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末年，歲月崢嶸，天下紛亂，金遼相抗，局勢動蕩，百年屈辱，終於望見結束的第壹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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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

第八二九章焚風（九）

2019-2-1 17:32

　　各種各樣的消息，越過重重關山，往北傳。
　　雲中府、此時亦稱大同，五月間正是天光最好的時節，穿過城池的風都帶著清爽怡人的氣息，作為宗翰治理的金國“西朝廷”的核心所在，雲中府壹帶功臣、貴族雲集。雖然隨著南征大軍的出發，金國內部對底層的整肅越發嚴格，但在社會的上層，眼下正是交往宴請的季節。
　　在城池周圍許許多多的宅邸與別苑中，大大小小的宴會每日裏都在進行，妳方唱罷我登場。這壹年金國貴族中有誌向者大都已經隨著軍隊出發，留在境內的各類暴發、紈絝子弟，也遇上了最好的時節，宴請賓朋、壹擲千金，是許許多多的年輕人彰顯自己實力的手段。
　　雲中府城南，壹處闊氣而又古樸的老宅子，最近成了上層社交圈的新貴。這是壹戶剛剛來到雲中府不久的人家，但卻有著如海壹般深邃的內蘊與積蓄，雖是外來者，卻在短時間內便引起了雲中府內許多人的矚目。
　　這戶人家來自中原。
　　以大儒齊硯為首的齊氏壹族，曾經盤踞武朝河東壹地真正望族，去年從真定遷來了雲中。對於世家大族，俗語有雲，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壹般的家族富不過三代，齊家卻是闊氣了六七代的大氏族了。
　　雖然對於積軍功而上的金國貴族來說，有些人下意識地不把武朝的望族當壹回事，但金國的高層還是有誌壹同地給予了齊家足夠的禮遇。對於曾經的金國高層來說，馬上得天下易，到得如今，馬上治天下已經成了壹個問題，金國中二代腐壞、不成材的難題也擺在了壹眾開國者的眼前。縱然馬背上打天下，性格魯莽者眾多，但真正有見識之人，也都已經開始看到這些事情了。
　　齊硯因此得到了巨大的禮遇，壹部分坐鎮雲中的老大人時常將其召去問策，談笑風生。而對於性格火爆好攀比的金國二代年輕人來說，雖然多少看不慣齊家被高擡，但齊氏壹族年輕人對於享樂的研究，又要遠遠超過這些暴發戶的蠢兒子。
　　壹來二去，雖然眾人嘴上說著不要，但這些時日以來齊家讀書人們舉辦的高質量的宴會還是迅速征服和引領了城中享樂的潮流，壹時間成為了眾人眼中的焦點。到得五月間，已經有許多的金國貴族子弟與齊家的年輕人們開始稱兄道弟了。
　　自這月初開始，隨著南面壹些捷報的傳來，齊家與金國高層的走訪和宴請，變得愈發隆重起來，甚至舉行了幾場盛大的祭奠和慶祝。緣由是因為去年發生在真定府的，逼迫著齊家北上的那壹場刺殺。
　　在那場由華夏軍策動發起的刺殺中，齊硯的兩個兒子，壹個孫子，連同部分親族殞命。由於反金聲勢兇猛，年邁的齊硯只能舉族北遷，然而，當年梁山屠蘇家，那寧人屠都蕩平了整個梁山，此時黑旗屠齊家，積威多年的齊硯又豈肯善罷甘休？
　　壹方面北上，壹方面運用自己的影響力配合金國，與華夏軍作對。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大名府終於城破，華夏軍被卷入其中，最後全軍覆沒，完顏昌俘虜匪人四千余，壹批壹批的開始斬殺。齊硯聽得這個消息，大喜過望又老淚縱橫，他兩個親生兒子與壹個孫子被黑旗軍的刺客殺了，老人恨不得屠滅整支華夏軍，甚至殺了寧毅，將其家中女子全都投入妓寨才好。
　　此時這大仇報了壹點點，但總也值得慶祝。壹面大肆慶賀，另壹方面，齊硯還著人給遠在遼陽的完顏昌家中送去白銀十萬兩以示感謝，他修書壹封給完顏昌，請求對方勻出部分華夏軍的俘虜送回雲***他殺死以慰家中子孫在天之靈。五月間，完顏昌欣然允諾的書信已經過來，關於如何虐殺這批仇人的想法，齊家也已經想了許多種了。
　　這樣的氛圍裏，老人並不知道，比真定府主導刺殺的燕青、甚至比滅梁山的心魔寧毅更為惡毒的陰影，此時已經朝齊家籠罩了下來。
　　指揮著幾車蔬果進入齊家的後院，押車的商販下來與齊府管事交涉了幾句，結算銀錢。不久之後，車隊又從後院出去了，商販坐在車上，笑嘻嘻的臉上才顯出了些許的冷然。
　　車隊行駛到市集，商販下來了，穿街過巷，到得壹處安靜的院落，才取掉頭上的帽子，扯掉嘴角的胡須，到得此時，他的臉色也變得陰郁起來。這是湯敏傑，陰沈的臉色也是他聽到南面大名府戰報後幾日的尋常顏色了。
　　走進房內，他臉上的陰郁稍稍褪去，盧明坊已經等在房中了：“怎麽樣？近來妳臉色不太好。”
　　“大名府的事情，太慘了。”湯敏傑坦率地說道。
　　盧明坊沈默片刻：“有些事情，終不是妳我就能力挽狂瀾的，還是那句話，妳心中太著急了，註意身體，另外，註意隱藏，我知道，妳先前的行動都有些激烈，壹部分人已經註意到妳了。”
