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聖愛 by 楊揚
2023-12-19 20:06
卿卿我我的小日子又過了三個來月,壹天,吳雅萱瞪大眼睛驚恐地說:“我的‘那個’不來了。”許翰明楞了足有幾秒鐘,驟然振臂高呼起來:“哈哈!我們有Baby了!”
人生又壹個劃時代的時刻到來了,吵吵鬧鬧的日子也就隨之開始了,那語言壹不留神又復辟成“妳的”和“我的”了。
許翰明說,是兒子。
吳雅萱說,是女兒。
許翰明說,肯定是兒子!
吳雅萱說,肯定是女兒!
許翰明說,要是女兒,那也是我播下了龍種,讓妳孕育成了跳蚤。吳雅萱跳起來拿起蒼蠅拍就打他腦袋,邊打邊說,好啊!妳罵我們女人是跳蚤,我打妳個蒼蠅,打妳個蒼蠅!許翰明抱頭鼠竄說,別別別!妳小心點,小心點!千萬別動了胎氣。吳雅萱勝利地“哼”了壹聲,腆著癟癟的肚子,像女皇壹樣尊貴地躺下了,懶懶地命令道,去!拿水來。許翰明顛顛地給她倒了杯水,就趴在她身邊,神情莊重目不轉睛地瞅著她的肚子。吳雅萱說,妳看什麽?許翰明說,妳別吵,我來激情了,正做詩呢,妳聽著:啊!我們的希望正在肚子中隆起……
吳雅萱問,完了?
許翰明說,完了。
吳雅萱說,狗屁不通!
許翰明沒滋沒味地起來了,轉了壹圈,拎來了壹臺錄音機,把喇叭貼在吳雅萱的肚子上。吳雅萱說,妳幹什麽?許翰明說,進行早期胎教啊,讓兒子聽《沛沛兒童英語》,我兒子將來準是聯合國秘書長的“料”,我要讓他生出來就懂兩國語言。吳雅萱立馬爬起來換上了《車爾尼鋼琴曲》磁帶說,我女兒將來是世界壹流的音樂家,我要讓她第壹聲啼哭就有抑揚頓挫的樂律感。
許翰明說,是政治家。
吳雅萱說,是音樂家。
許翰明說,肯定是政治家。
吳雅萱脖子梗起來了,眼瞅又要動胎氣了,許翰明趕緊撫摸著她的肚子說,好好好!咱們別爭了,未來的遠大前程還是讓孩子自個兒拿主意吧。咱們還是給孩子取個名,這可是當爹媽的事兒。吳雅萱說用詞組起名有藝術感,就叫“許多”吧。許翰明說,不行!將來咱們的孩子進了中央見諸報端的名字是“許多同誌”,都分不清是泛指還是特指。吳雅萱說,也是,姓壹個許字太俗,不管取個什麽名,到派出所聯網壹查準是重名壹大堆,不如取個復姓“許吳”,名字就叫許吳橫空,橫空出世,驚天動地!許翰明說,不行,許吳這姓太難聽,橫空這名字也太張狂,短命。我看就叫許聯結,聯結妳和我,妳是孩子他娘,我是孩子他爹,咱倆就是真有打離婚的那壹天,這孩子牽系的血緣關系也斷不了。吳雅萱又瞪眼了說,妳什麽意思啊?剛結婚就連離婚都想到了,這日子還能過好嗎?許翰明說,那好,咱不說離婚這詞了。許聯結將來準是個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光有名不行,還得有號,我看這號就叫“狗不理”,狗都不稀罕理,命大!吳雅萱說,不行!那不成天津包子了嗎?還不如叫“貓不聞”,貓都不稀罕聞,命更大。爭來爭去各退壹步,總算達成壹致:兒子或女兒,姓許,名聯結,號貓不聞,愛稱多多。
兒子許聯結,多多,在他爹他媽的吵吵鬧鬧中“哇”地壹聲來到世上,抒情慢板戛然而止了。
多多的第壹聲啼哭壹點音樂天才的韻味都沒有,憋了半天,小臉蛋憋得像只紫茄子,助產士拎著他的兩腳倒懸起來,在光屁股蛋上拍了幾巴掌,他才賴賴嘰嘰毫無韻律感地哼哼起來,聽起來倒真有點像貓叫。許翰明埋怨說,瞧妳這名起的,差點讓我兒子歸屬貓科類。音樂家是天生的,政治家是後天培養的,看來咱兒子是當不了音樂家了,還是當政治家吧!多多大概是對他爹老子的安排有意見,楞是不睜眼,三四天過去了,還跟個才下生的小兔崽子似的粉嘟嘟著小臉閉著眼睛喘氣。吳雅萱緊張了,擔心地說:“咱們的兒子該不會是個先天瞎吧?”許翰明趴下來,用手扒著多多的眼皮掀開壹條縫,認認真真地瞅了半天,樂了,說:“沒事兒,這不,倆黑眼球,左邊壹個右邊壹個,壹個不少!”這壹扒,多多的眼睛就睜開了,不過只會看自個兒,不會看別人,這是後話。
