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鬥智鬥力

　　
　　郭靖走進房去帶上了門，坐在床前椅上，半晌無言。兩人僵了半天，郭靖才問：“這些時候妳到那裏去啦？”郭芙道：“我……我傷了楊大哥，怕妳責罰，因此……因此……”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幾天？”郭芙咬著嘴唇，點了點頭。郭靖道：“妳是等我怒氣過了，這才回來？”
　　郭芙又點了點頭，突然撲在他懷裏，抽抽噎噎的道：“爹，妳還生女兒的氣麽？”郭靖撫摸她頭發，低聲道：“我沒生氣。我從來就沒生氣，只是為妳傷心。”郭芙叫了聲：“爹！”伏在他懷裏，嗚嗚咽咽的哭泣。
　　郭靖仰頭望著屋頂，壹聲不響，待她哭聲稍止，說道：“楊過的祖父鐵心公，和妳祖父嘯天公是異姓骨肉，他的爹爹和妳爹爹，也是結義兄弟，這妳都是知道的。”郭芙“嗯”壹聲。郭靖又道：“楊過這孩子雖然行事任性些，卻是壹副俠義心腸，幾次三番不顧自身，救過妳爹娘的性命，也曾救過妳。他年紀輕輕，但為國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勞，妳也知道的。”郭芙聽父親的口氣漸漸嚴厲，更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來，又道：“還有壹件事，妳卻並不知道，今日也對妳說了。過兒的父親楊康，當年行止不端，我是他義兄，卻沒盡心竭力勸他改過，他終於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雖不是妳媽媽下手所害，他卻是因妳媽媽而死，我郭家負他楊家實多……”
　　楊過聽到“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以及“他卻是因妳媽媽而死”兩句話，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裏又翻了上來，只聽郭靖又道：“我本想將妳許配於他，彌補我這件畢生之恨，豈知……豈知……唉！”
　　郭芙擡起頭來，道：“爹，他擄我妹子，又說了許多胡言亂語，敗壞女兒的名聲。爹，他楊家雖和我家有這許多瓜葛，難道女兒便這樣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妳斬斷了他手臂，他卻怎樣欺侮妳了？他武功勝妳十倍，真要欺侮妳，妳便有十條臂膀，也都給他斬了。那柄劍呢？”郭芙不敢再說，從枕頭底下取出君子劍來。郭靖接在手裏，輕輕壹抖，劍刃發出壹陣嗡嗡之聲，凜然說道：“芙兒，人生天地之間，行事須當無愧於心。爹爹平時雖對妳嚴厲，但愛妳之心，和妳母親並無分別。”說到最後幾句話，語聲轉為柔和。郭芙低聲道：“女兒知道。”
　　郭靖道：“好，妳伸出右臂來。妳斬斷人家壹臂，我也斬斷妳壹臂。妳爹爹壹生正直，決不敢循私妄為，庇護女兒。”郭芙明知這壹次父親必有重責，但沒料想到竟要斬斷自己壹條手臂，只嚇得臉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鐵青著臉，雙目凝視著她。
　　楊過料想不到郭靖竟會如此重義，瞧了這般情景，只嚇得壹顆心突突亂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饒了郭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長劍抖動，揮劍削下，劍到半空時微微壹頓，跟著便即斬落。
　　突然呼的壹聲，窗中躍進壹人，身法快捷無倫，人未至，棒先到，壹棒便將郭靖長劍去勢封住，正是黃蓉。
　　她壹言不發，唰唰唰連進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壹來她棒法精奧，二來郭靖出其不意，竟給她逼得向後退了兩步。黃蓉叫道：“芙兒還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遠沒母親靈敏，遭此大事，竟嚇得呆了，站著不動。黃蓉左手抱著嬰孩，右手回棒壹挑壹帶，卷起女兒身軀，從窗口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島去，請柯公公來向爹爹求情。”跟著轉過竹棒，連用打狗棒法中的“纏”“封”兩訣，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紅馬在府門口。”
　　黃蓉素知丈夫為人正直，近於古板，又極重義氣，這壹次女兒闖下大禍，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氣不息，定要重罰，早已命人牽了小紅馬待在府門之外，馬鞍上衣服銀兩，壹應俱備。如能勸解得下，讓丈夫將女兒責打壹頓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只好遣她遠走高飛，待日子久了，再謀父女團聚。臥室中夫妻倆壹場爭吵，見他臉色不善，走向女兒臥房，心知兇多吉少，當即跟來，救了女兒的壹條臂膀。憑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來對她敬畏三分，情深愛切，又見她懷中抱著嬰兒，總不成便施殺手奪路外闖，只這麽略壹耽擱，郭芙已奔出花園，到了府門之外。
　　楊過坐在樹上，壹切看在眼裏，當郭芙從窗中摔出之時，倘若伸劍下擊，她焉能逃脫？但想她壹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為我而起，這時乘人之危，卻下不了手。
　　黃蓉連進數招，又將郭靖逼得倒退兩步，這時他已靠在床沿之上，無可再退。黃蓉突然叫道：“接著！”將嬰兒向丈夫拋去。郭靖壹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黃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聲道：“靖哥哥，妳便饒了芙兒罷！”郭靖搖頭道：“我何嘗不深愛芙兒？但她做下這等事來，若不重懲，於心何安？咱們又怎對得起過兒？唉，過兒斷了壹臂，沒人照料，不知他這時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斬斷了自己這條臂膀……”右手提著君子劍從空虛擬。黃蓉自知他不會真的自己斷臂，但知丈夫古板重義，畢竟有些害怕，將劍接過，插入劍鞘，拿在手裏。
　　楊過聽郭靖言辭真摰，不禁心中壹酸，眼眶兒紅了。
　　黃蓉道：“連日四下裏找尋，都沒見到他蹤跡，倘若有甚不測，必能發見端倪。過兒武功已不在妳我之下，雖受重傷，必無大礙。”郭靖道：“但願如此。我去追芙兒回來，這事可不能就此算了。”黃蓉笑道：“她早騎小紅馬出城去了，那裏還追得著？”郭靖道：“這時三鼓未過，若無呂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誰敢開城？”
　　黃蓉嘆了口氣，道：“好罷，由得妳便了！”伸手去接抱兒子郭破虜。郭靖將嬰兒遞了過去，臉有歉意，說道：“蓉兒，是我對妳不住。但芙兒受罰之後，雖然殘廢，只要她痛改前非，於她也未始沒好處……”
　　黃蓉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雙手剛碰到兒子的繈褓，突然壹沈，卻插到了郭靖脅下，使出家傳“蘭花拂穴手”絕技，在他左臂下“淵液穴”、右臂下“京門穴”同時壹拂。處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時武功，黃蓉若非使詐，焉能拂他得著？但當她將兒子拋給丈夫之時，已安排了這後著。郭靖遇到妻子用計，當真縛手縛腳，登時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動彈不得。
　　黃蓉把孩兒放在床尾，為郭靖除去鞋襪外衣，讓將他好好放在床上，取枕頭墊在後腦，令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後從他腰間取出令牌。郭靖眼睜睜的瞧著，卻無法抗拒。
　　黃蓉又將兒子放在丈夫身畔，讓他爺兒倆並頭而臥，然後將棉被蓋在二人身上，說道：“靖哥哥，今日便得罪壹次，待我送芙兒出城，回來親自做幾個小菜，敬妳三碗，向妳賠罪。妳原諒蓉兒這壹次。妳壹生體諒我多了，再多壹次也不打緊。”說著福了壹福，站起身來，在他臉頰上親了壹吻。
　　郭靖聽在耳裏，妻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頑皮嬌憨不減當年，眼睜睜的瞧著她抿嘴壹笑，飄然出門，心想這兩處穴道給拂中後，她若不回來解救，自己以內力沖穴，最快也得半個時辰方能解開，女兒是無論如何追不上了，這件事當真哭笑不得。
　　
　　黃蓉愛惜女兒，她孤身壹人回桃花島去，以她這樣壹個美貌而莽撞少女，千裏迢迢，途中難免不遇兇險，回到臥室，取了桃花島至寶軟猬甲用包袱包了，挾在腋下，快步出府，展開輕功，頃刻間趕到了南門。
　　只見郭芙騎在小紅馬上，正與城門守將大聲吵鬧。那守將說話極是謙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後的叫不絕口，但總說若無令牌，黑夜開城，便有殺頭之罪。
　　黃蓉心想這草包女兒壹生在父母庇蔭之下，從未經歷過艱險，遇上了難題，不設法出奇制勝，壹味發怒呼喝，卻濟得甚事？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說道：“這是呂大人的令牌，妳驗過了罷。”
