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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聖愛 by 楊揚

2023-12-19 20:06

  自從吳雅萱和史詩那次歷史性的重逢以後,許翰明的家就消停下來了。現在輪到吳雅萱沒話了。開始許翰明還覺得挺愜意,耳朵根子清靜了不少,可沒多久他就感到可怕了。女人嘮叨,妳可以聽可以不聽,可以壹只耳朵聽壹只耳朵冒。但不管怎樣,妳能感覺到她有熱度的存在,像壹只沸騰的水壺,刺刺啦啦地冒著熱氣。女人要是沒有話了,那空氣可就凍結了,見面就像沒人壹樣,坐下,吃飯;躺下,睡覺;妳就是壓到她身上,她也沒動靜,活像個不導電的橡皮人。許翰明絞盡腦汁沒話找話說,明早我六點去機場送客人,拜托妳五點喊我壹聲。心想這回妳不能不出聲了吧?誰知第二天壹早天沒亮,壹張紙條“啪”地糊到了他的臉上,拽下壹看上面寫著:五點了,起床吧!還是沒話!女人發起狠來比男人絕,她們矯枉就過正,壹定得過正,非過正不可!吳雅萱幾個回合,就把許翰明的自信心打擊得壹敗塗地了。他算是理解了這寂靜的含義,那是戰爭形式的壹種轉換,由熱戰轉為冷戰。而在家庭中,冷戰是最殘酷的,熱戰兩人可以越戰越熱,冷戰兩人勢必越戰越冷!他想起壹句名言,忘記是誰說的了:沈默啊沈默,不在沈默中毀滅,就在沈默中爆發。許翰明惶惶不可終日地坐在了毀滅與爆發的火山口上。
  吳雅萱得意了,許翰明對她巴巴結結的樣子,讓她感到了復仇的快意。可是這種快意沒維持多久,就由量變到質變了。吳雅萱擁抱住了外部世界,也就背離了她的初衷,許翰明和這個家,在她的心目中真的變得無足輕重了。
  吳雅萱變了,糟糕就糟糕在她沒向許翰明做任何展示,卻讓許翰明自己感覺到:她變了。她重新設計了發型,把壓在箱底的名牌服裝都翻出來穿上了不算,還買了新的更加時髦的服裝。她開始化妝了,每天早早起來,在梳妝臺前壹坐就是壹小時,打扮得像個影星似的。許翰明當然聽說過女為悅己者容的道理,不禁心中忐忑,這天趁吳雅萱在梳妝臺前化妝,他拐彎抹角地探聽虛實說:“雅萱,妳近來特別漂亮啊。”
  吳雅萱根本不屑於他的贊美,繼續照著鏡子描著彎彎的柳葉眉,冷冷地說:“是嗎?那妳的意思是說我以前不漂亮嘍?”
  許翰明連忙說:“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妳是什麽意思?!”吳雅萱猛然站轉身來,眼珠子差點瞪到許翰明的臉上。
  許翰明蔫巴了,咕噥了壹句:“我沒什麽意思。”
  女人是靠男人愛慕的眼神滋潤的,即便是她不愛的男人。吳雅萱開始的“悅己者”只是壹個泛泛的男人群。咖啡廳是個來來往往的場所,遇到的都是些來來往往的男人。這些男人的眼睛告訴她,她是迷人的。當然他們大都不很認真,揮金如土,僅僅是為了在漂亮女人面前顯示自己的價值,他們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自己的老婆,自己的情婦,偶爾給她獻獻花,請她喝喝茶,不過是換換胃口,調節壹下情緒罷了。但漸漸地她發現了壹個很固定的“悅已者”,是壹個中年男子,亞洲人種,穿著十分講究,也很有文化品位。他每次都坐在同壹個位置上,不聲不響慢慢地品著咖啡,聽她的演奏。他不給她獻花也不請她喝咖啡,甚至很少看她,但卻風雨不誤每天都來。吳雅萱這代青年女性,不大懂得深沈,那種氣質對她而言很陌生很新奇,也就別具壹番魅力。他很吸引她,對他有很多遐想:他是哪裏人?是香港?日本?韓國?還是中國大陸?他是做什麽的?是商人?學者?還是工程技術人員?他為什麽總到這裏來?他是單身?離異?還是有家室的人?有了好奇心,曲間就難免瞟上他幾眼。有壹次他們的眼神恰好對接在壹起,那男人微微笑了笑,她就臉紅了,心跳了,下壹首曲子連連彈出錯音,她似乎覺得那個男人在笑她,結果就越彈越糟糕,亂得壹塌糊塗。她沮喪透了,因為她知道在這裏聽她彈琴的人,100個中有99個是附庸風雅,只有壹個真正懂得欣賞的就是他了,她實際上是在為他壹個人演奏。
