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书首页 我的书架 A-AA+ 去发书评 收藏 书签 手机

             

第五-六节

圣爱 by 杨扬

2023-12-19 20:06

  这个公休日,吴雅萱和许翰明一大早就吵起来了。战争导火索是一条领带。许翰明有个重要客户要应酬,早早起来,就四处翻腾着找领带,找不着了,就推着吴雅萱问,老婆,我那条银灰色的领带呢?多多闹夜,吴雅萱夜里睡不好觉,早晨睡意正浓,就闭着眼睛咕哝说,你吵什么呀,领带不是挂在衣柜里吗!许翰明说,你别闭着眼睛说胡话,那是枣红色的,不行,配银灰色的西服不协调。吴雅萱翻了个身说,那就换套西服呗。许翰明说,我是在为西服配领带,不是为领带配西服!吴雅萱说,你不是要协调吗?管他谁配谁呢!许翰明说,真没档次!亏得你还是搞艺术的!
  吴雅萱一听这话,眼睛就睁开了:“哦!你还知道我是搞艺术的呀?我都成你许翰明家的保姆了!”
  许翰明说:“你说这是谁的家呀?我许翰明的家也是你吴雅萱的家,你别总是觉得自个儿挺委屈,这是你和我,我们的家,我们的!懂吗?”
  吴雅萱彻底清醒了,她跳了起来说:“我委屈,就是委屈!还我们的家呢,你是这家里的主人,我是这家里的仆人。”
  许翰明说:“你要是这个家的仆人,我就是这个家的奴隶!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用的着这么起早贪黑的吗?”
  许翰明把话柄送到吴雅萱手里了,她来劲了说:“你起早贪黑?你起早贪黑都干了些什么,你自己知道,心知肚明!”
  又来了!女人最让人头痛的就是“翻小肠”,动不动就跟你算总账,鸡毛蒜皮大点的屁事也能把陈芝麻烂谷子的旧皇历都提溜出来,给你来个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许翰明解释不清了,就躲进“龙凤池”刮胡子。吴雅萱可是刚吵起兴头来,不吵干吗?她闷得慌。既然无话交流,就用吵架交流,吵架也是夫妻间交流的一种形式,一种更亲密更富有家庭气息的交流形式。相敬如宾多寡味啊,虚里吧叽的假惺惺的,知道的说你们是俩口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情人呢!多生分哪!不过这只是吴雅萱对家庭观念的新理解,许翰明还没有跟上她的认识步伐,他不喜欢吵,一吵就烦了。吴雅萱兴犹未尽,要“痛打落水狗”!她堵在卫生间窄窄的门框间,一只脚踏在门里,一只脚跨在门外,津津有味地继续挑衅说:“怎么不吱声啦?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没理啦?没话啦?说是有公事,还不知道是去给谁当帅哥呢!”
  许翰明这回当真有事,理直气壮地说:“不放心啊?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雇个私家侦探来跟踪我,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
  吴雅萱说:“雇侦探干吗?还得花钱。反正我也没事,我就抱着多多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们娘儿俩就跟到哪儿,见你跟女人说话,就让多多喊你爹。”
  许翰明气得说:“无聊!”一狠劲,没怎么着吴雅萱,却给自己脸上来了道小口子。这下可好,许翰明像胜利者一样走了出来,把伤口亮给吴雅萱看,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活像剃须刀割得不是他的脸,他说:“怎么样?你满意了?出去人家问我怎么啦?我就说让老婆刷的,我倒要看看是我丢人,还是你丢人!”