　　當時主持襄陽城防的是安撫使呂文煥，雖壹切全仗郭靖指點，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諸般號令部署自憑呂文煥的名銜發布。那守將見郭夫人親來，又見令牌無誤，忙陪笑開城，牽過自己坐騎，說道：“郭夫人如用得著，請乘了小將這匹馬去。”黃蓉道：“好，我便借用壹下。”郭芙見母親到來，歡喜無限，母女倆並騎出城南行。
　　黃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兒分手，竟越送越遠。襄陽以北，除相隔漢水的樊城之外，數百裏幾無人煙，襄陽以南卻賴此重鎮屏隱，未遭蒙古大軍蹂躝，雖動亂不安，居民仍壹如其舊。母女倆行出二十余裏，天色大明，到了壹個市鎮，叫作新城鎮，趕早市的店鋪已經開門。黃蓉道：“芙兒，再向南便是宜城。咱們同去吃點兒飲食，我便要回城去啦。”
　　郭芙含淚答應，好生後悔，實不該因壹時之忿，斬斷了楊過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離，獨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島去，和壹個瞎了眼睛的柯公公為伴，這日子只要想壹想也就難挨了。但父親舉劍砍落的神情，念及猶自心有余悸，說什麽也不敢回襄陽。
　　兩人走進壹家飯鋪，叫了些熟牛肉、面餅，母女倆分手在即，誰也無心食用。黃蓉將軟猬甲交給女兒，叫她晚間到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復叮嚀，在道上須得留心這些、提防那些，但壹時之間又怎說得了多少？眼見女兒口中只是答應，眼眶紅紅的楚楚可憐，平時愛嬌活潑的模樣壹時盡失，更加不忍，壹瞥眼見市鎮西頭壹家糖食店前擺著壹擔蘋果，鮮紅肥大，心道：“去買幾個來讓芙兒在道上吃，這便該分手啦。”說道：“芙兒，妳多吃幾塊面餅。便吃不下，也得勉強吃些，這兵荒馬亂之際，要到宜城才有東西吃。我過去買點物事。”站起身來，走過十多定店面，到了那賣蘋果的擔子前。
　　她揀了十來個大紅蘋果放入懷中，順手取了壹錢銀子，正要遞給果販，忽聽得身後壹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給秤二十斤白米，壹斤鹽，都放在這麻袋裏。”
　　
　　黃蓉聽那女子話聲清脆明亮，側頭斜望，見是個黃衣道姑站在壹家糧食店前買物。這道姑左手抱著個嬰兒，右手伸到懷中去取銀兩。嬰兒身上的繈褓是湖綠色的緞子，繡著壹只殷紅的小馬，正是黃蓉親手所制。
　　她壹見到這繈褓，登時心頭大震，雙手發顫，右手拿著的那塊銀子落入了籮筐。這嬰兒若不是她親生女兒郭襄，卻又是誰？只見那道姑側過半邊臉來，容貌甚美，眉間眼角卻隱隱含有煞氣，腰間垂掛壹根拂塵，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練仙子李莫愁了。黃蓉從未和這女魔頭會過面，但這般裝束相貌，除她之外更無別人。
　　黃蓉生下郭襄後，慌亂之際，只模模糊糊的瞧過幾眼，這時忍不住細看女兒，見她眉目嬌美，神姿秀麗，雖是個極幼的嬰兒，但無疑是個美人胎子，又見她小臉兒紅紅的，長得甚是壯健。她兄弟郭破虜雖吃母乳，還不及她這般肥白可愛。黃蓉又驚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李莫愁付了銀錢，取過麻袋，壹手提了，便即出鎮。
　　黃蓉見事機緊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兒既入她手，此人陰毒絕倫，如強行搶奪，她必傷孩兒性命。”見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於是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又想：“她是過兒的師伯，雖聽說他們相互不睦，但芙兒傷了過兒手臂，他們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結了深仇。倘若過兒和龍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壹敵三，萬難取勝，只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見李莫愁折而向南，走進壹座樹林，便展開輕功，快步從樹旁繞過，趕在李莫愁前頭，突然竄出，迎面攔住。
　　李莫愁忽見身前出現壹個美貌少婦，當即立定。黃蓉笑道：“這位想必是赤練仙子李道長了，幸會，幸會！”
　　李莫愁見她竄出時身法輕盈，實非平常之輩，又見她赤手空拳，腰帶間插著壹根淡黃色竹杖，壹轉念間，登時滿臉堆歡，放下麻袋，斂衽施禮，說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見芳顏，實慰平生。”
　　當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黃蓉和李莫愁兩人聲名最響。清凈散人孫不二成名雖早，武功遠不及兩人。小龍女則年紀幼小，霍都王子終南山古墓敗歸，小龍女始為人知，大勝關壹戰，更名揚天下，但畢竟為時未久。黃李二人壹個是東邪黃藥師嬌女、大俠郭靖之妻、身任丐幫幫主二十余年；另壹個以拂塵、銀針、赤練神掌三絕技名滿天下，江湖上聞而喪膽。此時兩人初次見面，細看對方，均各自驚奇：“原來她竟是如此的壹個美貌女子！”心下都嚴加提防，對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實本領。
　　黃蓉笑道：“道長之名，小妹壹向久仰的了。道長說話如何這般客氣？”李莫愁道：“郭夫人是天下第壹大幫丐幫前任幫主，武林中群倫之首，小妹當真相見恨晚。”兩人說了好些客套話。
　　黃蓉笑道：“道長懷抱的這個嬰兒，可愛得很啊，卻不知是誰家孩兒？”李莫愁道：“說來慚愧，郭夫人可莫見笑。”黃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說到正題了，壹說翻便得動手，心中籌思方案，如何在動手之前先將女兒搶過，卻聽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師門不幸，小妹無德，不能教誨師妹，這孩兒是我龍師妹的私生女兒。”
　　黃蓉心下大奇：“龍姑娘沒懷孕，怎會有私生女兒？這明明是我女兒，她當面謊言欺詐，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實非有心欺騙，只道這女孩真是楊過和小龍女所生。李莫愁心恨師父偏心，將古墓派的秘籍《玉女心經》單傳於小師妹，這時黃蓉問及，便乘機敗壞師妹的名聲。黃蓉道：“龍姑娘看來貞淑端莊，原來有這等事，倒真令人想不到了。卻不知這孩兒的父親是誰？”
　　李莫愁道：“這孩兒的父親麽？說起來更加氣人，卻是我師妹的徒兒楊過。”
　　黃蓉雖善於裝假作偽，這時卻也忍不住滿臉紅暈，心下大怒，暗道：“妳把我女兒說成是龍姑娘私生，那也罷了，但說她父親乃是楊過，豈非當面辱我？”但這怒色只在臉上壹閃而過，隨即平靜如常，說道：“胡鬧，胡鬧，太不成話了。可是這女孩兒卻真討人歡喜，李道長，給我抱抱。”說著從懷中取出壹個蘋果，舉在孩子面前，口中啜啜作聲，逗那女孩，說道：“乖孩兒，妳的臉蛋兒可不像這蘋果麽？”
　　李莫愁自奪得郭襄後壹直隱居深山，弄兒為樂，每日買了豬牛羊肉餵飼母豹，再擠了豹乳餵飼嬰兒。她壹生作惡多端，卻也不是天性歹毒，不過情場失意後憤世嫉俗，由惱恨傷痛而乖僻，更自乖僻而狠戾殘暴。郭襄嬌美可愛，竟打動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時中夜自思，即使小龍女用《玉女心經》來換，也未必肯把郭襄交還。這時見黃蓉要抱孩兒，便如做母親的聽到旁人稱贊自己孩兒壹般，頗以為喜，笑吟吟的遞了過去。
　　黃蓉雙手剛要碰到郭襄的繈褓，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愛憐備至的神色，這慈母之情，說什麽也難以掩飾。她對這幼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於非命，這時得能親手抱在懷中，如何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鬥見她神色有異，心中壹動：“她如只是喜愛小兒，隨手抱她壹抱，何必如此心神震蕩？此中定然有詐。”猛地裏雙臂回收，右足點動，已向後躍。她雙足落地，正要喝問，只見黃蓉已如影隨形般竄來。李莫愁提起放在地下的麻袋，隨手壹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壹斤鹽齊向黃蓉劈面打去。
　　黃蓉縱身躍起，白米和鹽粒盡數從腳底飛過。李莫愁乘機又已縱後丈許，抽了拂塵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妳要助楊過搶這孩兒麽？”黃蓉在這壹竄壹躍之間，已想到對方既已起疑，勢難智取，只有用力強奪，當下也笑嘻嘻的道：“我不過見孩兒可愛，想要抱抱。妳如此見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
　　李莫愁道：“郭大俠夫婦威名震於江湖，小妹壹直欽佩得緊，今日得見施展身手，果然名下無虛。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別。”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膽先怯了，交代了這幾句話，轉身便走。
