙見雕兒受挫，大叫：“雕兒別怕，咬這惡女人。”李莫愁向她望去，見這女孩兒膚似玉雪，眉目如畫，心裏壹動：“聽說郭夫人是當世英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這小娃兒難道是她女兒嗎？”
　　她心念微動，手中稍慢。武三通見雖有雙雕相助，仍戰她不下，焦躁起來，力運雙臂，猛地連人帶樹將她往空中擲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會出此怪招，雙足離樹，給他擲高數丈。只雕見她飛上，撲動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如腳踏平地，雙雕原奈何她不得，此時她身在半空，無所借力，如何能與飛禽抵敵？情急之下，揮動拂塵護住頭臉，長袖揮處，三枚冰魄銀針先後急射而出。兩枚分射雙雕，壹枚卻指向武三通胸口。雙雕忙振翅高飛，但銀針去得快極，嗤嗤作響，從雄雕腳爪之旁擦過，劃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頭相望，猛見銀光閃動，忙著地滾開，銀針仍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通壹滾站起，左腿竟已不聽使喚，左膝跪倒。他強運功力，待要撐持起身，麻木已擴及全腿，登時俯伏跌倒，雙手撐了幾下，終於伏在地下不動了。
　　郭芙大叫：“雕兒，雕兒，快來！”但雙雕逃得遠了，並不回頭。李莫愁笑道：“小妹妹，妳可是姓郭麽？”郭芙見她容貌美麗，和藹可親，似乎並不是什麽“惡女人”，便道：“是啊，我姓郭。妳姓什麽？”李莫愁笑道：“來，我帶妳去玩。”緩步上前，去攜她手。柯鎮惡鐵棒壹撐，急從窯洞中竄出，攔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兒，快進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麽？”
　　就在這時，壹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左手提著壹只公雞，口中唱著俚曲，跳跳蹦蹦的過來，見窯洞前有人，叫道：“餵，妳們到我家裏來幹麽？”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側頭向兩人瞧瞧，笑道：“嘖嘖，大美人兒好美貌，小美人兒也挺秀氣，兩位姑娘是來找我的嗎？姓楊的可沒這般美人兒朋友啊。”臉上賊忒嘻嘻，說話油腔滑調。
　　郭芙小嘴壹扁，怒道：“小叫化，誰來找妳了？”那少年笑道：“妳不來找我，怎麽到我家來？”說著向窯洞壹指，敢情這座破窯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這般骯臟地方，誰愛來了？”
　　武娘子見丈夫倒地，不知死活，擔心之極，從窯洞中搶出，俯身叫道：“三哥，妳怎麽啦？”武三通哼了壹聲，背心擺了幾擺，始終站不起身。郭芙極目遠眺，不見雙雕，大叫：“雕兒，雕兒，快回來！”
　　李莫愁心想：“夜長夢多，別等郭靖夫婦到來，討不了好去。”微微壹笑，徑自闖向窯洞。
　　武娘子忙縱身回轉攔住，揮劍叫道：“別進來！”李莫愁笑道：“這是那個小兄弟的府上，妳又作得主了？”左掌對準劍鋒，直按過去，剛要碰到刃鋒，手掌略側，三指推在劍身刃面，劍鋒反向武娘子額頭削去，嚓的壹聲，削破了她額頭。李莫愁笑道：“得罪！”將拂塵往衣衫後領中壹插，低頭進了窯洞，雙手分別將程英與陸無雙提起，竟不轉身，左足輕點，反躍出洞，百忙中還出足踢飛了柯鎮惡手中鐵杖。
　　那襤褸少年見她傷了武娘子，又擄劫二女，大感不平，耳聽得陸程二女驚呼，當即躍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餵，大美人兒，妳到我府上傷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個招呼，太不講理，快放下人來。”
　　李莫愁雙手各抓著壹個女孩，沒提防這少年竟會張臂相抱，但覺脅下忽然多了壹雙手臂，心中壹凜，不知怎的，忽然全身發軟，當即勁透掌心，輕輕壹彈，將二女彈開數尺，隨即壹把抓住少年後心。她年未逾三十，仍為處女之身，當年與陸展元癡戀苦纏，始終以禮自持。十年來江湖上有不少漢子見她美貌，不免動情起意，但只要神色間稍露邪念，往往立斃於她赤練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會給這少年抱住，她壹抓住少年，本欲掌心發力，立時震碎他心肺，但適才聽他稱贊自己美貌，語出誠摯，心下有些喜歡，這話如為大男人所說，只有惹她厭憎，出於這十二三歲少年之口卻只顯其真，壹時心軟，竟下不了手。
　　忽聽得空中雕唳聲急，雙雕自遠處飛回，又撲下襲擊。李莫愁左袖揮出，兩枚冰魄銀針急射而上。雙雕先前已在這厲害之極的暗器下吃過苦頭，忙振翅上飛，但銀針去勢勁急，雙雕飛得雖快，銀針卻射得更快，雙雕嚇得高聲驚叫。李莫愁見這對惡鳥再也難以逃脫，正自歡喜，猛聽得呼呼聲響，兩枚小小暗器迅速異常的破空而至，剛聽到壹點聲息，暗器轉瞬間劃過長空，已將兩枚銀針分別打落。
　　這暗器先聲奪人，威不可當，李莫愁大吃壹驚，隨手放落少年，縱身過去看時，原來只是兩顆尋常的小石子，心想：“發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測，我可不是對手，先避他壹避再說。”身隨意轉，右掌拍出，擊向程英後心。她要先傷了程陸二女，再圖後計。
　　手掌剛要碰到程英後心，壹瞥間見她頸中系著壹條錦帕，素底緞子上繡著紅花綠葉，正是當年自己精心繡就、贈給意中人之物，不禁壹呆，倏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間在心中滾了幾轉，心想：“他心中始終沒忘了我，這塊帕兒也壹直好好收著。他求我饒他後人，卻饒是不饒？”壹時猶豫不定，決定先斃了另壹個小女孩再說。拂塵抖處，銀絲擊向陸無雙後心，陽光耀眼之下，見她頸中也系著這樣壹條錦帕，李莫愁“咦”的壹聲，心道：“怎地有兩塊帕兒？定有壹塊是假的。”拂塵改擊為卷，裹住陸無雙頭頸，將她倒拉轉來。
　　就在此時，破空之聲又至，壹粒小石子向她後心疾飛而至。李莫愁聽了風聲，知來勢勁急，忙回過拂塵，鋼柄揮出，剛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壹痛，掌心發熱，全身劇震，拂塵幾乎脫手。她不敢逗留，隨手提起陸無雙，展開輕功，猶如疾風掠地，轉瞬間奔了個無影無蹤。
　　程英見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隨後跟去。但李莫愁的腳力何等迅捷，程英怎追得上？江南水鄉之地到處河泊縱橫，程英奔了壹陣，前面小河攔路，無法再行。她沿岸奔跑叫嚷，忽見左邊小橋上黃影晃動，壹人從對岸過橋奔來。程英只壹呆，已見李莫愁站在面前，手裏卻沒再抓著陸無雙。
　　程英見她回轉，甚是害怕，大著膽子問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見她膚色白嫩，容顏秀麗，冷冷的道：“妳這等模樣，他日長大了，若非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煩惱。”拂塵壹起，摟頭拂落，要將她連頭帶胸打得稀爛。
　　她拂塵揮到背後，正要向前擊出，突然手上壹緊，銀絲給什麽東西拉住了，竟甩不出去。
　　她大吃壹驚，轉頭欲看，驀地裏身不由主的騰空而起，被壹股大力拉扯之下。這壹驚當真非同小可，順勢朝後高躍丈許，這才落下，左掌護胸，拂塵上內勁貫註，直刺出去，豈知眼前空蕩蕩的竟是什麽也沒有。她生平大小數百戰，從未遇到過這般怪異情景，腦海中壹個念頭電閃而過：“妖精？鬼魅？”壹招“混元式”，拂塵舞成個圓圈，護住身周五尺之內，這才再行轉身。
　　只見程英身旁站著壹個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臉上木無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屍，壹見之下，登時心頭說不出的煩惡，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兩步，壹時之間，實想不到武林中有那壹個厲害人物是這等模樣，待要出言相詢，只聽那人低頭向程英道：“娃兒，這女人好生兇惡，妳去打她。”程英那敢動手，仰起頭道：“我不敢。”那人道：“怕什麽？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壹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當此非常之境，便不敢應以常法，料想用拂塵揮打必非善策，當即伸出左手相接，剛要碰到程英腰間，忽聽嗤的壹聲，臂彎鬥然酸軟，手臂竟然擡不起來。程英壹頭撞在她胸口，順手揮出，啪的壹響，清清脆脆的打了她壹記巴掌。