  吳雅萱垂頭喪氣地從鋼琴上下來,史詩已經在等她了。自從她來這兒彈琴,史詩每天都來,每次壹杯咖啡的消費,不過也就僅此而已。史詩和吳雅萱的關系始終越不過那張小小的咖啡桌,那是吳雅萱限定的距離。如果換成是另外壹個女人,史詩早就沒耐性了,但對吳雅萱不同,她是他青春時代的偶像,是他心目中的保留作品,是他的壹種感覺,她值得他去品味去咀嚼。吳雅萱今天沒了興致,沒精打采地說,今天不喝咖啡了,沒心情。史詩用深刻的眼神看著她,酸溜溜地說,我知道妳的心情在哪兒。吳雅萱白了他壹眼說,妳瞎掰!史詩說,等我說出來,妳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掰了,妳的心情在那兒!他把頭壹甩,甩的正是那個男人。吳雅萱被窺破了心思,臉紅了,她知道了史詩壹直在窺視她。恰在這時,那個男人走了過來,用略微生硬的漢語說:“小姐,妳能教我女兒彈鋼琴嗎?我每月付妳3000元。”
  吳雅萱頓時欣喜若狂,她假模假式地表示要考慮考慮。那男人微微壹笑轉身走了。吳雅萱迫不及待地對史詩說,妳聽見沒有,他說的是3000元啊!史詩瞇縫著眼睛冷冷地說:“我說小姐,妳有點自知之明好不好?妳的鋼琴教藝不值這個錢,他癡?他傻?這明擺著是居心叵測別有所圖嘛,哪有免費的午餐啊!”
  吳雅萱心中壹悸,突然想起蘇明明說的,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才有錢。
  第二天同壹時刻,那個男人又來了。他還是靜靜地坐在那個位置上,靜靜地品著咖啡,靜靜地聽她的演奏,他的側影看上去很含蓄,像壹具有動感的立體雕塑。吳雅萱突然就舍不得拒絕了,就是真的需要她付出變壞的代價,她也在所不惜!演奏結束後,她主動走上前去說:“先生,我願意接受您的工作。”
  吳雅萱有了第二份兼職,在英籍華人J?W?Chen先生家教授鋼琴。Chen先生住在歐亞公寓,僅那間三步下沈式客廳就有“我們的皇宮”兩倍那麽大。臥室分主臥客臥,連衛生間都分主衛客衛。Chen先生的女兒Mary是個混血兒,七歲了,又聰明又漂亮,會講壹點點漢語,她們很快就彼此喜歡上了。問題並不像史詩說的那麽嚴重,Chen先生很紳士。吳雅萱教Mary彈琴的時候,他就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雜誌。Mary下課了,他會邀請吳雅萱喝壹杯自己煮的咖啡,輕松地聊壹聊,聊的話題壹般都是滿足吳雅萱對異國生活的好奇。他從不過問吳雅萱的私生活,吳雅萱也就不方便過問為什麽總見不到他太太。吳雅萱只知道他是高級工程技術人員,他服務的公司在中國承攬了壹項大工程,他是來做工程的。這漂亮的公寓是暫時租用的,工程再有幾個月就要結束了,結束了他就會回到英國去。閑聊壹般不會超過二十分鐘,Chen先生會彬彬有禮地把她送到玄關處,決不多送壹步。關門的動作向來是由吳雅萱自己完成的,那門關起來時會發出“咯嗒”壹聲,每當壹“咯嗒”,她就會產生出壹點點遺憾,遺憾什麽呢?她不敢深想。吳雅萱回到自己家裏,反差就出來了。比起J?W?Chen的豪宅,她的家簡直就是貧民窟;比起聰明漂亮的Mary,多多就是壹只又傻又臟的醜小鴨;比起J?W?Chen翩翩的紳士風度,許翰明就是……比到這兒她也就不敢再往下比了。