　　黃蓉縱躍上前，身在半空，已抽竹棒在手。丐幫世傳的打狗棒她已傳給魯有腳，現下隨身所攜的這條竹棒雖不如打狗棒堅韌，長短輕重卻壹般無異，只是色作淡黃，以示與打狗棒有別。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纏”字訣掠到了李莫愁背後。
　　李莫愁心想我和妳無怨無仇，今日初次見面，我說話客客氣氣，有甚得罪妳處，何以毫沒來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塵後揮，擋開竹棒，還了壹招。黃蓉的棒法快速無倫，六七招壹過，李莫愁已感招架為難。她本身武功比之黃蓉原已稍遜，何況手抱孩兒，更加轉動不靈。黃蓉繞著她東轉西擋，竹棒抖動，頃刻間李莫愁已處下風。
　　又拆數招，李莫愁見她竹棒始終離開孩兒遠遠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與人相鬥，倒是抱著孩兒的占了便宜。”笑道：“郭夫人，妳要考較小妹功夫，山高水長，盡有相見之日，何必定要今日過招？任誰壹個失手，豈不傷了這可愛的孩兒？”
　　黃蓉心想：“她是當真不知這是我的女兒，還是裝假？可須得先試她出來。”說道：“為了這孩兒，我已讓了妳十多招，妳再不放下孩兒，我可不顧她死活了！”說著舉棒向她右腿點去。李莫愁揮拂塵壹擋，黃蓉竹棒不待與拂塵相交，已然挑起，驀地戮向她左胸。這壹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襄小小身子。
　　這壹棒倘若戳中了，連李莫愁也須受傷，郭襄受了更非立時喪命不可。黃蓉在這棒上控縱自如，棒端疾送，已點到了郭襄的繈褓，這壹下看似險到了極處，但打狗棒法在她手下使將出來，自是輕重遠近，不失分毫。李莫愁那知就裏，眼見危急，忙向右閃避，自身不免就此露了破綻，啪的壹下，左脛骨已給竹棒掃中，險些絆倒，向旁連跨兩步，這才站定。她揮拂塵護住身前，轉過頭來，怒道：“郭夫人妳枉有俠名，卻對這小小嬰兒也施辣手，豈不可恥？”
　　黃蓉見她這番惱怒並非佯裝，心下大喜，暗想：“妳出力保護我的女兒，我偏要棒打親女，嚇妳壹跳。”微微壹笑，說道：“道長既說這孩兒來歷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說著舉棒疾攻，數招壹過，郭襄又遇危險。她身在李莫愁懷中，顛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聲大哭。黃蓉暗叫：“乖女莫驚！我要救妳，只得如此。”她雖心中憐惜，出手卻越來越淩厲，若非李莫愁奮力抗禦，看來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急退數步，舉拂塵護在郭襄身前，叫道：“郭夫人，妳到底要怎地？”
　　黃蓉笑道：“當今女流英傑，武林中只稱李道長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緣相逢，何不壹分高下？”她這幾棒毒打郭襄，已將李莫愁激得怒氣勃發，心想：“妳丈夫若來，我還忌他三分，憑妳也不過是個女子，難道我便真怕了妳？”哼了壹聲，道：“郭夫人有意賜教，正是求之不得。”黃蓉道：“妳懷抱嬰兒，我勝之不武，還是將她擲下，咱倆憑真功夫過招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著嬰兒決計非她敵手，施發毒針時也諸多顧忌，心道：“江湖上多稱郭靖夫婦仁義過人，但瞧她對壹個嬰兒也如此殘忍，可見傳聞言過其實。”遊目四顧，見東首幾株大樹之間生著壹片長草，頗為柔軟，將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輕輕拍了幾下，又哄了幾句，這才轉身說道：“請發招罷。”
　　黃蓉與她拆了這十余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若此時將女兒搶在手中，她再上來纏鬥，自己稍有疏虞，只怕便傷了女兒，只有先將她打死打傷，再抱回女兒，方無後患，這女子作惡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處，心中已動殺機。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無所不用其極，以己之心度人，見黃蓉眼角不斷的向嬰兒壹望壹瞥，心想：“她若打我不過，便會向孩兒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對方走近。
　　在這頃刻之間，黃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條計策，每壹計均有機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尋思：“瞧這女魔頭的神情，對我襄兒居然甚為愛惜，襄兒在她手中，縱然壹時搶不回來，也無大礙，卻不可冒險輕進，反使襄兒遭難。”心念壹轉，說道：“李道長，咱倆非片刻之間可分勝負，相鬥之際若有虎狼之類出來吃了孩兒，豈不令人分心？不如先結果了這小鬼，咱們痛痛快快的打壹架。”說著彎腰拾起壹塊小石子，放在中指上壹彈，呼的壹聲，石子挾著破空之聲急向郭襄飛去。
　　這壹彈是她家傳絕技“彈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見黃藥師露過，知勁力不小，忙舉拂塵格開，喝道：“這小孩兒礙著妳什麽事了？何以幾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黃蓉暗暗好笑，其實這顆石子彈出去時力道雖急，她手指上卻早已使了回力，李莫愁便算不救，石子壹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時便會斜飛，決不會損傷到她絲毫，當即笑道：“妳對這孩兒如此牽肚掛腸，旁人不知，還道……還道是妳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難道是我的孩……”說到這“孩”字，突然住口，臉上壹紅，道：“是我什麽？”黃蓉笑道：“妳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兒，旁人定要說這孩兒是妳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壹聲，也不以為意，卻不知黃蓉連口頭上也不肯吃半點虧，說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說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討他壹個小小便宜，誰叫她適才說楊過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這便請上罷！”黃蓉道：“妳掛念著孩兒，動手時不能全神貫註，我縱然勝妳，也沒意味，妳輸了還有個借口。這樣罷，我割些棘藤將她圍著，野獸便不能近前，咱倆再痛痛快快的打壹場。”說著從腰間取出壹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樹叢中割了許多生滿棘刺的長藤。
　　李莫愁嚴密監防，只怕黃蓉突然出手傷害孩子，只見她拉著棘藤，纏在孩子身邊的幾株大樹之上，這麽野獸固傷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還不會翻身，也不會滾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稱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虛傳。”見黃蓉將棘藤纏了壹道又是壹道，在幾株大樹間東拉來，西扯去，密密層層的越纏越多，又見她臉帶詭笑，似乎不懷好意，心中不禁有些發毛，說道：“夠了！”
　　黃蓉道：“好，妳說夠了，便夠了！李道長，妳見過我爹爹，是麽？”李莫愁道：“是啊。”黃蓉道：“我曾聽楊過說，妳寫過四句話譏嘲我爹爹，是不是？好象是什麽‘桃花島主，弟子眾多，以五敵壹，貽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壹凜：“啊，我當真胡塗了，早就該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纏個沒了沒完，原來是為了這四句話。”冷冷的道：“當日他們五個人對付我壹個人，原是實情。”黃蓉道：“今日咱們以壹敵壹，卻瞧是誰貽笑江湖？”李莫愁心頭火起，喝道：“妳也休得忒也托大，桃花島的武功我見得多了，也不過如此而已，沒什麽了不起。”
　　黃蓉冷笑道：“哼哼！莫說桃花島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妳也未必對付得了。妳有本事，便將那孩兒抱出來瞧瞧！”
　　李莫愁吃了壹驚：“難道她已對孩兒施了毒手。”急忙縱身躍過壹道棘藤，向左拐了個彎，見棘藤攔路，於是順勢向右轉內，耳聽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覺放心，又向內轉了幾個彎，不知如何，竟然又轉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明是壹路轉進，何以忽然轉到了藤外？當下不及細想，雙足點處，又向內躍去，只是地下棘藤壹條條的橫七豎八，五花八門，壹個不小心，嗤的壹聲響，道袍的衣角給荊棘撕下了壹塊。這麽壹來，她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腳，突見黃蓉已站在棘藤之內，俯身抱起了孩兒。