　　李莫愁生平從未受過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無顧忌，拂塵倒轉，疾揮而下，擊向程英頭頂，猛覺虎口劇震，拂塵柄飛起，險些脫手，原來那人又彈出壹塊小石，打在她拂塵柄上。程英卻已穩穩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若不盡快脫身，大有性命之憂，輕聲壹笑，轉身便走，奔出數步，雙袖向後連揮，壹陣銀光閃動，十余枚冰魄銀針齊向青袍怪人射去。她發這暗器，不轉身，不回頭，可是針針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沒料想她暗器功夫竟這等陰狠厲害，當即飛身向後急躍。銀針來得雖快，他後躍之勢更快，只聽得銀針玎玎錚錚壹陣輕響，盡數落在地下。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這十余枚銀針但求將他逼開，壹聽到他後躍風聲，袖子又揮，壹枚銀針直射程英。她知這壹針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動手，竟不回頭察看，足底加勁，急奔過橋，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聲：“啊喲！”上前抱起程英，只見壹枚長長的銀針插在她肩頭，不禁臉上變色，微壹沈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鎮惡等見李莫愁終於擄了陸無雙而去，都感驚懼。那衣衫襤褸的少年道：“我瞧瞧去。”
　　郭芙道：“有什麽好瞧的？這惡女人壹腳踢死了妳。”那少年笑道：“妳踢死我？不見得罷。”說著發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說我要踢妳。”她可不懂這少年繞著彎兒罵她是“惡女人”。
　　那少年奔了壹陣，忽聽得遠處程英高聲叫道：“表妹，表妹！”當即循聲追去。奔出數十丈，聽聲辨向，該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裏卻不見二女影子。
　　壹轉頭，只見地下明晃晃的撒著十幾枚銀針，針身鏤刻花紋，打造得甚為精致。他俯身壹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見銀針旁壹條大蜈蚣肚腹翻轉，死在地下。他覺得有趣，低頭細看，見地下螞蟻死了不少，數步外尚有許多螞蟻正在爬行。他拿壹枚銀針去撥弄幾下，那幾只螞蟻兜了幾個圈子，便即翻身僵斃，連試幾只小蟲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這些銀針去捉蚊蠅，真是再好不過，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靈便，猛然驚覺：“針上有毒！拿在手中，豈不危險？”忙張開手掌拋下銀針，只見兩張手掌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裏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覺左臂麻木漸漸上升，片刻間便麻到臂彎。他幼時曾給毒蛇咬過，險些送命，當時受咬處附近就這般麻木不仁，知道兇險，忍不住哇的壹聲哭了出來。
　　忽聽背後壹人說道：“小娃娃，知道厲害了罷？”這聲音鏗鏘刺耳，似從地底下鉆出來壹般。那少年急忙轉身，不覺吃了壹驚，只見壹人雙手各持壹塊木塊，撐在地下，頭下腳上的倒立，雙腳並攏，撐向天空。他退開幾步，叫道：“妳……妳是誰？”
　　那人雙手在地上壹撐，身子忽地拔起，壹躍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說道：“我……我是誰？我知道我是誰就好啦。”那少年更加驚駭，發足狂奔。只聽得身後篤、篤、篤的壹聲聲響亮，回頭壹望，不禁嚇得魂不附體，原來那人以手為足，雙手將硬木塊拍在地下，倒轉身子而行，竟快速無比，離自己背後已不過數尺。
　　他加快腳步，拚命急奔，忽聽呼的壹聲響，那人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道：“媽啊！”轉身便逃，可是不論他奔向何處，那怪人總是呼的壹聲躍起，落在他身前。
　　他枉有雙腳，卻賽不過壹個以手行走之人。他轉了幾個方向，那怪人越逼越近，當下伸手發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不聽使喚，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雙腿壹軟，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妳越是東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發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靈，雙膝跪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搖頭道：“難救，難救！”那少年道：“妳本事這麽大，定能救我。”這壹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聽得甚是高興，微微壹笑，道：“妳怎知我本事大？”那少年聽他語氣溫和，似有轉機，忙道：“妳倒轉了身子還跑得這麽快，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妳。”他隨口捧上壹句，豈知“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妳”這話，正好打中了那怪人心窩。他哈哈大笑，聲震林梢，叫道：“倒過身來，讓我瞧瞧。”那少年心想不錯，自己直立而他倒豎，確是瞧不清楚，他既不願順立，只有自己倒豎了，當下倒轉身子，將頭頂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覺，牢牢的在旁撐住。那怪人向他細看了幾眼，皺眉沈吟。
　　那少年此時身子倒轉，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見他高鼻深目，滿臉花白短須，如銀似鐵，又聽他喃喃自語，說著嘰哩咕嚕的怪話，極為難聽。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公公，妳救救我。”那怪人見他眉目清秀，心中也有幾分歡喜，道：“好，救妳不難，但妳須得答允我壹件事。”少年道：“妳說什麽，我都聽妳的。公公，妳要我答允什麽事？”
　　怪人咧嘴壹笑，道：“我正要妳答允這件事。我說什麽，妳都得聽我的。”少年心下遲疑：“什麽話都聽？難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聽？”
　　怪人見他猶豫，怒道：“好，妳死妳的罷！”說著雙手壹縮壹挺，身子飛起，向旁躍開數尺。那少年怕他遠去，忙要追去求懇，可是不能學他這般用手走路，當下翻身站起，追上幾步，叫道：“公公，我答允啦，妳不論說什麽，我都聽妳的。”怪人轉過身來，說道：“好，妳罰個重誓來。”少年此時左臂麻木已延至肩頭，心中越來越害怕，只得罰誓道：“公公如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惡毒，我壹定聽妳的話。倘若不聽，惡毒便又再回到我身上。”心想：“以後我永遠不再去碰銀針，惡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罰這樣壹個誓，這怪人肯不肯算數？”
　　斜眼瞧他時，卻見他臉有喜色，顯得甚為滿意，那少年暗喜：“老家夥信了我啦。”怪人點點頭，忽地翻過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幾下，說道：“好，好，妳是個好娃娃。”少年只覺經他壹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時減輕，叫道：“公公，妳再給我捏啊！”怪人皺眉道：“妳別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沒爸爸。”怪人喝道：“我第壹句話妳就不聽，要妳這兒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來他要收我為兒。”他壹生從未見過父親之面，聽母親說，他父親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疼愛，心下常自羨慕，只是見這怪人舉止怪異，瘋瘋癲癲，卻老大不願意認他為義父。那怪人喝道：“妳不肯叫我爸爸，好罷，別人叫我爸爸，我還不肯答應呢。”那少年尋思怎生想個法兒騙得他醫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發出壹連串古怪聲音，似是念咒，發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妳到那裏去？”