  这一招厉害。许翰明知道吴雅萱是个死爱面子的人,她还真就急了,气急败坏地说:“你敢!你诬蔑,你栽赃,你陷害……”
  许翰明潇潇洒洒地把西服往肩上一搭说:“哦!你也知道什么是诬蔑栽赃陷害啊?好好提高提高认识吧!”说完一甩门,走了。把吴雅萱气得一只拖鞋就飞到了大门上。
  许翰明心急火燎地赶到公司,晚了十分钟。小郑早等急了。两人打“的士”往客户下榻的宾馆赶。这天大概是黄道吉日,路上接二连三地碰到结婚车队,车堵塞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干着急没办法。许翰明瞅着结婚车队发了句感慨,这人怎么都犯傻啊?怎么活着不好,尽急着往火坑里头跳。小郑还没成家,正处在取经阶段,他仔仔细细地欣赏着许翰明脸上的小刀口,话中有话地问,你深有体会?许翰明说,深有体会。小郑问,有家的日子不好?许翰明说,不好!小郑问,怎么个不好?许翰明说,你那来那么多废话?不好就是不好!小郑说,那你干吗要往火坑里跳啊?许翰明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得了便宜来卖乖啊?那你去跳啊,跳啊!没人拦你!他寻思寻思又嘀咕了一句,可也没人拦着我。就因为这事他根本没人拦,大伙儿都撮弄着你,巴不得你早日犯错误,所以,我跳进去了,我老婆跳进去了,大伙儿也都前赴后继地跳进去了。我告诉你吧,只有跳进去了才知道那是火坑,真经是从火坑里取出来的,懂吗?
  许翰明冲着小郑把气撒出去了,心里就舒服了,好像此刻在火坑里受煎熬的不再是他许翰明而是小郑了。心平气和了,他还真的想了想,这有家的日子到底好不好呢?也好,也不好。好在哪儿?不知道。不好在哪儿?也不知道。其实这事儿根本就没人能说清楚,说不清楚也无所谓,大伙儿不都是这么稀里糊涂地往下过吗!过日子过日子,就是一个“过”字,生命不息过日子不止,日子过完了,生命也就终止了。就这么回事儿!
  吴雅萱没地方撒气,憋得难受,就抱着多多到苏明明家去串门,这是她休产假后惟一的社会交往。
  要说他们两家的友谊可谓源远流长。苏明明的丈夫叫王大年。在大学时,苏明明是吴雅萱的同室好友,王大年是许翰明的同室好友。吴雅萱和许翰明的恋爱关系还没确定时,苏明明和王大年常常自报奋勇地去充当“电灯泡”。人家热乎上了,他俩就闲下来了,闲得无聊就聊天,一来二去就通“电”了。他俩都是急性子,大干快上只争朝夕,许翰明和吴雅萱还在那儿粘粘乎乎玩朦胧呢,人家早就开“壶”了。吴雅萱怀孕后和苏明明说起女人的悄悄话,苏明明说,翰明真有耐性,大年可不行,要不是我城门防守得当,在学校时我就成了孩子他娘了。把吴雅萱惊得“哇”的一声,差点没把孩子生出来。两家一同参加的集体婚礼,同年同月同日入了洞房。可蜜月刚开始,他俩就打得焦头烂额了。许翰明家成了他们的“家务仲裁所”,三天两头准来投诉。苏明明说:“你们给我评评理,以前大年对我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这结婚才20天就跟我吵了21架。”
  王大年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只能维持到结婚前一天。”
  苏明明说:“以前他总是甜甜蜜蜜地叫我‘小天使’,‘小可爱’,现在倒好,凶巴巴地叫我‘老婆子’,前面还加上一个‘死’字。死老婆子,你们听听,多难听啊!”