　　她登時大驚失色，高聲叫道：“放下了孩兒！”眼見壹條條棘藤間足可側身通過，當即連續縱躍，跨過棘藤向黃蓉奔去，但這七八棵大樹方圓不過數丈，竟可望而不可即，她這般縱躍奔跑，似左實右，似前實後，幾個轉身，又已到棘藤圈之外。只見黃蓉放下孩兒，東壹轉，西壹晃，輕巧自在的空手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與楊過、程英、陸無雙等為敵，他們在茅屋外堆了壹個個土墩，自己竟爾無法正面攻入，這時黃蓉用棘藤所圍的，自也是桃花島的九宮八卦神術了。她微壹沈吟，心念已決：“只有先打退敵人，然後把棘藤壹條條自外而內的移去，再抱嬰兒。這時如莽撞亂闖，敵人占了陣勢之利，自己非敗不可。”壹擺拂塵，竄出數丈，反難得棘藤遠遠的，凝神待敵，竟沒再將這回事放在心上。
　　黃蓉初時見她在棘藤圈中亂轉，正自暗喜，忽見她縱身躍開，卻也好生佩服：“這女魔頭拿得起，放得下，決斷好快。她得享大名，果非幸致，看來實是勁敵。”這時女兒已置於萬無壹失之地，再無牽掛，揮竹棒使招“按狗低頭”，向李莫愁後頸捺落。李莫愁拂塵倒卷，纏向竹棒，唰的壹聲，帚絲直向黃蓉面門擊來。兩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術，頃刻間已拆了數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塵上招數變化精微，但對方的打狗棒法委實奧妙無比，她勉力抵擋得數十招，已可說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見竹棒平平淡淡的壹下打來，到得眼前，方向部位鬥然大異，自知再鬥下去，終將落敗。這竹棒看來似乎並非殺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給棒端戳中壹處，便即動彈不得。李莫愁奮力再招架了幾棒，額頭已然見汗，拂塵在身前連揮數下，攻出兩招，足下疾向後退，說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風。只小妹有壹事不解，卻要請教。”黃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絕技，桃花島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學令尊的家傳本事，卻反而求諸外人？”黃蓉心想：“這人口齒好不厲害，她勝不了我棒法，便想我舍長不用。”笑道：“妳既知這棒法是九指神丐所傳，那麽也必知道棒法之名了。”李莫愁哼了壹聲，眉間煞氣凝聚，卻不答話。黃蓉笑道：“棒號打狗，見狗便打，事所必至，豈有他哉？”
　　李莫愁見不能激得她舍棒用掌，若與她作口舌之爭，對方又伶牙俐齒，自己仍然是輸，將拂塵在腰間壹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兒個個唱得慣蓮花落，果然連幫主也是貧嘴滑舌之徒，領教了！”說著大踏步走到林邊，在壹個樹墩上壹坐。
　　她這麽認輸走開，黃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見她坐著不走，心念壹轉，已知其意，她實是舍不得襄兒，自己倘若去將女兒抱了出來，她必上來纏鬥，這壹來強弱之勢倒轉，那便大大不利，看來不將此人打死打傷，女兒縱入自己掌握，仍是無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當下左走三步，右搶四步，斜行迂回，已搶到李莫愁身前，這幾步看似輕描淡寫，並無奇處，但中藏八卦變化，李莫愁不論向那壹方位縱躍，都不能逃離她的截阻，跟著右手輕抖，竹棒已點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舉掌封格，喝道：“自陳玄風、梅超風壹死，黃藥師果真已無傳人。”她這話壹來譏刺黃蓉只有北丐所傳的打狗棒法可用，二來又恥笑黃藥師收徒不謹。
　　黃蓉的家傳“玉簫劍法”這時也已練得頗為精深，只是手中無劍，若是以棒作劍，兵刃不順，便未必能勝眼前這個強敵，微微壹笑，說道：“我爹爹收了幾個不肖徒兒，果然不妙，卻那及得李道長和龍姑娘師姊妹同氣連枝，壹般的端莊貞淑。”
　　李莫愁怒氣上沖，袖口壹揮，兩枚冰魄銀針向黃蓉小腹激射過去。她雖殺人不眨眼，手段毒辣無比，卻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女，她只道小龍女行止不端，聽黃蓉竟將自己與師妹相提並論，大怒之下，壹出手便是最陰狠的暗器。
　　黃蓉這時和她站得甚近，閃避不及，急忙回轉竹棒，壹壹撥開。若不是她打狗棒法已練到化境，撥得開壹枚，第二枚實難擋過。兩枚銀針從她臉前兩寸之外飛掠而過，隱隱聞到壹股藥氣，當真險到極處。黃蓉想起數年前愛雕的壹足為這冰魄銀針擦傷，醫治了六七個月毒性方始去盡，壹凜之下，又見雙針迎面射來。
　　黃蓉向東斜閃，兩枚銀針挾著勁風從雙耳之旁越過，心想：“此處離襄兒太近，這毒針四下裏亂飛激射，萬壹碰破她壹點嫩皮，可不得了！”疾奔向東，穿出林子。李莫愁隨後追來，認定她除棒法神妙之外，其余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見她晃身出林，喝道：“未分勝敗，怎麽便走了？”黃蓉轉過身子，微微壹笑。李莫愁道：“郭夫人，妳擋我銀針，還是非用這竹棒不可麽？”說著搶上幾步。
　　黃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總是輸得心不甘服，將竹棒在腰間壹插，笑道：“久聞李道長赤練神掌殺人無數，小妹便接妳幾掌。”
　　李莫愁壹怔，心道：“她明知我毒掌厲害，卻仍要和我比掌，如此有恃無恐，只怕有詐。”但想她掌法縱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斃，雙掌壹拍，內力已運至掌心，說道：“願領教桃花島的桃華落英掌妙技。”眼見黃蓉右掌輕飄飄的拍來，當下左掌往她掌心按去，右掌跟著往她肩頭擊落。這兩掌本已迅速沈猛，兼而有之，但她右掌擊出之際，同時更發出兩枚銀針，射向黃蓉胸腹之間。
　　這掌中夾針的陰毒招數，是她離師門後自行所創，對方正全神提防她毒掌，那料得到她又會在如此近身之處突發暗器，不少武學名家便因此而喪生於毒針之下。黃蓉縮回左掌，托向她右腕，化開了她右掌的撲擊，右手縮人懷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還敬，終於遲了壹步，她口手剛從懷中伸出，銀針離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縱有通天本領也已閃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見兩枚銀針透衣而沒，射入了黃蓉身子。
　　黃蓉叫聲：“啊喲！”雙手捧肚，彎下腰去，隨即左掌拍出，擊向李莫愁胸口。這壹掌還是來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後仰避開，雙掌齊出，也拍向黃蓉胸口。她知黃蓉中針之後，毒性迅即發作，這壹招只求將她推開。卻見黃蓉上身微動，並不招架，李莫愁雙掌剛沾上對方胸口衣襟，突然兩只掌心壹痛，似是擊中什麽尖針。
　　她大驚之下，急忙後躍，舉掌看時，見每只掌心都刺破了壹孔，孔周帶著壹圈黑血，顯是為自己的冰魄銀針所傷。她又驚又怒，不明緣由，卻見黃蓉從懷中取出兩只蘋果，雙手各持壹只，笑吟吟的舉起，每只蘋果上都刺著壹枚銀針。李莫愁這才省悟，原來她懷中藏著蘋果，先前自己發射暗器，她並不撥打閃避，卻伸手入懷抓住蘋果，對準銀針來路，收去毒針，讓毒針尖端破蘋果皮而出，轉過蘋果向外，對準了自己手掌，誘使自己出掌擊上蘋果。
　　李莫愁本也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今日遇上了這詭詐百出的對手，只有甘拜下風，忙伸手入懷去取解藥，卻聽得風聲颯然，黃蓉雙掌已攻向她面門。
　　李莫愁舉左手壹封，猛見黃蓉壹只雪白的手掌五指分開，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蘭花，姿態曼妙難言。她心中壹動：“莫非這是天下聞名的蘭花拂穴手？”右手來不及去取解藥，忙翻掌出懷，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黃蓉右手縮回，左手化掌為指，又拂向她頸肩之交的“缺盆穴”。
　　李莫愁見她指化為掌，掌化為指，“桃華落英掌”與“蘭花拂穴手”交互為用，當真是掌來時如落英繽紛，指拂處若春蘭葳蕤，不但招招淩厲，且豐姿端麗，不由得面若死灰，心道：“今日得見桃花島神技，委實大非尋常，莫說我掌上已然中毒，便安健如常，也不是她對手。”她急於脫身，以便取服解藥，但黃蓉忽掌忽指，纏得她沒半分余暇。那冰魄銀針的毒性何等厲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體質習於毒性，這片時之間早已暈去了。
　　黃蓉見她臉色蒼白，出招越來越軟弱，知道只要再纏得少時，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這女魔頭作惡多端，今日斃於她自己的毒針之下，正好為武氏兄弟報了殺母之仇，著著進逼，手下毫不放松，同時守緊門戶，防她臨死之際突施反噬。