房子有了,兒子也有了,現在缺少的就是票子了。許翰明和吳雅萱很快就體驗到生活的窘迫感了。別看多多是百分之百的國產貨,在娘胎裏學了十個月也沒學會壹句外語,可天生就是個崇洋媚外的“種”,喝奶粉要喝澳大利亞進口的,壹喝國產的就拉稀;洗浴液要用日本進口的,壹用國產的身上就起疙瘩。壹包奶粉22?80元,壹瓶洗浴液28?20元。喝的是錢洗的是錢,舒伯特的小夜曲變成了鍋碗瓢盆交響樂,許翰明和吳雅萱比翼翺翔在了尿布連成的“萬國旗”中,天之驕子終於兩腳落地了。於是真正的家庭生活開始了,是從有了孩子開始的。
許翰明表面看起來有點玩世不恭,骨子裏卻是個求上進的好青年。他把速記原則運用到英語教學中,創造出壹套英語速記法,得到了方方面面的好評。這天晚上,許翰明正埋頭準備第二天的公共課,吳雅萱要他去給多多買奶粉,千叮囑萬叮囑,上超市去買,不要買門前小賣鋪的,因為門前小賣鋪比超市上貴壹元兩角零三分。吳雅萱若不叮囑,許翰明本不知道門前小賣鋪也有得賣,這壹叮囑,反倒多花了壹元兩角零三分錢。壹報賬,吳雅萱鳳顏大怒。許翰明說,妳火什麽呀?時間就是金錢嘛!吳雅萱說妳的時間值個屁錢!許翰明說,再不值錢,那也是我的生命!男子漢大丈夫總不能把生命都消耗在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上啊!吳雅萱說,那生命是妳的嗎?妳有了老婆孩子,那生命就是大家的了。妳想要屬於妳的生命?當初別找對象啊!別結婚啊!別要孩子啊!別當爸爸啊!吳雅萱壹句跟壹句,幾個“啊”就把許翰明頂得啞口無言理屈詞窮了。真是不服不行,在家庭內戰中,女人個個都是天才,妳就搞不清在她們那並不豐富的想象力中哪來那麽多豐富氣人的語言。許翰明說,看來做男人最大的錯誤就是結婚,最大的失誤就是生孩子!吳雅萱滿臉的幸災樂禍,拖著長音說,妳現在後悔?晚啦!許翰明氣得沒轍,從說慣了歐洲文明語言的嘴巴裏狠狠地蹦出了壹個國粹單詞:我操!吳雅萱楞了片刻,突然就撒了潑,壹頭拱到許翰明的懷裏說,妳操啊!妳操啊!許翰明也來狠勁兒了,真的狠狠地“操”了壹頓。粗暴帶來了征服的刺激感,與平日和風細雨溫情脈脈的同房真的不同,很快就達到了忘乎所以的境地。吳雅萱被這急風暴雨襲擊得蒙頭轉向,半天才反過乏來,壹聲不吭,吧嗒吧嗒掉起眼淚來了。許翰明的英雄氣概也隨著生理的疲軟萎靡了,蔫頭耷腦的,像犯了強奸罪。許久,他默默無言地把淚眼蒙蒙的吳雅萱摟進了懷裏。
許翰明終於在妻子的啟迪下懂得了壹個偉大的真理:結婚,就是用妳全部的自由換取壹個牢籠,從此生命不再是妳自己的了,妳得為這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幾天後,許翰明拿回壹份報紙,上面登著壹條日資船運企業的招聘啟事,月薪兩千元。他說我想去試試!吳雅萱從爺爺的爺爺那輩起就世代為官,雖然沒出過什麽大官,但好歹都是吃“皇糧”的,屬正統出身。壹聽就毛了,說:妳想“下海”?不行!沒有職業保障。許翰明說,有職業保障有什麽用?沒錢,生活照樣沒保障。於是兩人就開起了“全委會”,權衡利弊,展望未來,熱熱鬧鬧地討論了壹個晚上。許翰明和吳雅萱都是平頭百姓,他們對金錢的渴望,僅僅是對小康生活的壹種向往。這種渴望最具現實性,也就最具吸引力。結果現實的渴望戰勝了虛幻的理想,吳雅萱拱進被窩時終於拍板定奪:“好吧,為了我們的多多,妳就去吧。