  王大年说:“恋爱时我的智商为零,所以常常说胡话。现在我的头脑已经恢复正常了,你应该为我感到庆幸才对。”
  他俩总是大节一致小节分歧,可这小节却比大节要命。比方说在男女家庭地位问题上,他们的共同观点是国不可无君,家不可无主;分歧是谁是领导,谁是被领导,两人争得天翻地覆。苏明明颇有点苏小明的风范,师大音乐系毕业后就去唱通俗,很快就唱得光芒四射了,虽然算不上什么“大腕”,也是可以喊喊出场费的小明星了。王大年一直在师院当老师。于是由经济收入决定政治地位,确立了男主内女主外的家庭关系。王大年还吹牛,说他是抓大放小。吴雅萱逗他,你抓了哪些大事?又放了哪些小事呢?王大年说,什么家庭存款啦开销啦,这些杂七杂八的乱头事都是她管。我呢,决定是否支持本届市政府,是否赞成美国对伊拉克采取军事行动等等等等。结婚一周年纪念两家人也是一同庆祝的。当时出了道题,每人根据切身体会对婚姻作一句概括性评价。苏明明语惊四座地说,婚姻是战争的序曲。王大年不愠不火地说,我和她的看法总是一致,尤其在婚姻问题上。这对冤家总是打打闹闹,却也没见谁肯离开谁。他俩吵架实际上也用不着别人劝,回回都是前头一个后头一个,横眉冷对吵吵闹闹地进来,然后勾着胳膊搭着肩亲亲热热地回去。用老人的话说叫“没正经”。他俩不像吴雅萱需要生活的调教才懂得这个真谛,天生就是这么种类型:斗嘴的鸳鸯,吵闹的夫妻。他们真正的分歧是孩子。王大年是连爹都没当就急着当爷爷了,可苏明明赚的是青春钱,腆着肚子谁请你出场啊?王大年说,这歌唱不唱没啥关系,可女人要是不生孩子还叫女人吗?苏明明说,我要不是女人,那咱俩就是同性恋,同性恋能恋上就不错了,生啥孩子啊!这场战火绵延数年,苏明明至今仍据主盘优势。
  苏明明夜里演出,起得晚,上午十点半了,早饭还没吃。王大年正在家里看电视。苏明明见吴雅萱来了,电视机一关就把王大年撵进了厨房说,下厨去!早饭午饭凑一顿了,弄点好吃的,犒劳犒劳我们这些翻身解放了的姐妹们。王大年蔫不登地进了厨房,人进去了,撂一句话出来,别以为解放是什么好事,翻身的滋味累着呢!两天半你就得找压迫,不压迫你,你还得求我呢!
  苏明明说:“瞧你那熊样儿,十足的‘家庭主男’,还满口‘中国猛男’理论呢!雅萱,说实在的,当年要不是给你当‘灯泡’,我怎么也不会嫁给他这头蠢驴!”
  王大年从厨房探出头来说:“是没有比我更蠢的了,要不然怎么这满世界的人都不娶你,就我娶了你?可你也没聪明哪去呀,你要是聪明,怎么这满世界的人你不找,偏找了我这头蠢驴呢?甭埋怨了,认了吧!咱俩还真就是天设地造的一对:蠢驴!”
  吴雅萱羡慕地说:“看你们说说笑笑的,真热闹。这才像个有家的日子啊!”
  苏明明说:“得了吧!大年哪里赶得上你的那位帅哥啊,又聪明又能干。大年呀,窝窝囊囊的,废物点心一个!”
  吴雅萱叹了口气说:“我看大年挺好的。谈恋爱时总想找什么事业型的男人,结婚了才知道,他就是国务院总理也没用!过日子就这么实实在在,女人能有个守着你的丈夫比什么都重要。可翰明自打从商就像出了家,同在一个屋檐下,连说上句话都挺难!早知经商是这个样子,还不如让他继续教书,穷是穷了点儿,可过得叫个日子,现在算什么呀?”
  苏明明说:“算了,想开点儿,凑合着过吧。这男人啊,也是熊掌和鱼不能兼得。那种又有事业又擅长家务,又风流倜傥又感情专一,又有男子汉阳刚之气又懂得温柔体贴的男人,就算有,也都跑到琼瑶小说里当男主人公去了,哪是给咱们预备的呀!”