　　李莫愁先覺下臂酸麻，漸漸麻到了手肘，再拆數招，已麻到了腋窩，這時雙臂僵直，已然不聽使喚，只得叫道：“且慢！”向旁搶開兩步，慘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殺人如麻，早就沒想能活到今日。鬥智鬥力，我都遠不如妳，死在妳手下，實所甘服，但我鬥膽求妳壹事。”黃蓉道：“什麽事？”雙眼不轉瞬的瞪著她，防她施緩兵之計，伸手去取解藥，然見她雙臂下垂，已彎不過來，聽她說道：“我和師妹向來不睦，但那孩兒實在可愛，求妳大發善心，好好照料，別傷了她小命。”
　　黃蓉聽她這幾句話說得極是誠懇，不禁心中壹動：“這魔頭積惡如山，臨死之際居然能真心愛我的女兒。”說道：“這女孩兒的父母並非尋常之輩，倘若讓她留在世上，不免令我壹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怎聽得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妳高擡貴手……”黃蓉要再試她壹試，走近前去，揮指先拂了她穴道，從她懷中取出壹個藥瓶，問道：“這是妳毒針的解藥麽？”李莫愁道：“是！”黃蓉道：“我不能兩個人都饒了，若要我救妳，須得殺那女孩兒。倘妳自甘就死，我便饒那孩兒。”
　　李莫愁萬想不到竟尚有活命之機，但叫黃蓉殺那女孩固然說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換得女孩活命，卻也不願，見黃蓉從小瓶中倒出壹粒解藥，兩根手指拈住了輕輕晃動，只等自己回答，顫聲道：“我……我……”
　　黃蓉心想：“她遲疑了這麽久，實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答，單憑這壹念之善，我便須饒她壹命。她滿身血債，將來自有人找她報仇。”攔住她話頭，笑道：“李道長，多謝妳對我襄兒如此關懷。”
　　李莫愁愕然道：“什麽？”黃蓉笑道：“這女孩兒姓郭名襄，是郭靖爺和我的女兒，生下不久便落入了龍姑娘手中，不知妳怎地竟會起了這個誤會。承妳養育多日，小妹感謝不盡。”斂衽行了壹禮，將壹粒解藥塞入她口中，問道：“夠了麽？”李莫愁茫然道：“我中毒已深，須得連服三粒。”黃蓉道：“好！”又餵了她兩粒，心想這解藥或有後用，卻不還她，將藥瓶放入了懷中，笑道：“三個時辰之後，妳穴道自解。”
　　她快步回入樹林，心想：“耽擱了這多時，不知芙兒走了沒有？若能讓她姊妹倆見上面，大是佳事。”轉入棘藤圈中，壹瞥之下，不由得如入冰窖，全身都涼了。
　　棘藤圈絲毫無異，郭襄卻已影蹤不見。黃蓉心中怦怦亂跳，饒是她智計無雙，這時也慌得沒做手腳處。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鬥，並無多時，襄兒給人抱去，定走不遠。”攀到林中最高壹株樹上四下眺望。襄陽城郊地勢平坦，這壹眼望去足足有十余裏，竟沒見到絲毫可疑的事物。此時蒙古大軍甫退，路上絕無行人，只要有壹人壹騎走動，雖遠必見，甚至向北望到樊城，向南望到宜城，路上也不見有何動靜。
　　黃蓉心想：“此人既未遠去，必在近處。”細尋棘藤圈附近有無留下足印之類。只見壹條條棘藤絕無曾遭碰動搬移之跡，決非什麽野獸沖入將孩兒銜去，尋思：“我這些棘藤按九宮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創的奇門之術，世上除桃花島弟子之外，再也無人識得，雖是金輪國師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這棘藤之間來去自如，難道竟是爹爹到了？……啊喲，不好！”
　　猛地想起，數月前與金輪國師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亂石陣抵擋，當時楊過來救，曾將陣法的大要說了給他知曉，此人聰明無比，舉壹反三，雖不能就此精通奇門之術，但棘藤匆匆布就，破解並不甚難。她壹想到楊過，腦中壹暈，不由得更增了幾分憂心，暗道：“芙兒斷他壹臂，他和我郭家更結下了深仇，襄兒落入此人手中，這條小命算是完啦。他也不用相害，只須隨手將她在荒野中壹拋，這嬰兒那裏還有命在？”想起這女孩兒出世沒幾天，便如此多災多難，竟怔怔的掉下淚來。
　　她多歷變故，才智絕倫，又豈是徒自傷心的尋常女子？微壹沈吟，隨即擦幹眼淚，追尋楊過的去路。說也奇怪，附近竟找不出他半個足印，心下大奇：“他便輕功練到了絕頂，軟泥之上也必會有淺淺足印，難道他竟是在空中飛行的麽？”
　　她這壹下猜測果然不錯，郭襄確是給楊過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確也是從空飛行來去。
　　
　　那天晚間楊過在窗外見黃蓉點了郭靖穴道，放走女兒，他便從原路出城，遠遠跟隨，心道：“郭伯母，妳女兒欠我壹條臂膀，妳丈夫斬不了，便讓我來斬。妳在明，我在暗，妳想永世保住女兒這條右臂，只怕也不怎麽容易。”
　　黃蓉與女兒分離在即，心中難過，沒留意到身後有人跟蹤。此後她在新城鎮與李莫愁相遇、兩人相鬥等情，楊過在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得兩人出林，他便躍上高樹，扯了三條長藤並在壹起，壹端縛在樹上，另壹端左手拉住了，自空縱入棘圈，雙足夾住郭襄腰間，左手使勁壹扯，身子便已蕩出棘圈。眼見黃蓉與李莫愁兀自在掌來指往的相鬥，便在樹梢上縱躍出林，落地後奔跑更速，片刻間回到了市鎮。見郭芙站在街頭，牽著小紅馬東張西望，等候母親回來，楊過雙足壹點，身子從丈外遠處躍上了紅馬。
　　郭芙吃了壹驚，回過頭來，見騎在馬背的竟是楊過，心中騰的壹跳，“啊”的壹聲叫了出來，忙柭劍在手。那君子、淑女雙劍雖利，都留在臥室之中，匆匆不及攜走，手中所持，仍是常用的那柄利劍。
　　楊過見她臉色蒼白，目光中盡是懼色，同時顯得嬌弱無助，楚楚可憐。他此時要斬斷她右臂，可說易如反掌，突然間心中升起壹股憐惜之情，竟下不了手，哼的壹聲，揮出右臂，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長劍，向外甩出。郭芙那裏還拿捏得住，長劍脫手，直撞向墻角。楊過左手搶過馬韁，雙腿壹夾，小紅馬向前急沖，絕塵而去。郭芙只嚇得手足酸軟，慢慢走到墻角拾起長劍，劍身在墻角上猛力碰撞，已彎得便如壹把曲尺。
　　以柔物施展剛勁，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所在，李莫愁使拂塵、小龍女使綢帶，皆是這門功夫。楊過此時內勁既強，袖子壹拂，實不下於鋼鞭巨杵之撞擊。
　　楊過抱了郭襄，騎著汗血寶馬向北疾馳，不多時便已掠過襄陽，奔行了數十裏，因此黃蓉雖攀上樹頂極目遠眺，卻瞧不見他蹤影。
　　楊過騎在馬上，見道旁樹木如飛般向後倒退，俯首看懷中的郭襄，見她睡得正沈，壹張小臉秀美嬌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這個小女兒，我總是不還他們了，也算報了我這斷臂之仇。他們這時心中的難過懊喪，只怕尤勝於我。”奔了壹陣，轉念又想：“楊過啊楊過，是不是妳天生的風流性兒作祟，見了郭芙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拋到了腦後？倘若斬斷妳手臂的是個男人，是武氏兄弟中的那壹個，妳難道也肯饒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搖頭苦笑。他對自己激烈易變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難以明白。
　　行出二百裏後，沿途漸有人煙，壹路上向農家討些羊乳牛乳餵郭襄吃了，決意回古墓去找小龍女，不數日間已到了終南山下。
　　回首前塵，感慨無已，縱馬上山，覓路來到古墓之前。“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聳立，與前無異，墓門卻已在李莫愁攻入時封閉，若要進墓，只有鉆過水溪及地底潛流，從密道進去。憑他這時內功修為，穿越密道自不費力，然而如何安排郭襄卻大為躊躇，這小小嬰兒壹入水底，必死無疑，但想到小龍女多半便在墓中，進去即可與她相見，那裏還能按捺得住？從口袋裏取些餅餌嚼得爛了，餵了郭襄幾口，在附近找到個小山洞，將郭襄放在小山洞內，拔些荊棘柴草堆在洞口，心想不論在墓中是否能與小龍女相見，都要立即回出，設法安置嬰兒。
　　堆好荊棘，正要向後走去，忽聽得遠處山道上腳步聲響，似有數人快步而過，楊過忙尋聲過去，縮身在壹株大松樹後躲起，聽見壹人大聲說道：“新任代掌教清肅真人趙真人法旨：如有蒙古武士上山來到重陽宮，壹概恭敬放行，不得攔阻……”另壹人道：“鄭師哥，新任代掌教明明是沖和真人甄真人，怎麽變了清肅真人？”先壹人道：“沖和真人突然患急病，剛才將代掌教之位轉授了清肅真人，轉授的大典不久前便行過了。”後壹人道：“代掌教真人統率本教上下數萬道俗弟子，何等重要，怎麽說改便改，不太兒戲了些麽？”先壹人道：“怎麽？妳不服麽？要是不服，便到重陽宮跟大夥兒說去。妳有本事，錢師弟，便妳來做也可以啊。就不知別人服不服呢？”
　　姓錢道人道：“我有個屁本事？鄭師哥，先前沖和真人分派我們把守這裏的山道，絕不可放壹個蒙古武士上山，他們倘若硬闖，便結天罡北鬥陣截住，打不過就傳訊出去呼援。現下又說不得攔阻，我們到底聽誰的號令啊？”姓鄭道人道：“現今代掌教是誰？”姓錢道人道：“妳說是趙真人！”姓鄭道人道：“好啊，這就是了！咱們做小輩的，上面怎麽號令，咱們遵從照辦便是。”姓錢道人道：“是！”放大聲音叫道：“各位師弟，鄭師哥傳來新任代掌教趙真人號令，命我們如見蒙古武士上山，須得恭敬相待，不可阻攔！”丈許外五六人齊聲應道：“是！”