　　怪人哈哈大笑，說道：“乖兒子，來，我教妳除去身上毒氣的法兒。”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妳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銀針之毒，治起來可著實不容易。”當下傳了口訣和行功之法，說道此法乃倒運氣息，須得頭下腳上，氣血逆行，毒氣就會從進入身子之處回出。不過他新學乍練，氣息逆行有限，每日只能逼出少許，須得壹月以上，方能驅盡毒性。
　　那少年甚為聰明，壹點便透，入耳即記，依法施為，果然麻木略減。他運了壹陣氣，雙手手指尖流出幾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練，明日我再教妳新的法兒。咱們走罷。”少年壹愕，道：“那裏去？”怪人道：“妳是我兒，爸爸去那裏，兒子自然跟著去那裏。”
　　正說到此處，空中忽然幾聲雕唳，兩頭大雕在半空飛掠而過。那怪人向雙雕呆望，以手擊額，皺眉苦苦思索，突然間似乎想起了什麽，登時臉色大變，叫道：“我不要見他們，不要見他們。”說著伸臂向前，壹步跨了出去。他雙臂交互伸展，第壹步邁得好大，第二步連跨帶躍，人已在丈許之外，連跨得十來步，身子早在桑樹林後隱沒。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隨後趕去。繞過壹株大柳樹，驀覺腦後壹陣疾風掠過，卻是那對大雕從身後撲過，向前飛落。柳樹林後轉出壹男壹女，雙雕分別停在二人肩頭。
　　那男的濃眉大眼，胸寬腰挺，三十來歲年紀，上唇微留髭須。那女的看來不到三十歲，容貌秀麗，壹雙眼睛靈活之極，在少年身上轉了幾眼，向那男子道：“妳說這人像誰？”那男子向少年凝視半晌，道：“妳說是像……”只說了四個字，卻不接下去了。
　　
　　這二人正是郭靖、黃蓉夫婦。這日兩人正在壹家茶館中打聽黃藥師的消息，忽見遠處烈焰沖天而起，過了壹會，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陸家莊失火！”黃蓉心中壹凜，想起嘉興陸家莊的主人陸展元是武林中壹號人物，雖然向未謀面，卻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說“江南兩個陸家莊”。江南陸家莊何止千百，武學之士說兩個陸家莊，卻是指太湖陸家莊與嘉興陸家莊而言。陸展元能與陸乘風相提並論，自非泛泛之士。壹問之下，失火的竟就是陸展元之家。兩人當即趕去，待得到達，見火勢漸小，莊子卻已燒成壹個火窟，火場中幾具焦屍燒得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黃蓉道：“這中間可有古怪。”郭靖道：“怎麽？”黃蓉道：“那陸展元在武林中名頭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當代女俠。若是尋常火燭，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來？定是仇家來放的火。”郭靖壹想不錯，說道：“對，咱們搜搜，瞧是誰放的火，怎麽下這等毒手？”
　　二人繞著莊子走了壹遍，不見有何痕跡。黃蓉忽然指著半壁殘墻，叫道：“妳瞧，那是什麽？”郭靖壹擡頭，見墻上印著幾個血手印，給煙壹熏，更加顯得可怖。墻壁倒塌，有兩個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壹驚，脫口而出：“赤練仙子！”黃蓉道：“壹定是她。早就聽說赤練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強，陰毒無比，不亞於當年的西毒。她駕臨江南，咱們正好跟她鬥鬥。”郭靖點點頭，道：“武林朋友都說這女魔頭難纏得緊，咱們如能找到嶽父，請他老人家主持，那就好了。”黃蓉笑道：“年紀越大，膽子越小。”郭靖道：“這話不錯。越是練武，越知道自己不行。”黃蓉笑道：“郭大爺好謙！我卻覺得自己愈練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裏說笑，心中卻暗自提防，四下裏巡視，在壹個池塘旁見到兩枚冰魄銀針。壹枚銀針半截浸在水中，塘裏幾十條金魚盡皆肚皮翻白，此針之毒，委實可怖可畏。黃蓉伸了伸舌頭，拾兩段斷截樹枝夾起銀針，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遠處搜尋，卻見到了雙雕，又遇上了那少年。
　　郭靖眼見那少年有些面善，壹時卻想不起像誰，鼻中忽然聞到壹陣怪臭，嗅了幾下，只覺頭腦中微微發悶。黃蓉也早聞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處，轉頭尋找，見雄雕左足上有破損傷口，湊近壹聞，臭味果然就從傷口發出。二人吃了壹驚，細看傷口，雖只擦破壹層油皮，但傷足腫得不止壹倍，皮肉已在腐爛。郭靖尋思：“什麽傷，這等厲害？”忽見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驚道：“妳也中了這毒？”
　　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壹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擠毒血。只見少年手上流出來的血顏色鮮紅，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麽血中卻又無毒？她不知那少年經怪人傳授，已將毒血逼向指尖，壹時不再上升。她從囊中取出壹顆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裏，先自聞到壹陣清香，隨口謝了壹聲，放入口中嚼碎，但覺滿嘴馨芳，甘美無比，壹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黃蓉又取兩粒藥丸，餵雙雕各服壹丸。
　　郭靖沈思半晌，忽然張口長嘯。那少年耳畔異聲陡發，出其不意，嚇了壹跳，嘯聲遠遠傳送出去，只驚得雀鳥四下亂飛，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他壹嘯未已，第二嘯跟著送出，嘯上加嘯，聲音振蕩重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遠去。
　　黃蓉知丈夫發聲向李莫愁挑戰，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便也氣湧丹田，縱聲長嘯。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壹起，有如壹只大鵬、壹只小鳥並肩齊飛，越飛越高，小鳥始終不落於大鵬之後。兩人在桃花島潛心苦修，內力已臻化境，雙嘯齊作，當真是回翔九天，聲聞數裏。
　　那倒行的怪人聽到嘯聲，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著程英的青袍客聽到嘯聲，哈哈壹笑，說道：“他們也來啦，老子走遠些，免得啰唆。”
　　李莫愁將陸無雙夾在脅下，奔行正急，突然聽到嘯聲，猛地停步，拂塵壹揮，轉過身來，冷笑道：“郭大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實學。”忽聽得壹陣清亮的嘯聲跟著響起，兩股嘯聲呼應相和，剛柔並濟，更增威勢。李莫愁心中壹凜，自知難敵，又想他夫婦同闖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卻是孤另另壹人，登覺萬念俱灰，嘆了口長氣，待要拋下陸無雙不理，卻見到她頸中半塊錦帕，心中壹酸，抓著她的背心，快步而去。
　　
　　此時武娘子已扶著丈夫，帶同兩個兒子與柯鎮惡作別離去。柯鎮惡適才壹番劇戰，生怕李莫愁去而復返傷害郭芙，帶著她正想找個隱蔽所在躲了起來，忽然聽到郭黃二人嘯聲，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媽媽！”發足便跑。
　　壹老壹小循著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郭芙投入黃蓉懷裏，笑道：“媽，大公公剛才打跑了壹個惡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黃蓉自然知她撒謊，卻只笑了笑。郭靖斥道：“小孩子家，說話可要老老實實。”郭芙伸了伸舌頭，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嗎？他怎麽能做妳師父？這可奇了！”生怕父親又再責罵，當即遠遠走開，向那少年招手，說道：“妳去摘些花兒，編了花冠給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便道：“妳手這麽臟，身上還要臟，我不跟妳玩。妳摘的花兒也給妳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誰愛跟妳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別忙走。妳身上余毒未去，發作出來可了不得。”那少年最惱給別人小看了，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當下昂首直行，對郭靖的叫喊只如不聞。郭靖搶步上前，說道：“妳怎麽中了毒？我們給妳治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道：“我又不認得妳，關妳什麽事？”足下加快，想從郭靖身旁穿過。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眉目間甚似壹個故人，心念壹動，說道：“小兄弟，妳姓什麽？”那少年向他白了壹眼，側過身子，意欲急沖而過。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幾下掙不脫，左手壹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壹笑，也不理會。那少年想縮回手臂再打，那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來。他小臉脹得通紅，用力後拔，只拔得手臂發疼，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吸力。