  吳雅萱經常外出,許翰明當然察覺到了,但他絕對不能提出“妳上哪兒了”這樣的問話。如果問了,吳雅萱就會釘是釘鉚是鉚地反問他,我問過妳上哪兒去嗎?沒有?是吧!那妳為什麽要問我上哪兒去了呢?我是壹個有人身自由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不是妳許翰明的囚徒和奴隸。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理,許翰明是受過自由平等觀念熏陶的現代青年,自然懂得是非曲直的道理,也就不敢再問了。吳雅萱出去了,就把多多臨時寄放在壹個80歲的老太太家裏,壹小時2元錢,便宜!能不便宜嗎?那老太太連自己都下不了床,就用壹根帶子拴著多多的腰,像拎小狗壹樣拎在身邊,尿啊屎啊,隨便撒隨便拉,拉了就隨便抹,就是吃到嘴裏,她老眼昏花也看不見。這樣壹來多多就更傻了,快兩歲了,本來還勉強能叫出個媽,現在連媽都不會叫了,壹著急只能發出壹聲“啪”。家裏更是亂得壹塌糊塗,“我們的皇宮”快成了“我們的地獄”,“龍鳳池”裏的臟衣服壹堆壹堆的捂得都長毛了,發出壹股難聞的黴味兒;“味美齋”沒了飯菜的飄香,倒成了蟑螂世界,蟑螂爬得密密麻麻的,看著麻人。許翰明絕對不能提出疑義,提出疑義吳雅萱壹句話就把他打發了,妳看著不順眼,妳收拾啊!妳要是不願收拾,那就將就點,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嘛!許翰明是寧可臟著死也不幹凈著生。再說啦,在家務分工中有壹個慣性定律,不管什麽活妳壹旦幹上壹次就算取得了承包權,今後那活就都是妳的了。妳要不想接受這承包權,就只能委屈求全將就點了。其實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男人在家裏之所以甘心情願地做“妻管嚴”,壹定是有有求於妻子的地方。不過吳雅萱雖然說話就帶火藥味兒,但從不主動發起戰爭,這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這個公休日,許翰明要加班。吳雅萱說,對不起,我也加班。許翰明奇怪地問,妳加什麽班?吳雅萱說,屁話!妳加什麽班我就加什麽班!又是戰爭的語言。許翰明告饒了說,好了好了,雅萱,我們能不能換壹種語言方式,心平氣和地談話。
  吳雅萱說:“心平氣和?那好啊!要想心平首先得事平。我只提壹個平等要求,從現在開始,我們輪流帶多多。妳壹三五,我二四六,星期天輪流坐莊,妳帶壹周我帶壹周。怎麽樣?平等吧?”她談論多多的語氣就像是在談論壹件沒有生命的東西。許翰明心中不滿,可又說不出什麽,畢竟她為多多付出得多,而多多什麽也不懂,的確和件東西差不多。他說,妳這不是難為我嗎?妳知道我沒帶過孩子。吳雅萱說,不會可以學嘛!以前我還沒生過孩子呢!許翰明說,我的工作性質少不了應酬,我是身不由己啊!吳雅萱說,那就找份身能由己的工作。許翰明說,哪兒那麽容易。這份工作收入高,多多治病還得靠這份收入呢!吳雅萱說,妳別把自己看得那麽了不起,要不然我們掉換壹下,妳回來管多多,我出去賺錢給多多治病。許翰明說,妳?妳壹個當老師的上哪兒賺錢?吳雅萱說,當老師怎麽就不能賺錢?不是有個現代童話嗎,有個農民家裏有壹只貓壹只狗,老鼠媽媽對小老鼠說,妳聽見狗叫,就出去覓食,貓怕狗,狗叫的時候,貓壹定不在。小老鼠就等到狗叫了,才沖出洞口,結果讓貓逮著了。小老鼠說,剛才明明是狗叫嘛!貓說,這都啥年代了,不搞點兼職能行嗎?連貓都認清時代了,難道我還不如壹只貓嗎?
  所謂三日不見刮目相看,許翰明和吳雅萱天天都見,只是缺乏思想交流,居然也得刮目相看了。許翰明被震住了,對吳雅萱產生了壹種很陌生的感覺,甚至有些恐懼。他說:“妳這是打哪兒學來的理論?我出來混了這麽久,還沒妳學得透徹。”
  吳雅萱說:“那說明妳笨。”
  許翰明說:“好好好!我笨,妳聰明。妳說妳能兼什麽職啊?”