　　楊過聽得心中有氣，尋思：“全真教向來以護民為本，決不順服外族。他們口中的清肅真人應是趙誌敬沒錯，怎麽做起代掌教來？趙誌敬卑鄙下流，投降蒙古人倒不稀奇。”記掛要盡快進古墓去找小龍女，壹時也沒心思跟趙誌敬算帳。
　　只聽那姓鄭道人又大聲道：“趙真人又吩咐，如見到壹位穿白衫子的姑娘，無論如何要攔住她，不得讓她上山。”楊過吃了壹驚，心道：“他說的明明是姑姑，怎麽又要攔住她不得上山？”那姓錢道人道：“妳說的是古墓派的小龍女嗎？她……她可早就上山去了。”姓鄭的道人拍腿叫道：“妳……這可不是開玩笑嗎？趙真人號令結天罡北鬥陣，千萬不能放她上山，妳怎敢不聽號令？”姓錢道人大聲道：“各位師弟，先前代掌教甄真人傳下號令說，見到古墓派的小龍女姑娘上山，大家須得客客氣氣，不可失了禮數。是不是啊？”丈許外五六人齊聲道：“是啊，甄真人派人來傳令，確是這麽說的。”姓錢道人道：“鄭師哥，趙真人吩咐的那位白衫子的姑娘，倘若便是小龍女，那她上去好壹會兒了，咱們對她客客氣氣，決不失了禮數。我還說：‘龍姑娘，妳請慢走！’她說：‘這位道友，多謝妳啦！’倒也客氣！全沒失了禮數……”
　　楊過聽他說小龍女已“上去好壹會兒了”，心急如焚，再也不去理會那些道人說些什麽，施展古墓派輕功，轉身搶上山去。待得遠遠望見山上重陽宮房舍，尋思：“我暗中去接應姑姑？還是開門見山，直闖重陽宮去和全真教理論？”思慮未定，突見壹只銀輪嗚嗚聲響，激飛上天，正是金輪國師的兵刃。楊過心中壹震：“金輪國師也在這裏，跟全真教的高手動上了手？不知姑姑是否已經現身？還是隱伏在旁？”認定銀輪所在的方位，急步趕到重陽宮後玉虛洞前。便在此時，小龍女身受全真五子壹招“七星聚會”和金輪國師輪子的前後夾擊，身受重傷。
　　楊過只消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測，世事難言，壹切豈能盡如人意？人世間悲歡離合，禍福榮辱，往往便只差於厘毫之間！
　　
　　全真五子乍見楊過到來，均知此事糾葛更多。丘處機大聲道：“我重陽宮清修之地，今日各位來此騷擾，卻是為何？”王處壹更怒容滿面，喝道：“龍姑娘，妳古墓派和我全真教縱有梁子，雙方自行了斷便是，何以約了西域胡人、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這許多教下弟子？”小龍女重傷之余，那裏還能分辯是非，和他們作口舌之爭？全真教下諸弟子見她劍刺甄誌丙，又傷趙誌敬，不論是甄派趙派，盡數拿她當作敵人，當此紛擾之際，更沒人出來說明真相。
　　楊過伸左臂輕輕扶著小龍女的腰，柔聲道：“姑姑，我和妳回古墓去，別理會這些人啦！”小龍女道：“妳的手臂還痛不痛？”楊過笑著搖了搖頭，道：“早就好啦。”小龍女道：“妳身上情花的毒沒發作麽？”楊過道：“有時發作幾次，也不怎麽厲害。”
　　趙誌敬自給小龍女刺傷之後，壹直躲在後面，不敢出頭，待見全真五子出關而出，心知眾師長查究起來，自己代掌教之位固然落空，還得身受嚴刑。他本來也不過是生性暴躁，器量褊狹，原非大奸大惡，只自忖武功於第三代弟子中算得第壹，這首座弟子之位卻落於甄誌丙身上，心中憤憤不平，就此壹念之差，終於陷溺日深，不可自拔。此時暗想眼下的局面決不能任其寧定，只有攪他個天翻地覆，五位師長是非難分，方有從中取巧之機，更想如能假手於金輪國師將全真五子除了，更壹勞永逸；眼見楊過失了右臂，左手又扶著小龍女，幾乎已成束手待斃的情勢，他生平最憎恨之人，便是這個叛門辱師的弟子，這時有此良機，那肯放過？向身旁的鹿清篤使了個眼色，大聲喝道：“逆徒楊過，兩位祖師爺跟妳說話，妳不跪下磕頭，竟敢倨傲不理？”
　　楊過回頭來，眼光中充滿了怨毒，心道：“姑姑傷在妳全真教壹班臭道士手下，今日暫且不理，日後再來跟妳們算帳。”向群道狠狠的掃了壹眼，扶著小龍女，移步便行。
　　趙誌敬喝道：“上罷！”與鹿清篤兩人雙劍齊出，向楊過右脅刺去。趙誌敬先前雖身遭劍刺，但傷勢不重，這壹劍刺向楊過斷臂之處，看準了他不能還手，劍挾勁風，使上了畢生的修為勁力。丘處機雖不滿楊過狂妄任性，目無尊長，但想起郭靖的重托，又想起和他父親楊康昔日的師徒之情，喝道：“誌敬，劍下留情！”
　　那壹邊麻光佐更高聲叫罵起來：“牛鼻子要臉麽？刺人家的斷臂！”他和楊過最合得來，眼見他遇險，便要沖上來解救，苦於相距過遠，出手不及。
　　突見灰影壹閃，鹿清篤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飛將起來，哇哇大叫，砰的壹聲，正好撞在尼摩星身上。以尼摩星的武功，這壹下雖出其不意，也決不能撞得著他，但他雙腿斷了，兩只手都撐著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擋，縱躍閃避又不靈便，登時撞個正著，仰天壹交摔倒。尼摩星背脊在地下壹靠，立即彈起，壹拐杖打在鹿清篤背上，登時將他打得暈了過去。
　　這壹邊楊過卻已伸右足踏住了趙誌敬長劍，趙誌敬用力抽拔，臉孔脹得通紅，長劍竟紋絲不動。原來當雙劍刺到之時，楊過右手空袖猛地拂起，壹股巨力將鹿清篤摔了出去。趙誌敬鬥然感到袖力沈猛，忙使個“千斤墬”，身子牢牢定住。這壹來，長劍勢須低垂，楊過提腳下踹，已將劍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中練劍，水力再強亦沖他不倒，這時壹足踏定，當真如嶽之鎮，趙誌敬猛力拔奪，那裏奪得出分毫？
　　楊過冷冷的道：“趙道長，當時在大勝關郭大俠跟前，妳已明言非我之師，今日何以又提師承之說？也罷，瞧在從前叫過妳幾聲師父的份上，讓妳去罷！”說完這句話，右足絲毫不動，足底的勁力卻突然間消除得無影無蹤。
　　趙誌敬正運強力向後拉奪，手中猛地壹空，長劍急回，彭的壹響，劍柄重重撞在胸口，正與他猛力以劍柄擊打自己無疑。這壹擊若為敵人運勁打來，他即令抵擋不住，也必以內力相抗，現下自行撞擊，那是半點抗力也無，但覺胸口劇痛，壹口鮮血噴將出來，眼前壹黑，仰天跌倒。
　　王處壹和劉處玄雙劍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楊過，突然壹個人影自斜刺裏沖至，當的壹聲，兩柄長劍蕩了開去。這人正是尼摩星，他給鹿清篤撞得摔了壹交，雖打倒鹿清篤，但心頭惡氣未出。推尋原由，全是楊過之故，掄杖躍到，左手拐杖架開了王劉二道長劍，右手拐杖便向楊過和小龍女頭頂猛擊下去。
　　楊過心知尼摩星武功了得，單用壹只空袖，只怕拂不開他剛柔並濟的壹擊，這時小龍女全身無力，正軟軟的靠在他身上，於是身子左斜，右手空袖橫揮，卷住了小龍女的纖腰，讓她靠在自己前胸右側，左手抽出背負的玄鐵重劍，順手揮出。噗的壹聲，響聲又沈又悶，便如木棍擊打敗革，尼摩星右手虎口爆裂，壹條黑影沖天而起，卻是鐵杖向上激飛。這鐵杖也有十來斤重，向天空竟高飛二十余丈，直落到了玉虛洞山後。
　　楊過首次以劍魔獨孤求敗的重劍臨敵，竟有如斯威力，也不禁暗自駭然。
　　尼摩星半邊身子酸麻，壹條右臂震得全無知覺，他生性悍勇無比，大吼壹聲，左手鐵杖在地下壹撐，躍高丈余，跟著劈將下來。楊過心想我劍上剛力已然試過，再來試試柔力，重劍劍尖抖處，已將鐵拐粘住，這時只要內力吐出，便能將尼摩星擲出數丈之外，如摔向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斷骨折不可。他見小龍女如此傷重，滿心怨苦，這壹下出手原決不容情。正當臂上內力將吐未吐之際，見尼摩星身在半空，雙腿齊膝斷絕，猛想起自己也斷了壹臂，不禁起了同病相憐之意，當下重劍不向上揚，反手下壓，那鐵拐筆直向下戳落，塵土飛揚，大半截戳入了土內。
　　尼摩星握著鐵拐，想要運勁拔起，但左臂經那重劍壹粘壹壓，竟如給人點了穴道壹般，半點使不出勁來。楊過道：“今日饒妳壹命，快快回天竺去罷。”尼摩星臉如死灰，僵在當地，隔了壹會，才迸出壹句話來：“妳的功夫古怪大大的！”。
　　瀟湘子和尹克西雖見變出意外，卻那猜得到在這壹個多月之內楊過已功力大進，還道尼摩星斷腿後變得極不濟事。尹克西搶上幾步，拔起鐵拐，遞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在地下壹撐，想要遠躍離開，豈知手臂麻軟未復，壹撐之下，竟咕咚摔倒。
　　瀟湘子向來幸災樂禍，只要旁人倒黴，不論是友是敵，都覺歡喜，心想：“天竺矮子向來好生自負，對我不服，這就可算是完了。眼下高手畢集，快搶先擒了楊過，那正是揚名立威的良機。”縱身而出，喝道：“楊過小子，數次壞了王爺大事，快隨老子走罷！”
　　楊過心想：“姑姑傷重，須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強敵甚多，不下殺手，難以脫身。”低聲問小龍女道：“痛得厲害嗎？”小龍女道：“妳抱著我，我……我好歡喜。”
　　楊過擡起頭來，向瀟湘子道：“上罷！”玄鐵劍指向他腰間，劍頭離他身子約有二尺，穩穩平持。瀟湘子見這劍粗大黝黑，鈍頭無鋒，倒似是壹條頑鐵，心想：“這小子劍法迅捷，靈動變幻，果然了得，可是拿了這根鐵條，劍法再快也必有限。”說道：“那兒去撿來了這根通火棒兒？”說著便揮純鋼哭喪棒往重劍上擊去。
　　楊過持劍不動，內勁傳到劍上，只聽得噗的壹聲悶響，劍棒相交，哭喪棒登時斷成七八截，四下飛散。瀟湘子大叫：“不好！”向後急退。楊過玄鐵劍伸出，左擊壹劍，右擊壹劍，瀟湘子雙臂齊折。
　　楊過連敗鹿清篤、趙誌敬、尼摩星三人，玉虛洞前眾人已群情聳動，這次他身不動，臂不擡，純以內力震斷瀟湘子的兵刃，眾人更不明所以，相顧駭然，均想：“這人的武功當真邪門！”