　　郭靖笑道：“妳跟我說妳姓什麽，我就放妳。”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妳快放我。”郭靖聽了好生失望，腹肌松開，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妳老子”，在討他的便宜。那少年拳頭脫縛，望著郭靖，心道：“妳本事好大，妳老子不及乖兒子。”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忍不住要再試他壹試，笑道：“小兄弟，妳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左手揮出，已按住他右肩。
　　那少年覺到按來的力道甚為強勁，忙運力相抗。黃蓉手上勁力忽松，那少年不由自主的向前俯跌，砰的壹聲，額頭重重撞在地下。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來，滿身塵土，退後幾步，正要汙言穢語的罵人，黃蓉已搶上前去，雙手按住他肩頭，凝視著他雙眼，緩緩的道：“妳姓楊名過，妳媽媽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不由得驚駭無比，胸間氣血上湧，手上毒氣突然回沖，腦中壹陣胡塗，登時暈倒。
　　黃蓉壹驚，扶住他身子。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見他雙目緩緩睜開，牙齒咬破了舌頭，滿嘴鮮血。郭靖又驚又喜，道：“他……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黃蓉見楊過中毒甚深，低聲道：“咱們先投客店，到城裏配幾味藥。”楊過問道：“妳……妳們怎麽認得我？”
　　郭靖道：“我們是妳媽媽的朋友，妳媽媽呢？”楊過道：“我媽媽死啦，死了很久啦！”
　　郭靖聞言震動，手上用力稍大，楊過又昏了過去。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頗為相像，想起當年王處壹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的武功師承，伸手按她肩頭，穆念慈不向後仰，反而前跌，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功法門。這少年如是穆念慈的兒子，所練武功也必是壹路。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深知本門練功的訣竅，壹試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真相。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三人攜同雙雕，回到客店。黃蓉寫下藥方，店小二去藥店配藥，她用的藥大都是偏門僻藥，嘉興雖是通都大邑，壹時卻也配不齊全。
　　郭靖見楊過身上劇痛不除，甚是憂慮。黃蓉知丈夫自義弟楊康死後，常自耿耿於懷，今日鬥然遇上他子嗣，自是歡喜無限，偏生他又中了劇毒，生死難料，說道：“咱們自己出去采藥。”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卻見她神色之間亦甚鄭重，更惴惴不安，於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
　　楊過昏昏沈沈的睡著，直到天黑，並無好轉。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束手無策，他毒菱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兩者的解藥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著她睡覺。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但見黑影閃動，有人從窗中竄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著桌子走到窗口張望，見屋檐上倒立著壹人，頭下腳上，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怪人，身子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能摔下屋頭。
　　楊過驚喜交只，叫道：“是妳。”那怪人道：“怎麽不叫爸爸？”楊過叫了聲：“爸爸！”心中卻道：“妳是我兒子，老子變大為小，叫妳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歡喜，說道：“妳上來。”楊過爬上窗檻，躍上屋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力道不夠，手指沒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聲驚呼：“啊喲！”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屋頂，倒轉來站直了身子，正要說話，聽得西邊房裏窗格子喀的壹聲輕響，料知已有人發見自己蹤跡，抱著楊過疾奔而去。待得柯鎮惡躍上屋時，四下裏早無聲無息。
　　那怪人抱著楊過奔到鎮外荒地，將他放下，說道：“妳用我教妳的法兒，再把毒氣逼些兒出來。”楊過依言而行，約莫壹盞茶時分，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胸臆間登覺大為舒暢。那怪人道：“妳這孩兒甚是聰明，壹教便會，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唉！孩兒啊！”想到亡故了的兒子，眼中不禁濕潤，撫摸楊過的頭，微微嘆息。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母親也在他十壹歲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臨死之時，說他父親死在嘉興鐵槍廟裏，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又要他去投奔師父郭靖。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理，從太湖邊的長興來到嘉興，路程不遠，葬了母親後，從此流落嘉興，住在這破窯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楊過年雖幼小，卻生來倔強，頗有傲氣，不願去桃花島投奔於人，寄食過活。穆念慈雖曾傳過他壹些武功的入門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這幾年來，楊過到處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居然對他這等好法，眼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感動，縱身躍過，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個愛憐他、保護他的父親。有時睡夢之中，突然有了個慈愛的英雄父親，但壹覺醒來，這父親卻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壹場。此刻多年心願忽而得償，於這兩聲“爸爸”之中，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泄了出來，再也不想在心中討還便宜了。