  两人说着话,多多撒了泡尿。吴雅萱忙着给多多换裤子,话题就转到了孩子身上。苏明明向多多伸出手说,来!阿姨抱。多多没反映,抓着一面小镜子痴痴地照着。苏明明说,男孩还这么“浪”啊?她逗着用手在多多的眼前晃了晃,多多连眼睛都没眨。苏明明警觉了,说这孩子咋回事?好像看不见东西嘛。吴雅萱说,东西倒是能看到,不然他总照镜子干什么,可他就是不理人,除了照镜子什么都不会。连妈都不会叫,就会说句“吗啦啪叭”,也听不懂是啥意思。翰明说那是宇宙语,他儿子是宇宙天才。苏明明说,这可不大正常,你别掉以轻心,今天没演出,我陪你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
  苏明明陪吴雅萱带多多去了儿童医院,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检查,结论是多多患的是幼儿自闭症。
  苏明明说:“闻所未闻,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病?”
  医生讲解了半天:幼儿自闭症是发生于2岁半以前的一种严重的幼儿精神疾病,主要特征是存在人际关系和语言发展上的障碍。自闭症患者大都四肢健全,眉清目秀,看起来各方面发展都很好,但行为怪异,虽有正常的视觉听觉,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法与人沟通。有些自闭儿永远学不会说话,有的只能重复别人说的只言片语,或者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这一点似乎比聋哑儿更糟,聋哑儿听不见不会说话,但他用眼睛猜别人的意思,用动作表达自己的需要,而自闭儿却不用语言表达,也不用动作表达,他根本就没有与别人沟通的欲望。医学上还没有找到这种病形成的机理,只知道这是一种先天性疾病,遗传及脑功能障碍占重要因素。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吴雅萱急了问:“后果会怎样?”
  医生说:“很难说,不过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自闭儿终身都不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晴天霹雳,吴雅萱懵了。苏明明说,赶快找许翰明吧。
  许翰明被找到的时候,正在饭桌上和客户杠酒呢。吃的是粤菜,他刚把一只凤爪吃到嘴里,就被这个消息卡住了,那鸡爪子把许翰明的心挠得乱七八糟的,连说出的话都是支离破碎的了。他的第一反应是医院出了诊断错误。他说什么也不相信,有着那么优秀遗传基因的多多怎么会是白痴呢?许翰明匆匆忙忙结束了饭局,急三火四地赶回家,带着多多和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用两天时间跑遍了市内所有的医院,得出的却是同样残酷的结论,只不过说得温柔一些,多多虽然从反应上看没有伴随其它不良症状,但有自闭症倾向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许翰明和吴雅萱的“希望之钟”彻底坍塌了。
  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无论多么豁达,或多或少总会对自己的子女有一番期望,许翰明和吴雅萱刚为人父人母,在开始希望的同时就失望了,那真是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震惊、悲伤、压抑、痛苦至极,接下来是大脑的一片空白……
  吴雅萱回到家就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许翰明也想哭,但他不可以哭,法律没有规定,但男女游戏规则上是这样规定的:男人不许流泪。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许哭,你得用脑袋顶着肩膀扛着。其实男人根本就没那么坚强,“天”他们是断断扛不起来的,他们不过是有另外一种发泄形式,喝酒,然后借着酒胆说胡话!吴雅萱哭了一天两宿,许翰明喝了一天两宿。吴雅萱哭得不吃不喝不说话,许翰明又吃又喝捎带着把几辈子的胡话都说完了。吴雅萱把几床棉被都哭湿了,许翰明把几瓶58度的老白干都喝干了。吴雅萱是把体内的液体流出来:外泄。许翰明是把体外的液体流进去:吸存。里外里还是男人聪明啊!他俩就这么哭着喝着较劲地耗着,今后的路怎么走,谁也没去想。