　　尹克西是西域大賈，善於鑒別寶物，見楊過以重劍震飛尼摩星的鐵拐，早已暗暗吃驚：“此劍如此威猛，大非尋常，劍身深黑之中隱隱透出紅光，莫非竟是以玄鐵制成？這玄鐵是從天上落下的隕石中提煉而得，乃天下至寶，本來要得壹二兩也是絕難，尋常刀槍劍戟之中，只要加入半兩數錢，凡鐵立成利器。他卻從那裏覓得這許多玄鐵？再說，這劍若真是通體玄鐵，豈非重達四五十斤，又如何使得靈便？”其實這劍共重九九八十壹斤，若非如此沈重，楊過內力雖強，也不能發出如許威力。待見瀟湘子的哭喪棒斷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劍定是神品。他為人尚無重大過惡，只是自小做珠寶買賣，壹見奇珍異寶，心中便奇癢難搔，或買或騙，或搶或偷，說什麽也要得之而後快。這時見了楊過的重劍，貪念大熾，縱身而出，金龍鞭壹抖，往他劍上卷去。
　　楊過與他在絕情谷同進同出，見他成日笑嘻嘻的甚是隨和客氣，對他壹直不存敵意，見金龍鞭卷到，鞭上珠光寶氣，鑲滿了寶石、金剛鉆、白玉之屬，讓玄鐵劍由他軟鞭卷住，說道：“尹兄，我和妳素無過節，快快撒鞭讓路。妳這條軟鞭上寶貝不少，損壞了有點可惜。”尹克西笑道：“是麽？”運勁便奪，楊過端凝屹立，卻那裏撼動得他分毫？
　　這時尹克西站得近了，看得分明，這劍果是玄鐵所鑄，金剛鉆是天下至堅之物，不論與住何硬物相擦，均能劃破對方而己身無損，但金龍鞭鞭梢所鑲的大鉆在玄鐵劍上劃過，劍身竟連細紋也不起壹條。他心頭火熱，知對方武功厲害，非出奇策，難奪此劍，笑嘻嘻的道：“楊兄功夫精進若斯，可喜可賀，小弟甘拜下風。”口中說著客套話，左腕壹翻，寒光閃動，左手中已多了壹柄匕首，猛地探臂，向小龍女胸口直紮過去。
　　他這壹下倒也不是想傷小龍女性命，但知道楊過對小龍女情切關懷，見她有難，定然舍命救援，自己聲東擊西，便能奪到了寶劍。楊過見狀，果然壹驚。尹克西喝道：“撒劍！”全身之力都運到右臂之上，拉鞭奪劍。
　　他這壹聲：“撒劍！”楊過當真依言撒手，挺劍送出。劍長匕短，重劍隔在三人之間，匕首便紮不到小龍女身上。但楊過情急之下，力道使得極猛，連劍帶鞭的直撞了過去。尹克西明知此劍甚重，早有提防，卻萬想不到來勢竟如此猛烈，眼見閃避不及，急運內力，雙掌疾出，抓住重劍與寶鞭，砰的壹聲猛響，登時連退了五六步，才勉強拿樁站定，臉如金紙，嘴角邊雖猶帶笑容，卻淒慘之意遠勝於歡愉，頃刻間只感五臟六腑都似翻轉了，站在當地，既不敢運氣，也不敢移動半步，雙臂伸前持劍，便如僵了壹般。
　　楊過走近身去，伸手接過玄鐵劍，輕輕壹抖，只聽得丁丁東東壹陣響過，陽光照射之下，寶光耀眼，金銀珠寶散了滿地，壹條鑲滿珠寶的金龍軟鞭已震成碎塊。
　　楊過叫道：“金輪國師，咱們的帳是今日算呢，還是留待異日？”
　　金輪國師見他連敗尼摩星、瀟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只壹招之間便傷了對手，這少年何以武功大進，實是不可思議。自己上前動手，雖決不致如那三人這般不濟，要取勝也必不易，此刻各路英雄聚會，給他壹嚇便走，顏面何存？心想：“他斷了壹臂，左手雖然厲害，右側定有破綻，我專向他右邊攻擊，韌戰久鬥。他顧著小龍女的傷勢，時候拖久了，心神定然不寧。”整壹整袍袖，金銀銅鐵鉛五輪壹齊持，心知這壹戰關涉生死榮辱，絲毫大意不得，神色間卻仍似漫不在乎，緩步而出，笑道：“楊兄弟，恭喜妳又有異遇，得了這柄威猛絕倫的神劍啊！妳這件希奇古怪的法寶，只怕老衲也對付不了。”他既無勝算，便先留地步，極力贊譽玄鐵重劍，要令旁人覺得，這少年不過運氣好，得了壹件神異的兵刃而已。
　　小龍女偎倚在楊過懷中，迷迷糊糊間見金輪國師持輪而上，心想憑楊過壹人之力，決計敵他不過，低聲道：“過兒，妳給我找壹把劍，咱們……咱們……壹起……壹起使玉女素心劍法打他。”楊過胸口壹酸，低聲道：“姑姑妳放心，過兒壹人對付得了。”小龍女向左挪移，要盡量遮在楊過身前，為他多擋些災難。楊過又感激，又歡喜，大聲道：“姑姑，咱倆今日壹起力戰群魔，人生至此，更無余憾。”玄鐵劍向前直指。
　　國師不敢與他正面力拚，縱躍退後，立時嗚嗚聲響，壹只灰撲撲的鉛輪飛擲過去。楊過舉劍便削，鉛輪卻繞過他身後，回向國師，這壹下竟沒削中。只聽得嗚嗚、嗡嗡、轟轟之聲大作，金光閃閃，銀光爍爍，五只輪子從五個不同方位飛襲過來。
　　楊過生怕牽動小龍女的傷勢，凝立不動。國師五輪齊出，僅為佯攻，旨在試探，五輪在二人身旁繞了個圈子，重行飛回。他見楊過並不舉劍追擊，已明其意，心下暗喜：“妳不敢移動身子，加重小龍女傷勢，處境之劣，無以復加。我縱躍遠攻，已立於不敗之地。”對方既斷壹臂，又要保護傷者，按照國師的身分原不能如此相鬥，但他知道良機難再，小龍女壹旦傷愈，他二人聯手固對付不了，便算小龍女重傷而死，楊過少了牽制，自己也未必能是敵手，只有今日乘勢壹舉而斃，方無後患，至於是否公平，卻顧不得這許多了。
　　這情勢旁觀眾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覺國師太也不夠光明磊落。麻光佐大叫：“大和尚，妳是英雄，還是混帳王八蛋？”
　　國師只作沒聽見，五輪連續擲出，連續飛回，仍繞著楊過和小龍女兜個圈子，又伸手接住。五只輪子忽高忽低，或正或斜，所發聲音也有輕有響，旁觀眾人均給擾得眼花繚亂，心神不定。突然之間，麻光佐“啊”的壹聲大呼，卻是銅輪斜裏飛來，猛地轉彎，從他頭頂掠過，將他頭皮削去了壹片，頭皮連著壹叢頭發，血淋淋的掉在地下。麻光佐捧頭大罵，卻也不敢撲上去廝打。
　　楊過眼見小龍女傷重，多挨得壹刻，便少了壹分救治機會，暗暗焦急。國師叫道：“小心了！”驀然間五輪歸壹，並排向二人撞去，勢若五牛沖陣。楊過全身勁力也都貫到了左臂之上，劍尖顫動，當當當三響，挑開了金銅鐵三輪，跟著揮劍下擊。眾人眼前壹耀，地下灰塵騰起，銀輪和鉛輪都已從中劈開，分成四個半圓，掉落在地。
　　國師大聲酣呼，飛步搶上，左手在銅輪上壹撥，抓住金鐵兩輪，向楊過頭頂猛砸。楊過徑不招架，玄鐵劍當胸疾刺，劍長輪短，輪子尚未砸到楊過頭頂，劍頭距國師胸口已不到半尺。國師立時後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後也快速無倫，也不見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後側斜退數尺，在這倏忽之間直趨斜退，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功夫。旁觀眾人目眩神馳，忍不住大聲喝采：“好！”
　　玄鐵劍壹送即收，楊過回劍向後，當的壹響，已將背後襲來的銅輪劈為兩半，銅輪尚未分開落地，劍鋒橫揮，兩半片銅輪從中截斷，分為四塊。玄鐵劍雖然劍刃無鋒，但他運上內力，竟無堅不摧。眾人見了國師的絕頂輕功，還喝得出壹聲采，待見到他這神劍奇威，都驚得寂然無聲。
　　霎時之間，國師的輪子五毀其三，但他全不氣餒，舞動金鐵雙輪，奮勇搶攻。楊過挺劍刺出，國師側身拗步，避劍出輪，這時輪子不再脫手，雖無法遠攻，卻比遙擲堅實得多。他繞著楊龍二人，左攻右拒，縱躍酣鬥，雙輪跳蕩靈動，嗚嗚響聲不絕。楊過的玄鐵劍卻似使得頗為澀滯。但不論國師如何變招，總欺不近楊龍二人三步之內。堪堪鬥了四五十招，國師雙輪歸壹，向小龍女砸去。楊過玄鐵劍刺出，嗒的壹聲輕響，抵在金輪邊上，兩股內力自兩件兵刃上傳了出來，互相激蕩，霎時間兩人僵持不動。
　　楊過只覺對方沖來的勁力綿綿不絕，越來越強，暗自駭異：“此人內力竟如此深厚。”又想：“既至互拚內力，玄鐵劍鼓蕩沖擊的威勢便無法施展，這賊禿練功時日久長，功力深厚，為時壹久，必占上風。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門。”左臂緩緩退縮，兩人原本相距五尺有余，漸漸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國師的弟子達爾巴和霍都壹直守在師父身旁，見師父漸占優勢，心中大喜，向前走近幾步。達爾巴關懷師父的安危，又盼師父別傷了轉世投胎的“大師兄”。霍都卻是想暗算楊過。他揮動折扇，似是取涼，其實要俟機發射扇中暗器。
　　丘處機與王處壹見他目光閃爍的緩步上前，便知他要出手助師，二人對望壹眼，均想：“楊過雖與我教為敵，但夷夏之爭重於壹切，且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輸是贏，當憑真本事取決。終南山豈容奸徒猖狂？”兩人各挺長劍，踏上壹步，壹齊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這時須發俱白，但久習玄功，滿面紅光，兩柄長劍青光如虹，自有壹股凜凜之威，鎮懾得霍都不敢妄動。
　　這時楊過左臂漸漸縮後，相距國師已不過三尺，心想：“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手袖子拂將出去，雖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頭昏眼花。”國師見他右肩忽然微動，已知其意，心想：“妳手臂雖斷，衣袖尚在，勁力運將上去，也是壹件如同軟鞭般的利器。我將計就計，拚著受妳這壹拂，當妳揮袖之時，左臂力道必減，那時我乘勢全力猛攻，要妳身受重傷。”
　　小龍女靠在楊過身上，壹直迷迷糊糊，楊過催動內力，血行加速，全身越來越熱。小龍女覺到他臉上發出熱氣，睜開眼來，見他額角滲出汗珠，伸袖輕輕抹拭，替他抹了幾下，見他神色鄭重，雙目向前直視，便順著他目光轉頭瞧去，不禁壹驚，原來國師壹對銅鈴般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在面前。但見這雙眼中兇光畢露，忙閉上眼睛，待得再次睜開，國師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龍女與意中人相偎相倚，偏有這麽壹雙惡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視，惹厭之極。她這時沒想到國師正與楊過拚鬥，只知這和尚是個大惡人，又不願他在這時來打擾自己甜蜜的時光，伸手入懷，取出壹枚玉蜂金針，緩緩往國師左眼中刺去。