　　楊過固大為激動，那怪人察覺他叫聲出於真情，卻只有比他更加歡喜。兩人初遇之時，楊過被逼認他為父，實壹百個不願意，此時兩人心靈交通，當真是親若父子，但覺對方若有危難，自己就為他死了也所甘願。那怪人大叫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兒子，再叫壹聲爸爸。”楊過依言叫了兩聲，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兒子，來，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妳。”說著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聲，雙手推出，轟的壹聲巨響，面前半堵土墻應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彌漫，塵土飛揚。楊過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頭，驚喜交集，問道：“那是什麽功夫，我學得會嗎？”怪人道：“這叫做蛤蟆功，只要妳肯下苦功，自然學得會。”楊過道：“我學會之後，再沒人欺侮我了麽？”那怪人雙眉上揚，叫道：“誰敢欺侮我兒子，我抽他的筋，剝他的皮。妳只需這麽壹推，不管多少惡人，都給妳推得摔倒了爬不起身。”
　　這個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
　　他自於華山論劍之役給黃蓉使計逼瘋，十余年來走遍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誰？”凡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這幾個月來他壹直耽在嘉興，便是由此。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內力大有進境，腦子也已清醒得多，雖仍瘋瘋癲癲，許多舊事卻已逐漸記起，只自己到底是誰，卻始終想不起來。
　　當下歐陽鋒將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壹門絕頂功夫。蛤蟆之為物，先在土中久藏，積蓄精力，出土後不須多食。蛤蟆功也講究積勁蓄力之道，是以內功的修習艱難無比，練得稍有不對，不免身受重傷，甚或吐血身亡，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克亦未傳授。此時他心情激動，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輕重，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楊過武功並無根柢，雖牢牢記住了入門口訣，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要緊意思？偏生他聰明伶俐，於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人。歐陽鋒教了半天，聽他瞎纏歪扯，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惱將起來，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見他面貌俊美，甚是可愛，尤勝當年歐陽克少年之時，這掌便打不下去了，嘆道：“妳累啦，回去歇歇，明兒我再教妳。”
　　楊過自給郭芙說他手臟身臟，對她壹家都生了厭憎之心，說道：“我跟著爸爸，不回去啦。”歐陽鋒只對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於其余世事卻並不胡塗，說道：“我的腦子有些不大對頭，只怕帶累了妳。妳先回去，待我把壹件事想通了，咱爺兒倆再廝守壹起，永不分離，好不好？”楊過自喪母之後，壹生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道：“那妳早些來接我。”歐陽鋒點頭道：“我暗中跟著妳，不論妳到那裏，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妳，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當下抱起楊過，將他送回客店。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尋了壹遍，也是不見，甚為焦急；二次來尋時，楊過已經回來，正要問他剛才到了那裏，忽聽屋頂上風聲颯然，有人縱越而過。他知是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面經過，忙將郭芙抱來，放在床上楊過的身邊，持鐵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敵，去而復回，果然風聲自遠而近，倏忽間到了屋頂。壹人道：“妳瞧那是誰？”另壹人道：“奇怪，奇怪，當真是他？”原來是郭靖、黃蓉夫婦。
　　柯鎮惡這才放心，開門讓二人進來。黃蓉道：“大師父，這裏沒事麽？”柯鎮惡道：“沒事。”黃蓉向郭靖道：“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郭靖搖頭道：“不會，九成是他。”柯鎮惡道：“誰啊？”黃蓉壹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說。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便道：“歐陽鋒。”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壹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低聲道：“歐陽鋒？他還沒死？”郭靖道：“適才我們采藥回來，見到屋邊人影壹晃，身法又快又怪，當即追去，卻已不見了蹤影。瞧來很像歐陽鋒。”柯鎮惡知他向來穩重篤實，言不輕發，他說是歐陽鋒，就決不能是旁人。
　　郭靖掛念楊過，拿了燭臺，走到床邊察看，但見他臉色紅潤，呼吸調勻，睡得正沈，不禁大喜，叫道：“蓉兒，他好啦！”楊過其實是假睡，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他隱約聽到義父名叫“歐陽鋒”，而這三人顯然對他甚為忌憚，不由得暗暗歡喜。
　　黃蓉過來看他，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見他手臂上毒氣上延，過了這幾個時辰，料必更加瘀黑腫脹，豈知毒氣反而消退，當真奇怪之極。她與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藥始終沒能采齊，便將采到的幾味藥搗爛了，擠汁給他服下，也餵了雄雕幾匙藥汁。
　　次日清晨，郭靖夫婦見楊過較為清醒健旺，手掌上黑氣也已大褪，很是高興，問起他母親去世的情形。楊過道：“我媽壹連咳嗽了幾個月，抓了藥吃了，也不見好，後來又吐血，我急得很，只是哭，我媽說她好不了啦，等她死了之後，叫我把她屍身火化了，去葬在嘉興城外鐵槍廟旁邊，說那是埋葬我爸爸的地方……”郭靖心下撫然，嘆了口氣。
　　楊過道：“過了幾天我媽終於死了，我把她屍身燒成了灰，包了壹包，壹路問人，找到了嘉興王鐵槍廟，在廟外挖了個坑，葬了我媽骨灰。我媽死的時候，叫我找到桃花島，去尋郭伯伯、郭伯母……”
　　郭靖道：“我就是妳郭伯伯。”指著黃蓉道：“她是妳郭伯母。”楊過叫道：“郭伯伯、郭伯母！”他也不知應當磕頭跪拜。郭靖、黃蓉應了，想起桃花島與穆念慈所居的長興相去雖不甚近，卻也不算甚遠，只因不願出島重闖江湖，壹直沒去探望照顧故人，頗感內咎，好在遇到故人之子，以後自當好好照料，教養他成人。黃蓉道：“妳怎麽不來桃花島找我們？”楊過道：“媽吩咐我，到了桃花島後要事事小心，聽管聽教，不可得罪人……我想反正我在這裏也餓不死，所以……嘻嘻……所以就不來啦！”郭靖只是傷感，黃蓉聽了，卻知道他是不想事事小心、聽管聽教，這才不到桃花島來。
　　當日郭靖夫婦與柯鎮惡攜了兩小離嘉興向東南行，決定回桃花島，首先得治好楊過的毒傷。這晚投了客店，柯鎮惡與楊過住壹房，郭靖夫婦與女兒住壹房。
　　郭靖夫婦睡到中夜，忽聽屋頂上喀的壹聲響，接著隔壁房中柯鎮惡大聲呼喝，破窗躍出。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縱到窗邊，見屋頂上柯鎮惡正空手和人激鬥，對手身高手長，赫然便是歐陽鋒。郭靖大驚，只怕歐陽鋒壹招之間便傷了大師父性命，正欲躍上相助，卻見柯鎮惡縱聲大叫，從屋頂摔落。郭靖飛身搶上，就在柯鎮惡的腦袋將要碰到地面之時，輕輕拉住他後領向上提起，然後再輕輕放下，問道：“大師父，沒受傷嗎？”柯鎮惡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歐陽鋒。”郭靖道：“是。”躍上屋頂。