我就是覺得太委屈妳了,妳是個當教師的材料,妳本來很有前程的,卻讓家庭給拖累了,對不起,翰明,真的,對不起……”說著說著就鼻涕眼淚的了,把許翰明悲壯得好像明天是去赴刑場。他無比幸福無比大度地摟著妻子,用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安慰說:“沒什麽,為了妳,為了我們的多多,別說是換個工作,就是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接著兩個人就特別溫柔地好了壹回,徹底挽回了許翰明因那次暴行造成的惡劣影響。
許翰明來到日本獨資朝明船運公司應聘,第壹關資格考評,第二關業務測試,都順利通過了。最後壹關是公司最高領導面試。公司董事長是壹個叫加賀川美子的日本女人,年齡無從考究。她膚色很白,那張神韻並不年輕的面孔像被電熨鬥熨過似的壹點皺紋都沒有,明眼人壹看就知道那是作過整容拉皮的。可能是整容師拉得緊了點,壹不小心把表情給拉沒了,從她的臉上妳就看不出喜怒哀樂來。川美子漫不經心地翻著他的履歷,傲慢的眼神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就像在鑒賞壹尊不會喘氣的兵馬俑。許翰明不自在了,覺得是自己哪兒不對勁了,該不是把鼻疙抹到臉上去了吧?他不會講日語,又不知道對方會不會講漢語,就用英語說了句:“Somethingwrong?”(我哪兒不對勁嗎?)川美子突然用流利的普通話說:“下去吧!以後妳穿藏藍和銀灰兩種顏色的西服。”許翰明莫名其妙地退了出來,問人事部經理,這話什麽意思啊?我穿的是寒磣了點,但貴公司不至於以穿著論英雄吧?人事部經理撓著腦袋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既然董事長說了,妳還是換了行頭再來吧!許翰明說,我說革命同誌革命大哥啊,換行頭是需要Money的呀,我要是把行頭換了,她又不錄用我了,誰承擔經濟損失啊?人事部經理說,當然是妳自己承擔了,這就叫風險投資,懂嗎!
許翰明差點為這筆“風險投資”傾家蕩產。吳雅萱為他選的兩套西服都是國內最新流行面料,合價人民幣四千四百八十六元。選衣服時,吳雅萱很有氣魄,專挑大商場進,看這套試那套,把售貨員支使得團團轉,財大氣粗得就像家裏有座金銀山。交錢時,她的手可就哆嗦了,這筆支出耗盡了他們全部的“家庫”還搭上了他倆這個月的工資。許翰明說:“算了,這錢買奶粉夠多多吃到大學畢業了。還是買兩套便宜的吧!”吳雅萱硬著頭皮滿有民族氣節地說:“不行!不能讓他們日本人小瞧了咱們中國人。”
川美子的眼光的確不俗,許翰明被藏藍色西服武裝起來,立馬就變得風度翩翩,英挺帥氣,怎麽看怎麽像個白領階層了。可他就是不得勁,好像滿身都是印著嬰兒小嘴的奶粉袋。更令人憤慨的是,第二天許翰明來到朝明公司,川美子只看了壹眼,就用鼻音哼哼著說:“這是上哪個破爛市場買的便宜貨,做工忒差!”那個“忒”(tuī)字用的那個地道啊,差點沒把許翰明這個說中國話喘中國氣的中國人給氣死!許翰明真想把西服脫下來摔到她臉上,這倒不是因為川美子嘲笑他買了便宜貨?而是憑什麽妳他媽的中國話說得比我還地道?不過他很快就消氣了,因為他被聘用了。從工作出發,壹個會講中國話的上司比壹個不會講中國話的上司要好。
許翰明辦調轉手續時頗費了點周折,最後系黨總支江書記用歷經滄桑的語氣教誨他說:“小許啊!妳們年輕人就是目光短淺,只圖壹時的蠅頭小利,早晚妳會知道還是社會主義企事業好啊!”許翰明當時心高氣盛,滿不在乎,後來自己也歷經了滄桑,才佩服了江書記的英明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