  多多闯了这么大的祸,把他爹他妈整得要死要活的,却一点自我反省的表示都没有,他撅起小屁股就睡,张开小嘴巴就喝,觉足饭饱了,就高昂着小脑袋,若无其事地照他的小镜子,他仍然是幸福的,也许会永远幸福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是永远幸福的,那就是白痴。
  v第六节
  许翰明和吴雅萱经过那次泪与酒的较量,不知不觉就变换了在家庭中的角色,吴雅萱变得暴躁了,火药筒似的一点就着,说炸就炸。许翰明变得蔫巴了,吴雅萱一炸他就哑巴了。
  吴雅萱中了邪一样抱着多多四处求医,所有信息来者不拒。她先是信西医,吃Pinozide、RTHBP、Endorphins等等等等,全是写着西洋文字的外国药,没见效果。听说有种中药能重新对接紊乱的脑神经,她又开始信中医了,天天熬中药,熬得整个“胜利楼”都弥漫着药味儿,活像是座制药厂。她疯狂地给多多吃药,比二楼张嫂还冤大头,没几天就把“家库”倒腾空了,钱流水一样滚进了形形色色真真假假的郎中兜里,中药西药吃了一大堆,多多却是越吃越糊涂了。以至于后来见了吃的东西就闭嘴,什么花言巧语都不上当,那神情比渣子洞的革命志士还坚决。自闭症没治好,嘴巴又闭上了。小小的人儿瘦得三根筋挑着个小脑袋,可怜兮兮的了。
  这天,吴雅萱不知打哪儿听说有种用野生草药熬成的偏方,能引发患者吐出胸膜内的黏液,神志就会清醒。她就跑到郊外漫山遍野地寻找,攀岩时一不小心滑了下来,膝盖摔破了,鲜血淋淋的,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坐在山坡上,思前想后,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多多啊多多,你要是治不好了,妈妈可怎么办啊!”她嗓音好,哭起来特别的委婉缠绵,这么好听的哭声,自然就引来了听众。一位当地老农听明原委,很快就把那种野草找到了。吴雅萱如获至宝,回到家就熬,熬好了就喂多多吃。多多不张嘴,她就捏他的鼻子。多多坚强着呢,宁可不喘气憋死,也不张嘴。许翰明就抱怨了一句:“你当他是个药罐子啊?他是个孩子,是个人。人是靠吃饭活着,哪能靠吃药活着。”吴雅萱狮子般地一声吼:“说风凉话有你了,那你管啊!你管过多多吗?难道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你还知道他是个孩子,是个人啊?那你都干什么去了?”
  许翰明不敢吱声了。现在他是一贯错误,怎么都是错的;吴雅萱是一贯正确,怎么都是对的。没理可讲了,他就躲到门口便民小店里去喝酒,喝了酒就在心里头嘀咕:你说我干什么去了?我赚钱去了!多多治病的钱哪来的?你知道你辛苦,就不想想我辛不辛苦。你让我顾及你的感受,可你顾及过我的感受吗?你是多多的娘,你痛苦你烦闷,我是多多的爹,我也痛苦我也烦啊!扪心自问,许翰明承认他是不愿回家,那是因为他害了头痛病,一回家就头痛。吴雅萱整天忙着给多多治病,家里乱糟糟的,每天都像在出演大逃亡。屋里的空气中散发着各种古里古怪的味道,就是没有家的味道。去便民小店的次数多了,女店主就问,这位大兄弟啊!你怎么总是这么晚才回家啊?许翰明回答,因为我怕我老婆骂。女店主问,你老婆为什么骂你呀?许翰明回答,因为我总是这么晚才回家。因果循环,至于哪是前因哪是后果,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纠缠不清。
  许翰明喝得晕晕乎乎回到家,这时吴雅萱骂他什么,他都听不见了,觉得幸福了不少。吴雅萱没了配角,成了唱独角戏的了,就愈发忿忿不平。这女人有一大嗜好,就是一定要与丈夫分派自己的痛苦,我痛苦你不痛苦,或者你痛苦的程度达不到我所要求的高度是万万不可以的。吴雅萱端起一杯凉水就泼到了他脸上,许翰明一激灵醒了说:“你这是干什么?”
  吴雅萱说:“你活得倒挺清闲自在啊?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许翰明咕哝说:“听到了。”
  吴雅萱说:“你说,我都说了什么话?”
  许翰明像背书一样机械地说:“你不管儿子……”
  “什么?”吴雅萱火了:“你竟然说我不管儿子?”
  许翰明说:“我这不是原文背诵你的语录嘛,你说的‘你’不就是指‘我’吗?”