　　這時屋頂上黃蓉雙掌飛舞，已與這十余年不見的老對頭鬥得甚是激烈。她這些年來武功大進，內力增強，出掌更變化奧妙，十余招中，歐陽鋒竟爾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歐陽先生，別來無恙啊。”歐陽鋒道：“妳說什麽？妳叫我什麽？”臉上壹片茫然，當下對黃蓉來招只守不攻，隱約覺得“歐陽”二字似與自己有極密切的關系。
　　郭靖待要再說，黃蓉已看出歐陽鋒瘋病未愈，忙叫道：“妳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
　　歐陽鋒壹怔，道：“我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黃蓉道：“不錯，妳的名字叫作馮鄭褚衛、蔣沈韓楊。”她說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歐陽鋒心中本就胡塗，給她壹口氣背了幾十個姓氏，將信將疑，更加摸不著頭腦，問道：“妳是誰？我是誰？”
　　忽聽身後壹人大喝：“妳是殺害我五個好兄弟的老毒物。”歐陽鋒聽到“老毒物”三字，略有所悟，正待細思，鐵杖已至，正是柯鎮惡。他適才被歐陽鋒掌力逼下，未曾受傷，到房中取了鐵杖上來再鬥。郭靖大叫：“師父小心！”柯鎮惡鐵杖砸出，和歐陽鋒背心相距已不到壹尺，卻聽呼的壹聲響，鐵杖反激出去，柯鎮惡把持不住，鐵杖撒手，跟著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師父雖然摔下，並不礙事，但歐陽鋒若乘勢追擊，後著可淩厲之極，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劃了個圓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這壹招他日夕勤練不輟，初學時便已非同小可，加上這十余年苦功，實己臻爐火純青之境，初推出去時看似輕描淡寫，但壹遇阻力，能在剎時之間連加壹十三道後勁，壹道強似壹道，重重疊疊，簡直無堅不摧、無強不破。這是他從九陰真經中悟出來的妙境，縱是洪七公當年，單以這壹招而論，也無如此精奧的造詣。
　　歐陽鋒剛將柯鎮惡震下屋頂，但覺壹股微風撲面而來，風勢雖不甚勁，卻已逼得自己呼吸不暢，知道不妙，忙身子蹲下，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
　　三掌相交，兩人身子都是壹震。郭靖掌力急加，壹道又是壹道，如波濤洶湧般的向前猛撲。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身子壹晃壹晃，似乎隨時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強，他反擊之力也相應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這次江南重逢，再度比拼。昔日華山論劍，郭靖殊非歐陽鋒敵手，但別來勇猛精進，武功大臻圓熟，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得，但壹正壹反，終究是正勝於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並駕齊驅，難分上下。黃蓉要丈夫獨力取勝，只在旁掠陣，並不上前夾擊。
　　南方的屋頂與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須抵擋冬日冰雪積壓，屋頂堅實異常，但淮水以南，屋頂瓦片叠蓋，便以輕巧靈便為主。郭靖與歐陽鋒各以掌力相抵，力貫雙腿，過了壹盞茶時分，只聽腳下格格作響，突然喀喇喇壹聲巨響，幾條椽子同時斷折，屋頂穿了個大孔，兩人壹齊落下。
　　黃蓉大驚，忙從洞中躍落，見二人仍雙掌相抵，腳下踏著幾條椽子，這些椽子卻壓在壹個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夢方酣，豈知禍從天降，登時雙腿骨折，痛極大號。郭靖不忍傷害無辜，不敢足上用力，歐陽鋒卻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來勢均力敵，但因郭靖足底勢虛，掌上無所借力，漸趨下風。他以單掌抵敵人雙掌，然全身之力已集於右掌，左掌雖然空著，可也已無力可使。黃蓉見丈夫身子微向後仰，雖只半寸幾分的退卻，卻顯然已落敗勢，當下叫道：“餵，張三李四，胡塗王八，看招。”輕飄飄的壹掌往歐陽鋒肩頭拍去。
　　這壹掌出招雖輕，然是落英神劍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敵人身上，勁力直透內臟，縱是歐陽鋒這等壹流名家，也非受傷不可。歐陽鋒聽她又以古怪姓名稱呼自己，壹征之下，鬥然見她招到，雙掌力推，將郭靖的掌力逼開半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壹瞬之間，壹把抓住了黃蓉肩頭，五指如鉤，要硬生生扯她壹塊肉下來。
　　這壹抓發出，三人同時大吃壹驚。歐陽鋒但覺指尖劇痛，原來已抓中了她身上軟猬甲的尖刺，忙不叠的松手。就在此時，郭靖掌力又到，歐陽鋒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壹聲，兩人同時急退，但見塵沙飛揚，墻倒屋傾。原來二人這壹下全使上了剛掌，黑暗中瞧不清對方身形，降龍十八掌與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對方肩頭。兩人破墻而出，半邊屋頂塌了下來。黃蓉肩頭受了這壹抓，雖未受傷，卻也已嚇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頂將塌未塌之際斜身飛出。只見歐陽鋒與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動，顯然都已受了內傷。
　　黃蓉不及攻敵，當即站在丈夫身旁守護。但見二人閉目運氣，哇哇兩聲，不約而同的都噴出壹口鮮血。歐陽鋒叫道：“降龍十八掌，嘿，好家夥，好家夥！”壹陣狂笑，揚長便走，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蹤。
　　此時客店中早已呼爺喊娘，亂成壹團。黃蓉知道此處不可再居，從柯鎮惡手裏抱過女兒，說道：“師父，妳抱著靖哥哥，咱們走罷！”柯鎮惡將郭靖扛在肩上，壹蹺壹拐的向北行去。走出片刻，黃蓉忽然想起楊過，不知這孩子逃到了那裏，但掛念丈夫身受重傷，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說。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給歐陽鋒的掌力逼住了氣，說不出話來。他在柯鎮惡肩頭調勻呼吸，運氣通脈，約莫走出七八裏地，各脈俱通，說道：“大師父，不礙事了。”柯鎮惡將他放下，問道：“還好麽？”郭靖搖搖頭道：“蛤蟆功當真了得！”只見女兒伏在母親肩頭沈沈熟睡，心中壹怔，問道：“過兒呢？”柯鎮惡壹時想不起“過兒”是誰，愕然難答。
　　黃蓉道：“妳放心，先找個地方休息，我回頭去找他。”
　　此時天色將明，道旁樹木房屋已朦朧可辨。郭靖道：“我的傷不礙事，咱們壹起去找。”
　　黃蓉皺眉道：“這孩子機伶得很，不用為他擔心。”正說到此處，忽見道旁白墻後伸出個小小腦袋壹探，隨即縮了回去。黃蓉搶過去壹把抓住，正是楊過。他笑嘻嘻的叫了聲“郭伯母”，說道：“妳們才來麽？我在這兒等了好久啦。”黃蓉心中好些疑團難解，隨口答應壹聲，道：“好，跟我們走罷！”
　　楊過笑了笑，跟隨在後。郭芙睜開眼來，問道：“妳到那裏去啦？”楊過道：“我去捉蟋蟀，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什麽好玩？”楊過道：“哼，誰說不好玩？壹個大蟋蟀跟壹只老蟋蟀對打，老蟋蟀輸了，又來了兩只小蟋蟀幫著，三只打壹個。大蟋蟀跳來跳去，這邊彈壹腳，那邊咬壹口，嘿嘿，那可厲害了……”說到這裏，卻住口不說了。郭芙怔怔的聽著，問道：“後來怎樣？”楊過道：“妳說不好玩，問我幹麽？”郭芙碰了個釘子，很是生氣，轉過了頭不睬他。
　　黃蓉聽他言語中明明是幫著歐陽鋒，在譏刺自己夫婦與柯鎮惡，便道：“妳跟伯母說，到底是誰打贏了？”楊過笑笑，輕描淡寫的道：“我正瞧得有趣，妳們都來了，蟋蟀全逃走啦。”黃蓉心想：“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覺有氣。
　　說話之間，眾人來到壹個村子。黃蓉向壹所大宅院求見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聽說有人受傷生病，忙命莊丁打掃廂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飯，坐在榻上閉目養神。黃蓉見丈夫氣定神閑，心知已無危險，坐在他身旁守護，想起見到楊過以來的種種情況，覺得此人年紀雖小，卻有許多怪異難解之處，但若詳加查問，他多半不會實說，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動便是。當日無語，用過晚膳後各自安寢。
　　