　　別說金針之上餵有劇毒，便壹枚平常的繡花針刺入眼珠，眼睛也是立瞎。總算小龍女這時只要這對討厭的大眼移開，沒想到彈指射針，而重傷之余，伸手出去時也軟弱無力，去勢緩慢。
　　但國師和楊過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緊急的當口，任誰稍有移動，都要立吃大虧。小龍女那金針緩緩刺將過去，國師竟半點也抗拒不得。見金針越移越近，自兩尺而壹尺，自壹尺而半尺，國師大叫壹聲，雙輪向前力送，壹個筋鬥向後翻出，可是玄鐵劍上那股威猛之極的勁力畢竟不能盡數卸去。他剛站定腳步，身子壹晃，便坐倒在地。達爾巴和霍都齊叫：“師父！”搶上去伸手相扶。
　　楊過連劈兩劍，將金輪鐵輪又劈成兩半，跟著踏上兩步，揮劍向國師頭頂斬落。國師岔了內息，惟覺郁悶欲死，委頓在地，全無抗拒之力。達爾巴舉起金杵，霍都舉起鋼扇，壹齊架住玄鐵劍。但這壹劍斬下來力道奇猛，達爾巴和霍都兩人同時雙膝壹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仍挺兵刃，死命撐住。
　　玄鐵劍上勁力愈來愈強，達爾巴和霍都只覺腰背如欲斷折，全身骨節格格作響。霍都道：“師哥，妳獨力支撐片刻，小弟先將師父救開，再來助妳。”本來兩人合力便已抵擋不住，剩下達爾巴壹人，怎擋得住這重劍的威力？但他舍命護師，叫道：“好！”奮力將黃金杵往上挺舉。他兩人說的都是蒙古語，楊過不明其意，只覺杵上勁力暴增，待要運力下壓，霍都已縱身躍開。
　　豈知霍都全不是設法相救師父，只自謀脫身，叫道：“師哥，小弟回蒙古勤練武功，十年後找上這姓楊的小子，給師父和妳報仇！”說著轉身急躍，飛也似的去了。
　　達爾巴受了師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楊過是大師兄轉世，何以對師父如此無情無義？大聲道：“大師哥，妳饒小弟壹命，待我救回師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師弟來碎屍萬段，然後自行投上，住憑大師哥處置。那時要殺要剮，小弟決不敢皺壹皺眉頭。”
　　楊過聽他嘰哩咕嚕的說了壹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臨危逃命，此人對師忠義，卻也瞧得明白，眼見他神色慷慨，也敬重他是條漢子，微壹側頭，見小龍女雙眼柔情無限的望著自己。霎時之間，壹切殺人報仇之念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只覺世間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什麽，當下玄鐵劍壹擡，說道：“妳去罷！”
　　達爾巴站起身來，適才使勁過度，全身脫力，黃金杵拿捏不住，鏜的壹響，掉在地下。他俯伏在地，向楊過拜了幾拜，謝他不殺之恩。這時國師兀自坐在地上，動彈不得。達爾巴將師父負在背上，大踏步下山而去。
　　楊過獨臂單劍，殺得蒙古六大高手大敗虧輸。眾武士見領頭的六人或敗或傷，那裏還敢出手，擡起負傷的瀟湘子、尹克西諸人，頃刻間逃得無影無蹤。
　　麻光佐滿頭鮮血淋漓，走到楊過身前，挺起大姆指道：“小兄弟，真有妳的！”楊過道：“麻大哥，妳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輩，妳跟他們混在壹起，定要吃虧，不如辭別忽必烈王爺，回自己老家去罷！”麻光佐道：“小兄弟說得是。”他向小龍女望了壹眼，見她雖然重傷，仍豐姿端麗，嬌美難言，說道：“妳和新娘子幾時成親？我留著吃妳喜酒，好不好？”他在絕情谷中初會小龍女時見她是個新娘子，壹直便當她是新娘子了。
　　楊過苦笑著搖了搖頭，向身周團團圍著的數百名道士掃了壹眼。麻光佐道：“啊，還有這許多臭道士沒打發，我來助妳。”楊過心想：“若是以壹鬥壹，這些道人沒壹個是我敵手。但如他們壹擁而上，情勢便兇險萬分，犯不著叫他枉自送命。”大聲說道：“妳快快去罷，我壹個人對付得了。”麻光佐壹楞，猛地會意，鼓掌道：“不錯，不錯。連大和尚、活僵屍他們都打妳不過，這些臭道士中什麽用？小兄弟，新娘子，我去也！”倒拖熟銅棍，哈哈大笑，回頭便走，只聽得銅棍與地下山石相碰，嗆啷啷之聲不絕，漸漸遠去。
　　楊過重劍拄地，適才和國師這番比拚委實大耗內力，尋思：“金輪國師、瀟湘子等互有心病，和我相鬥時逐壹出手，均盼旁人鷸蚌相爭，自己來個漁翁得利。如這六人壹擁而上，我就萬難抵擋。何況我與金輪國師比拚內力，實已輸定，幸得姑姑金針壹刺，才令我僥幸得勝。全真教諸道卻齊心合力，聽從五子號令。群道武功雖不及國師等人，但眾誌成城，又練有天罡北鬥陣，威力比國師等各自為戰強得多了。反正我已和姑姑在壹起，打到什麽時候沒了力氣，兩人壹起死了便是。”
　　丘處機朗聲道：“楊過，妳武功練到了這等地步，我輩遠遠不及。但這裏我教數百人在此，妳自忖能闖出重圍麽？”
　　楊過放眼望去，見四下裏劍光閃爍，每七個道人組成壹隊，重重疊疊的將自己與小龍女圍在垓心。七個中上武功的道人聯劍合力，便可和壹位壹流高手相抗，這時他前後左右，相當於有數十位高手挺劍環伺。
　　楊過此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哼了壹聲，跨出壹步，立時便有七名道人仗劍擋住。楊過挺劍刺出，七劍同時伸出招架。嗆啷啷壹響，七劍齊斷，七道手中各剩半截斷劍，忙向旁躍開。
　　他劍上威力如此雄渾，丘處機等雖均久經大敵，卻也是前所未見。王處壹叫道：“璇璣、搖光後擊！”楊過心想不理妳如何大呼小叫，我只恃著神劍威力向外硬闖便了，當下帶著小龍女跨前兩步，見又有七名道人轉上擋住，立即揮劍橫掃。豈知這七名道人這次卻不挺劍招架，身形疾晃，交叉換位，從他身前掠過，饒是七人久習陣法，身法快捷，還是“啊、啊”兩聲呼叫，兩名道人已為劍力帶到，壹傷腰，壹斷腿，滾倒在地。
　　便在此時，十四柄長劍已指到了楊龍二人背後，七柄指著楊過，七柄指著小龍女。楊過若回劍後擊，雖能將十四柄劍大都蕩開，但只要剩下壹劍，小龍女也非受傷不可。他微壹猶豫，又有七柄劍指到了小龍女右側。到此地步，他便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無法解救小龍女了。
　　丘處機舉手喝道：“且住！”二十壹柄長劍劍光閃爍，每壹柄劍的劍尖離楊龍二人身周各距數寸，停住不動。丘處機道：“龍姑娘、楊過，妳我的先輩師尊相互原有極深淵源。我全真教今日倚多為勝，贏了也不光采，何況龍姑娘又已身負重傷。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兩位便此請回。往日過節，不論誰是誰非，自今壹筆勾銷如何？”
　　楊過和全真教本無什麽深仇大怨，當年孫婆婆為郝大通誤傷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願以壹命相抵，此事也已揭過。這次他上終南山來只是為找小龍女，並非有意與全真教為敵，這時聽了丘處機之言，心想：“救姑姑的性命要緊，和這些牛鼻子道人相鬥，勝敗榮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龍女的目光緩緩自左向右瞧去，低聲問道：“甄誌丙呢？”
　　甄誌丙背遭輪砸，胸受劍刺，兩下都是致命的重傷，只壹時未死，為他同門師弟救在壹旁，已奄奄壹息，氣若遊絲，迷迷糊糊中忽聽得壹個嬌柔的聲音問道：“甄誌丙呢？”這四字說得甚輕，但在他耳中卻宛似轟轟雷震壹般。也不知他自何處生出壹股力氣，霍地翻身站起，沖入劍林，叫道：“龍姑娘，我在這兒！”
　　小龍女向他凝望片刻，見他道袍上鮮血淋漓，臉上全無血色，不由得萬念俱灰，顫聲道：“過兒，我那日給歐陽鋒點中穴道，動彈不得，清白為此人玷汙，縱然傷愈，也不能跟妳成婚了。但他……但他舍命救我，妳也別再難為他。總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風霽月，但覺事無不可對人言，雖在數百人之前，仍將自己的悲苦照實說了出來。
　　甄誌丙聽得小龍女說道：“但他舍命救我，妳也別再難為他。總之，是我命苦。”這幾句話傳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壹時欲令智昏，鑄成大錯，自己對小龍女敬若天人，卻害得她終身不幸，當真百死難贖其咎，大聲叫道：“師父，四位師伯師叔，弟子罪孽深重，乘人之危，汙辱了龍姑娘冰清玉潔之身，妳們千萬不能再難為龍姑娘和楊過。”說著縱身躍起，撲向眾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八九柄長劍，數劍穿身而過，登時斃命。
　　這壹下變故，眾人都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齊聲驚呼。
　　群道聽了小龍女的言語，又見甄誌丙認罪自戕，看來定是他不守清規，以卑汙手段玷辱了小龍女。全真五子都是戒律謹嚴的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錯在己方，都大為慚愧，但要說什麽歉仄之言，卻感難以措辭。丘處機向四個師兄弟望了壹眼，喝道：“撒了劍陣！”只聽得嗆啷啷之聲不絕，群道還劍入鞘，讓出壹條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