  吴雅萱消了点气说:“继续说。”
  许翰明就继续背:“你不管家,你赚钱不多派头不小,你不关心我的生活,你不顾及我的感受……”
  吴雅萱问:“还有呢?”
  许翰明说:“没了!”
  吴雅萱说:“还有最最重要的一条,从明天开始你必须重新做人,不许再喝酒!记住了吗?”
  许翰明说:“记住了。”
  第二天晚上,许翰明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吴雅萱火了:“你不是答应从今天开始重新做人,你不是答应不再喝酒了吗?”
  许翰明委屈地说:“我今天早上是重新做人了,可谁知道这个重新做过的新人到了晚上又贪恋上了杯中之物,明天这个人我也不要了,我再重新做个人,看他还贪不贪酒!”
  于是吴雅萱就又开始唠叨,许翰明面子上保持着男人的风度不还嘴,可听着听着头就痛了。他就闭上眼睛装睡觉,这招忒灵,吴雅萱一个人吵得无趣就自行休战了,然后拽过毯子给他盖上,里外里他赚了回温柔的体贴。所以说,愚蠢的男人和老婆讲道理,聪明的男人和老婆装糊涂。许翰明闭着眼睛睡不着,就在心里头做诗,这首诗他做了几百遍,还是只有第一句,不过这句诗和他以前做的诗有一点不一样,就是感叹词倒换了位置:假如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唉!……就像被子弹射中了胸口,后面,没了。
  吴雅萱奔波了几个月,多多毫无起色。她心力交瘁终于泄气了。吴雅萱开始信邪了。文化人信邪也信得比较有档次,街头巷尾跳神算命的她是断断不信的,她求助的是一位学者,有硕士文凭,专门研究《易经》的,写过论文出过书,门上挂着营业执照,那叫“置业研究所”。研究所是搞研究的,和那些土算命的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连推算方法都实现了计算机编程。天干地支合起来就是生辰八字,输进去,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说吴雅萱和许翰明是天设地造的一对,那根本就是屁话!他们生辰八字不合,注定命里相克,必然累及长子。更绝的是,那台上溯五千年下溯五千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万年通电脑,还计算出许翰明曾祖父的爷爷死于老年痴呆,必转为许翰明此生的报应。事故根源总算找到了,从此吴雅萱对多多就不那么上心了。
  吴雅萱开始思索重大问题了:多多是真的治不好了,这是命,命里注定他许翰明要衍生出一个傻子来。那自己呢?自己怎么办?难道一生一世都要消耗在这无望的挣扎中吗?这对自己公平吗?公正地说,吴雅萱绝非没有母爱,如果生活对她不是这么残酷,她也会是一个温柔善良的贤妻良母。但她的母爱有一个极限,那极限就是她的爱不到放弃自己的程度。吴雅萱想来想去就想到离婚上去了。
  苏明明是旁观者清啊,劝她说,你别犯傻了,离婚会有一大堆问题的。多多怎么办?翰明能带多多吗?翰明不能带,你就得带,你带着多多,今后怎么办?再不嫁人了?要嫁人?哪个男人肯接受这样一个痴呆儿?全是问号,解不开的X。所以啦,苏明明说,这个婚不能离,你就是耗死也得和多多的亲爹耗死在一块儿!
  苏明明入情入理一通分析,吴雅萱愈加没了主意,于是她就继续想。她身上卷着床毛毯,盘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两眼直勾勾地正视前方,不吃不喝,思考得出神入化,那神神叨叨的模样和跳大神的差不多。多多拉了尿了渴了饿了,她都视而不见。许翰明喝得醉眼朦胧地回来,见状心中一悸,以为家里又出了个自闭症,酒顿时就醒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啦?吴雅萱的重大思索还没得出结论呢,就被许翰明打断了思路,顿时哭声大作:怎么啦?你居然还问我怎么啦!都是你害的,你家有精神病遗传基因,才造成多多这个样子,现在多多怎么办?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你说!你说呀!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还算个男人吗!