　　楊過與柯鎮惡同睡壹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聽得柯鎮惡鼻鼾呼呼，睡得正沈，便打開房門，溜了出去，走到墻邊，爬上壹株桂花樹，縱身躍起，攀上墻頭，輕輕溜下。墻外兩只狗聞到人氣，吠了起來。楊過早有預備，從懷裏摸出兩根日間藏著的肉骨頭，丟了過去。兩只狗咬住骨頭大嚼，當即止吠。
　　楊過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約莫走了七八裏地，來到鐵槍廟前。他推開廟門，叫道：“爸爸，我來啦！”只聽裏面哼了壹聲，正是歐陽鋒的聲音，楊過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燭臺，點燃了殘燭，見歐陽鋒躺在神像前的幾個蒲團之上，神情委頓，呼吸微弱。
　　他與郭靖所受之傷情形相若，只郭靖方當年富力強，復元甚速，他卻年紀稍老，精力已頗不如前。
　　昨晚楊過與柯鎮惡同室宿店，半夜裏歐陽鋒又來瞧他。柯鎮惡當即醒覺，與歐陽鋒動起手來。其後黃蓉、郭靖二人先後參戰，楊過壹直在旁觀看。終於歐陽鋒與郭靖同時受傷，歐陽鋒遠引。楊過見混亂中無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歐陽鋒追去。初時歐陽鋒行得極快，楊過自追趕不上，但後來他傷勢發作，舉步維艱，楊過趕了上來，扶他在道旁休息。楊過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黃蓉、柯鎮惡等必來找尋，只恐累了義父的性命，與歐陽鋒約定了在鐵槍廟中相會。這鐵槍廟與他二人都大有幹系，壹說均知。楊過獨自守在大路旁相候，與郭靖等會面後，直到半夜方來探視。
　　楊過從懷裏取出七八個饅頭，遞在他手裏，道：“爸爸，妳吃罷。”歐陽鋒餓了壹天，生怕出去遇上敵人，整日躲在廟中苦挨，吃了幾個饅頭後精神為之壹振，問道：“他們在那兒？”楊過壹壹說了。
　　歐陽鋒道：“那姓郭的吃了我這壹掌，七日之內難以復原。他媳婦兒要照料丈夫，不敢輕離，眼下咱們只擔心柯瞎子壹人。他今晚不來，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沒半點力氣。唉，我好象殺過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個還是五個……”說到這裏，不禁劇烈咳嗽。
　　楊過坐在地下，手托腮幫，小腦袋中霎時間轉了許多念頭，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倘若進來，可要叫他先受點兒傷。”於是在供桌上取過四只燭臺，拔去灰塵堆積的陳年殘燭，將燭臺放在門口，再虛掩廟門，搬了壹只鐵香爐，爬上去放在廟門頂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見東西兩邊偏殿中各吊著壹口大鐵鐘。每壹口鐘都是三人合抱不了，料必重逾千斤。鐘頂上有壹只極粗的鐵鉤，與巨木制成的木架相連。
　　這鐵槍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但巨鐘和木架兩皆堅牢，仍是完好無損。楊過心想：“老瞎子要是到來，我就爬到鐘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著。”
　　他手持燭臺，正想到後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聽大路上篤、篤、篤的壹聲聲鐵杖擊地，知道柯鎮惡到了，待要吹滅燭火，隨即想起：“這瞎子目不見物，我倒不必熄燭。”於是任由蠟燭點著，將燭臺放在供桌上。但聽篤篤篤之聲越來越近，歐陽鋒忽地坐起，要把全身僅余的勁力運到右掌之上，先發制人，壹掌將他斃了。楊過拿起另壹燭臺，鐵簽朝外，守在歐陽鋒身旁，心想我雖武藝低微，好歹也要相助爸爸，跟老瞎子壹拚。
　　柯鎮惡本來自忖武功與歐陽鋒差得遠了，萬萬不及，但聽郭靖、黃蓉說到他對掌後身受重傷，難以遠走，那鐵槍廟便在附近，正是歐陽鋒舊遊之地，料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會躲在廟中，想起五個弟妹慘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報仇良機，那肯放過？睡到半夜，輕輕叫了兩聲：“過兒，過兒！”不聽答應，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沒走近查察，便越墻而出。那兩條狗子正自大嚼楊過給的骨頭，見他出來，只嗚嗚幾聲，卻沒吠叫。
　　他緩緩來到鐵槍廟前，側耳聽去，廟裏果有呼吸之聲。他大聲叫道：“老毒物，柯瞎子找妳來啦，有種的快出來。”說著鐵杖在地下壹頓。歐陽鋒只怕泄了丹田之氣，不敢言語。
　　柯鎮惡叫了幾聲，未聞應聲，舉鐵杖撞開廟門，踏步進內，只聽呼的壹響，頭頂壹件重物砸將下來，同時左腳已踏中燭臺上的鐵簽，刺破靴底，腳掌心上壹陣劇痛。他壹時之間不明所以，鐵杖揮起，當的壹聲巨響，震耳欲聾，將頭頂的鐵香爐打開，隨即在地下滾倒，好教鐵簽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幾只燭臺，只覺肩頭壹痛，又有壹只燭臺的鐵簽刺入了肉裏。他左手抓住燭臺拔出，鮮血立湧。此時不敢再有大意，聽著歐陽鋒呼吸之聲，腳掌擦地而前，壹步壹步走近，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鐵杖高舉，叫道：“老毒物，今日妳還有何話說？”
　　歐陽鋒已將全身所剩有限力氣運上右臂，只待對方鐵杖擊下，手掌同時拍出，跟他拚個同歸於盡。柯鎮惡雖知仇人身受重傷，但不知他到底傷勢如何，這壹杖遲遲不敢擊落，要等他先行發招，就可知他還剩下多少力氣。兩人相對僵持，均各不動。
　　柯鎮惡耳聽得他呼吸沈重，腦中鬥然間出現了朱聰、韓寶駒、南希仁等結義兄弟的聲音，似乎在齊聲催他趕快下手，當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壹聲，壹招“秦王鞭石”，揮鐵杖摟頭砸落。歐陽鋒身子略閃，待要發掌，壹口氣卻接不上來，手臂軟垂下去。砰的壹聲猛響，火光四濺，鐵杖杖頭將地下幾塊方磚擊得粉碎。
　　歐陽鋒閃避及時，柯鎮惡壹擊不中，次招隨上，鐵杖橫掃，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歐陽鋒輕輕壹帶，就要叫他鐵杖脫手，至不濟也能縱身躍過，但此刻全身酸軟，使不出半點勁道，只得著地打滾，避了開去。柯鎮惡使開降魔杖法，壹招快似壹招。歐陽鋒卻越避越是緩慢，終於給他壹招“杵伏藥叉”擊中左肩。
　　楊過在壹旁聽著，不由得心驚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義父，卻自知武藝低微，只有送死的份兒。
　　柯鎮惡接連三杖，都擊在歐陽鋒身上。歐陽鋒今日也是該遭此厄，總算他內力深湛，雖無還手之力，卻能退避化解，將他每壹擊的勁道都卸在壹旁，身上已被打得皮開肉綻，筋骨內臟卻不受損。柯鎮惡暗暗稱奇，心想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壹杖下去，明明已經擊中，但總是在他身上滑溜而過，十成勁力倒給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頭蓋總不能以柔功滑開我的杖力，運杖成風，著著向他腦袋進攻。
　　歐陽鋒閃頭避了幾次，霎時間全身已遭籠罩在他杖風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倘若給他壹杖擊在頭上，那裏還保得住性命，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幸，突然撲入他的懷裏，抓住了他胸口。柯鎮惡吃了壹驚，鐵杖已在外門，難以擊敵，只得伸手反揪。兩人壹齊滾倒。
　　歐陽鋒不敢松手，牢牢抓住對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間，忽然觸手堅硬，急忙抓起，竟是壹柄尖刀。這是張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這刀砍金斷玉，鋒利無比，名雖如此，其實並非用以屠牛。張阿生在蒙古大漠死於陳玄風之手，柯鎮惡心念義弟，這柄刀帶在身畔，片刻不離。歐陽鋒近身肉搏，拔了出來，左手彎過，舉刀便往敵人腰脅刺落。恰在此時，柯鎮惡正放脫鐵杖，右拳揮出，砰的壹聲，將歐陽鋒打了個筋鬥。歐陽鋒眼前金星直冒，迷迷糊糊中揮手將尖刀往敵人擲去。柯鎮惡聽得風聲，閃身避過，鏜的壹聲，鐘聲嗡嗡不絕，原來尖刀擲上殿上鐵鐘。歐陽鋒這壹擲雖然無甚手勁，刀刃在鐵鐘上壹撞之後，滑了開來，刺入鐘旁鐘架的木柱，刀身不住顫動。
　　楊過站在鐘旁，尖刀貼面飛過，險些給刺中臉頰，只嚇得心中怦怦而跳，忙快手快腳的爬上鐘架。歐陽鋒悄悄站起，繞到鐘後，屏住呼吸。此時鐘聲未絕，柯鎮惡壹時聽不出他呼吸所在，側頭細辨聲息。大殿中微弱燭光下，見他滿頭亂發，拄杖傾聽，楊過瞧出了其中關鍵，拔出屠牛刀，將刀柄往鐘上撞去，鏜的壹聲，將兩人呼吸聲盡皆蓋過。