  吳雅萱說:“多著呢!上歌舞廳唱通俗,去賓館音樂廳演奏,教小孩子彈鋼琴,多著呢!蘇明明成了富婆,史詩也成了款爺,我哪兒點比他們差?”
  許翰明有所警覺了,在大學時他跟史詩打過交道,當然是為了吳雅萱。當時史詩像唐吉柯德壹樣,威風凜凜地把許翰明堵在男生宿舍頂層平臺上,只是手裏拿的不是長茅,是壹把手電筒,他喝醉了,打著酒嗝說,許翰明,今天咱倆,不是妳死就是我活,不是我活就是妳死!許翰明說,我聽明白了,看來怎麽著都是我死。好吧,妳就用這把手電筒和我決鬥嗎?史詩打開手電筒照著對面女生宿舍吳雅萱的窗戶說,咱倆誰能順著這光柱爬進屋去,誰就贏了。說著就要爬。許翰明趕緊抱住了他說,別爬了,妳贏了。史詩就哭了,哭得嗚嗚的,滿臉的鼻涕眼淚,那樣子實在有些可憐。許翰明從來不知道男人還能這樣流淚。當時他是自信的,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吳雅萱,讓她選擇。不過沒說史詩哭的那壹段,他覺得怎麽也得給史詩保留壹點男子漢的尊嚴。可現在他的底氣不足了,他說:“史詩?就是妳們班的那個史詩?妳還是少和他接觸為好!”
  吳雅萱說:“他怎麽啦?我看他混得比妳強,人家國家公務員當著,還兼著七八份職,年收入是妳的兩三倍!連商品房都買了,三室二廳壹廚二衛,138平米呢!”
  男人最忌諱老婆拿別的男人和自己比,特別是拿曾經是自己情敵的男人和自己比。許翰明說:“我說妳現在怎麽變得這麽俗啊!”
  吳雅萱說:“俗?那說明我進步了成熟了。青年學生到了社會上最最重要的就是不能玩清高……”
  這是他倆幾個月來最長的壹次談話,但吳雅萱始終沒有告訴許翰明她已經在兼職,為什麽要隱瞞?她沒有明晰的念頭,就是女孩子們小時候打架賭氣時說得那句兒語:就不告訴妳!
  許翰明瀟灑不起來了。以前他瀟灑是因為有堅固的後防線,現在這後防線成了他最危險的前沿陣地,再鬧騰下去,家將不家!為了控制局面的再度惡化,他需要研究克妻制勝的戰略和戰術問題了。許翰明第二天辦事路過新華書店,進去翻了半天,買了本書,名曰《愛妻子的藝術》,與吳雅萱曾經效法過的《做妻子的藝術》壹字之差。其實兩本書是同壹個作者寫的,如果對照起來看,內容大同小異,就是主賓位置掉換了壹下。
  許翰明夾著《愛妻子的藝術》回到公司,在電梯間碰到了川美子。川美子自從對許翰明動了心,反倒拉開了相互間的距離。她深知這是壹場持久戰,許翰明有妻室,自己又身份顯貴,搞不好欲速不達身敗名裂,必須從長計議,所以她並不急於表示什麽。許翰明哪能窺透她的心機,還以為她是對那段稍微親密了壹點的關系感到後悔了。他倒覺得是自己冒犯了她,有了負疚感。許翰明的心地是善良的,只有善良的人才會經常覺得自己對不起別人,而那些不善良的人永遠都會認為是別人對不起自己。此刻倆人面對面地站在電梯裏,挺尷尬的。許翰明寒暄說,董事長,您出去辦事了?川美子也寒暄著問,妳買的是什麽書啊?許翰明有點不好意思地亮開了封皮。川美子心裏不大是滋味,挺深奧地說,愛妻子靠得不是藝術是心。許翰明倒真的提高了認識說,董事長教訓得極是,可我這個人呢有心沒肺,得進修壹點戰術問題。川美子不冷不熱地說,妳有心,她有沒有心啊?許翰明說不準了,吳雅萱的那顆心還在原地擱著嗎?電梯停了,他們的談話也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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