  一个没有思维的小多多,把他聪明的爹娘整治得精神都不大健全了。吴雅萱横竖不讲理,许翰明嘴巴闭着,心里核计的都是些不着调的歪理:唉!都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殊不知做个男人更更难。不是吗?没人会因为女人的无能诅咒她不是一个女人,而一个男人要是无能就会被开除男籍。若被开除了男籍,能入女籍倒也罢了,实在说来做女人也没什么不好,怕的是连女籍都入不了,那就惨了,只能去做阴阳人,这阴阳人不符合国际认证的通行标准啊!上厕所,上男厕还是女厕?洗澡,进女浴室还是男浴室?还有啦……许翰明关于阴阳人的思考还没结束,就被吴雅萱扫地出门,赶到了大街上。
  许明翰没了去处,就跑到王大年家避难。往常都是许翰明收容王大年,这回轮到王大年收容许翰明,他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忙着炒了两盘小菜,许翰明说没胃口。王大年说,你想开点吧。许翰明说,我想不开,越想心里的疙瘩就越紧,再想下去怕是离痴呆不远了。王大年说,那就别想了,听天由命吧。许翰明说,不想更玩完,没等痴呆就憋死了。王大年本不想让许翰明再喝酒,一看没了辙,就开了瓶北京二锅头说,那咱们借着酒想,边想边消愁。一喝酒,许翰明更蔫巴了,却把王大年的话勾出来了,他一板一眼地从有家的日子数落起:你说这有家的日子究竟好不好呢?说它好,过起来真是没什么意思,吃喝拉撒睡,油米酱醋盐,全是烦心事!说它不好,是个火坑,可千百年来人们前赴后继地往火坑里跳。想想那没家的日子多潇洒啊!特别是你许翰明,帅哥一个,屁股后头的女人一堆一堆的。你干吗偏认准一个啊?这男人为什么偏要找一个老婆呢?保持能拥抱全世界女人的良好状态多好啊?男人要是只认准一个女人,那就进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再聪明再伟大的男人结了婚,就成了傻瓜蛋了。这女人哪,也真是善变,就说雅萱吧,在学校那阵子清高得跟仙女似的,这才两三年功夫,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你说怪谁?
  许翰明接了一句话:“怪谁?总不能怪我吧?”
  王大年说,说对了,不能怪你,还得怪这有家的日子。这女人哪,只要有了家,立马就得变俗。她不俗不行啊!这锅碗瓢盆勺容不得她上档次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有了家的女人要是不变俗,那就更麻烦了,她没有过日子的心啊!就像我们家明明,天天在外头疯,心野的那是万马奔腾,连孩子都不给你生一个,你说这还叫女人吗?我真他妈的倒霉,一不小心,娶了个……
  话音还没落,苏明明“砰”的一脚踹门进来了说:“王大年!你给我说清楚了,你娶了个什么?说呀!”
  王大年立刻改变了语言运作方向,讪讪笑着说:“我说我说,我是说我运气好,娶了个‘宝’回来,招财进宝,家宝!”
  苏明明“哼”了一声说:“这还差不多!知道我的辛苦,算你还有点良心。”她转而冲许翰明说:“翰明,你可是难得,怎么有雅兴跑到这儿喝酒来了?雅萱怎么不一起来?”
  王大年说:“别提你那姊妹了,雅萱把翰明赶出来了。”
  苏明明连理由都懒得知道,就冲许翰明吼开了:“许翰明,你都到了离婚的生死关头了,怎么还不知道戴罪立功争取宽大处理啊?快回去快回去!现在别说雅萱骂你,她就是打你,你也得受着点!”
  许翰明没法呆了。王大年怀着沉重的心情,一脸沮丧地把许翰明送到大门外,嘴里的高谈阔论还在持续:“男人啊!甭指望和老婆讲什么道理,和老婆,那道理是不讲不清楚,越讲越糊涂啊!”这番话没注解,不知是在说许翰明,还是在说他自己。
  
上一页

热门书评

返回顶部
分享推广,薪火相传 杏吧VIP,尊荣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