　　柯鎮惡聽到鐘聲，向前疾撲，橫杖擊出，歐陽鋒向旁閃避，這壹杖便擊中了鐵鐘，只聽得鏜的壹聲巨響，當真是震耳欲聾。楊過只覺耳鼓隱隱作痛。柯鎮惡性起，揮鐵杖不住擊鐘，前聲未絕，後聲又起，越來越響。歐陽鋒心想他這般敲擊下去，雖郭靖受傷，只怕黃蓉要來應援。乘著鐘聲震耳，放輕腳步，想從後殿溜出。不料柯鎮惡耳音靈敏之極，雖在鐘聲鏜鏜巨響之中，仍分辨得出別的細微聲息，聽得歐陽鋒腳步移動，假裝不知，仍揮杖狂敲，待他走出數步，離鐘已遠，突然縱躍而前，揮杖往他頭頂擊落。
　　歐陽鋒勁力雖失，但他壹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這些接戰時的虛虛實實，豈有不知？見柯鎮惡右肩微擡，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鐵杖揮出，又已避回鐘後。他重傷後本已步履艱難，但此刻生死系於壹發，竟從數十年的深厚內力之中，激發了連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柯鎮惡大怒，叫道：“就算打妳不死，累也累死了妳。”繞鐘來追。
　　楊過見二人繞著鐵鐘兜圈子，時候壹長，義父必定氣力不加，眼見情勢危急，忽然心生壹計，爬在鐘架上雙手亂舞，大做手勢。歐陽鋒全神躲閃敵人追擊，並未瞧見，再兜兩個圈子，才見楊過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勢叫他離開，壹時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離開，必有用意，當下冒險向外奔去。
　　柯鎮惡停步不動，要分辨敵人的去向。楊過除下腳上兩只鞋子，向後殿擲去，啪啪兩聲，落在地下。柯鎮惡大奇，明明聽得歐陽鋒走向大門，怎麽後殿又有聲響？就在他微壹遲疑之際，楊過提起屠牛尖刀，發力向吊著鐵鐘的木架橫梁上斬去。這橫梁極粗，楊過力氣又小，利刀雖快，數刀急砍又怎斬它得斷？但鐵鐘沈重之極，橫梁給接連斬出了幾個缺口，已吃不住巨鐘的重量。喀喇喇幾聲響，橫梁折斷，大鐵鐘夾著壹股疾風，對準柯鎮惡的頂門直砸下來。
　　柯鎮惡早聽得頭頂忽發異聲，正自奇怪，巨鐘已疾落下來，這當兒已不及逃竄，百忙中鐵杖直豎，當的壹聲猛響，巨鐘邊緣正壓在杖上，就這麽壹擋，他已乘隙從鐘底滾出。但聽喀、砰、彭、轟，接連幾響，巨鐘撞正鐵杖，翻滾而出，在柯鎮惡腿上猛力沖撞，將他拋出山門，連翻了幾個筋鬥，只跌得鼻子流血，額角上也破了壹大塊。柯鎮惡目不見物，不知變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另有古怪敵人，爬起身來，壹蹺壹拐的走了。
　　歐陽鋒在旁瞧著，也不由得微微心驚，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孩兒，好聰明！”楊過從鐘架上爬下，喜道：“這瞎子不敢再來啦。”歐陽鋒搖頭道：“此人跟我仇深似海，只要他壹息尚存，必定再來。”楊過道：“那麽咱們快走。”歐陽鋒仍然搖頭，說道：“我受傷甚重，逃不遠。”他這時危難暫過，只覺四肢百骸都如要散開來壹般，實在壹步也不能動了。楊過急道：“那怎麽辦？”歐陽鋒沈吟半晌，道：“有個法子，妳再斬斷另壹口鐘的橫梁，將我罩在鐘下。”楊過道：“那妳怎麽出來？”歐陽鋒道：“我在鐘下用功七日，元功壹復，自己就能掀鐘出來。這七日之中，那柯瞎子縱然再來尋仇，諒他這點點微末道行，也揭不開這口大鐘。只要黃蓉這女娃娃不來，未必有人能識破機關。黃蓉壹來，那可大事去矣。”
　　楊過心想除此之外，確也沒有旁的法子，問清楚他確能自行開鐘，不須別人相助，又問：“妳七天沒東西吃，行嗎？”歐陽鋒道：“妳去找只盆缽，裝滿了清水，放在我身旁。這裏還有好幾個饅頭，慢慢吃著，盡可支持得七日。”
　　楊過去廚房中找到壹只瓦缽，裝了清水，放在另壹口仍然高懸的大鐘之下，然後扶了歐陽鋒端端正正坐在鐘下。歐陽鋒道：“孩兒，妳盡管隨那姓郭的前去，日後我必來尋妳。”楊過答應了，爬上鐘架，斬斷橫梁，大鐵鐘落下，將歐陽鋒罩住了。
　　楊過叫了幾聲“爸爸”，不聽歐陽鋒答應，知他在鐘內聽不見外邊聲息，正要離去，心念忽動，又到後殿拿壹只瓦缽，盛滿了清水。將瓦缽放在地下，然後倒轉身子，左手伸在缽中，依照歐陽鋒所授逆行經脈之法，將手上毒血逼了壹些出來。只是使這功夫極是累人，他又只學得個皮毛，雖只擠得十幾滴黑血，卻已鬧得滿頭大汗。歇了壹陣，扯下神像前的幾條布幡，纏在壹只簽筒之上，然後蘸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鐘上到處都遍塗了，心想倘若柯瞎子再至，想撬開鐵鐘，手掌碰到鐘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義父罩在鐘內，七天之中可別給悶死了，於是用尖刀挖掘鐘邊之下的青磚，在地下挖了個拳頭大的洞孔，以便通風透氣。挖掘之間，那尖刀碰到青磚底下的壹塊硬石，啪的壹聲，竟爾折斷了。這屠牛刀鋒銳之極，刃鋒卻薄，給楊過當作鐵鑿般亂挖亂掘，壹柄寶刀竟爾斷送。他不知此刀珍貴，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隨手拋在壹旁，伏在地下，對準鐘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妳快來接我。鐘邊地下，我已挖了個洞透氣。那口鐘外面塗了毒水，妳出來時小心些。”隨即側頭，俯耳洞孔，只聽歐陽鋒微弱的聲音道：“好孩子，我不怕毒，毒才怕我。妳自己小心，我定來接妳。”
　　楊過悄立半晌，頗為戀戀不舍，這才快步奔回寄宿的人家，越墻時提心吊膽，只怕柯鎮惡驚覺，那知進房後見柯鎮惡尚未回來，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次日壹早，忽聽得有人用棍棒彭彭彭的敲打房門。楊過躍下床來，打開房門，只見柯鎮惡持著壹根木棍，臉色灰白，剛踏進門便向前撲出，摔在地下。楊過見他雙手烏黑，果然又去尋過歐陽鋒，終究不免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假裝吃驚，大叫：“柯公公，妳怎麽了？”
　　郭靖、黃蓉聽得叫聲，奔過來查看，見柯鎮惡倒在地下，吃了壹驚。此時郭靖雖已能行走，卻無力氣，黃蓉將柯鎮惡扶到床上，問道：“大師父，妳怎麽啦？”柯鎮惡搖了搖頭，並不答話。黃蓉見到他掌心黑氣，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賤人，靖哥哥，待我去會她。”說著壹束腰帶，跨步出去。
　　柯鎮惡低聲道：“不是那女子。”黃蓉止步回頭，奇道：“咦，那是誰？”柯鎮惡自覺連壹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對付不了，反弄得受傷回來，也可算無能之極。他性子剛硬，對受傷的原由竟壹句不提。靖蓉二人知他脾氣，若他願說，自會吐露，否則愈問愈惹他生氣。好在他只皮膚中毒，毒性也不厲害，只壹時昏暈，服了壹顆九花玉露丸後便無大礙。
　　黃蓉心下計議，眼前郭靖與柯鎮惡受傷，那李莫愁險毒難測，須得先將兩個傷者、兩個孩子送到桃花島，日後再來找她算帳，方策萬全。這日上午在那家人家休息半天，下午雇船東行。楊過見黃蓉不去找歐陽鋒，心下暗喜，又想：“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難道郭伯母這樣嬌滴滴的壹個大美人兒，比柯瞎子還厲害嗎？”
　　舟行半日，天色向晚，船只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飯。郭芙見楊過不理睬自己，既生氣又覺無聊，倚在船窗向外張望，忽見柳蔭下兩個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樣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郭芙大聲叫道：“餵，妳們在幹什麽？”武修文回頭見是郭芙，哭道：“我們在哭，妳不見麽？”郭芙道：“幹什麽呀，妳媽打妳們麽？”武修文哭道：“我媽死啦！”
　　黃蓉問道：“他們的媽媽是誰？”郭芙道：“他們是武伯伯、武媽媽的兒子。”黃蓉已得知武三通夫婦曾相助抗禦李莫愁，而武三通是恩人壹燈大師的弟子，聽了壹驚，躍上岸去。
　　只見兩個孩子撫著母親的屍身哀哀痛哭。武娘子滿臉漆黑，已死去多時。黃蓉再問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裏去啦。”武修文道：“媽媽給爸爸的傷口吸毒，吸了好多黑血出來。爸爸好了，媽媽卻死了。爸爸見媽死了，心裏忽然又胡塗啦。我們叫他，他理也不理就走了。”說著又哭了起來。黃蓉心想：“武娘子舍生救夫，實是位義烈女子。”問道：“妳們餓了罷？”兩兄弟不住點頭。
　　黃蓉嘆了口氣，命船夫帶他們上船吃飯，到鎮上買了壹具棺木，將武娘子收殮了。當晚不及安葬，次晨才找到墳地，葬了棺木。武氏兄弟在墳前伏地大哭。
　　郭靖道：“蓉兒，這兩個孩兒沒了爹娘，咱們便帶到桃花島上，以後要多費妳心照顧啦。”黃蓉點頭答應，當下勸住了武氏兄弟，上船駛到海邊，另雇大船，東行往桃花島進發。黃藥師離島已久，郭靖、黃蓉在島上定居，不再胡亂傷人，附近船夫對桃花島已不再畏若龍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