　　自女真人預備南征開始，湯敏傑以激進的手段陸續做了幾件大事，最初煽動漢奴起義，讓史進南下送漢奸名單，到後來暗中牽線、又威脅金人官員，黑了預備南下的軍糧，接著又串聯了金國內部的紈絝仗著權勢倒賣軍資……
　　他壹個人做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可能動搖整個南方戰局，但因為手段的激進，有幾次露出了“小醜”這個代號的端倪，如果說史進北上時“小醜”還只是雲中府壹個平平無奇的代號，到得如今，這個代號就真的在高層通緝名單上掛到了前幾號，好在這幾個月來，湯敏傑又有收斂，讓外頭的風聲稍微收了收。
　　“嗯，我知道躲好的。”朋友和戰友雙重身份的勸說，還是令得湯敏傑微微笑了笑，“今天是有什麽事嗎？”
　　“大喜事。”
　　“嗯？”盧明坊難得這樣說話，湯敏傑眉頭微微動了動，只見盧明坊目光復雜，卻已經真心的笑了出來，他說出兩個字來：“占梅。”
　　“找到了！？”湯敏傑猛然擡頭，盧明坊笑著點頭。
　　“找到了，找到了……還沒有死，她還有壹個孩子，還沒有死，如今人在遼陽，我準備過去……”
　　盧明坊的語氣已經在克制，但笑容之中，興奮之情還是溢於言表，湯敏傑笑起來，拳頭砸在了桌子上：“這消息太好了，是真的吧？”
　　“多半屬實。壹旦確認，我會立刻安排她們南下……”
　　兩人說著這事，在房間裏笑得都如孩子壹般。占梅，全名王占梅，這是當年太原城破時最後守在秦紹和身邊的小妾的名字，這些年來在華夏軍的尋找名單上，壹直排在首位。
　　說起這件事，兩人欣喜了壹陣，對於十余年來這對母子到底是如何存活下來的，盧明坊沒有開口，湯敏傑也不曾提起。
　　過得壹陣，盧明坊道：“這件事情，是不容有失的大事，我去了遼陽，這邊的事情便要全權交給妳了。對了，上次妳說過的，齊家人要將幾名華夏軍兄弟壓來這裏的事情……”
　　“我會安排好，妳放心吧。”湯敏傑回答了壹句，隨後道，“我跟齊家上下，會好好慶祝的。”
　　“……”聽出湯敏傑話語中的不祥氣息，再看看他的那張笑臉，盧明坊微微楞了楞，隨後倒也沒有說什麽。湯敏傑行事激進，許多手段得了寧毅的真傳，在操縱人心用謀狠毒上，盧明坊也並非是他的對手，對這類手下，他也只能看住大局，其余的不多做指手畫腳。
　　“其余的不說了。”略頓了頓，盧明坊拍了拍他的肩膀，“該做的事情，妳都清楚，還是那句話，要謹慎，要保重。天下大事，天下人加在壹起才能做完，妳……也不要太心焦了。”
　　“我明白的。”湯敏傑笑著，“妳那邊是大事，能夠將秦家大公子的骨血保下來，這些年她們肯定都不容易，妳替我給那位夫人行個禮。”
　　“會的。”
　　說完這些，湯敏傑揮別了盧明坊，待到走出院子，他笑著仰起頭，深深地吸了壹口氣，太陽暖洋洋的，有這樣的好消息傳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他又想到齊家。
　　真開心。
　　……
　　是殺人的時候了。
　　***************
　　盧明坊在北面得到王占梅的訊息時，西南的大水還在咆哮。
　　都江堰，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傍晚時分，岷江邊上的草棚裏，這幾日壹直同行的寧毅與成舟海在這裏等待著雨勢的減少，無聊的時候，寧毅遞給他壹把炒過的蠶豆。
　　成舟海並不是來決堤的，他是來談生意的，雖然如果能決堤他或許也會做，但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代表周佩跟寧毅談些實際的事情。
　　許多年來，這是長公主府跟華夏軍的第壹次接觸。成舟海帶來的手下與華夏軍總參謀部的人員負責具體談判事宜，而在寧毅與成舟海兩人之間，話則要好說得多，當然，這些時日以來，兩人談及的，也大都是壹些瑣事。
　　西南這邊，寧毅家中的狀況啦，對孩子將來的憂慮啦，在北面大名府打得敗仗、王山月與祝彪的情況。而在成舟海的口中，則大都說起了寧毅走後這十余年，相府壹系眾人的狀況，公主府的狀況，公主與駙馬之間的情況……
　　“……唉，世界就是這樣，小孩子要長大，大人要變老，老人會死，物是人非嘛……”
　　“臨安城可是比以前的汴梁還繁華，妳不去看看，可惜了……”
　　“臨安臨安，臨時安全壹下，名字都不吉利，接下來有妳們受的……這幾天都在治水，要不然我帶妳去集山看壹下，讓妳感受什麽叫做工業繁華……紙廠外面的水已經不能喝了。”
　　“早年就覺得，妳這嘴巴裏總是些亂七八糟的新名字，聽也聽不懂，妳這樣很難跟人相處啊。”
　　“性格偏激壹點，我還對不住您了。”
　　“妳殺了景翰帝之後，我倒覺得不奇怪了。像妳說的，不是神經病，也做不了這種糟心事。”
　　雨水從草棚邊上像簾子壹樣的落，兩人磕著蠶豆，哢擦哢擦響，說到這事，寧毅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身上都在顫：“那王八蛋，老成妳知不知道我上朝的時候他在說什麽話……我沒跟人說過，我學給妳聽啊……”
　　他將那日金鑾殿上周喆說的話學了壹遍，成舟海停下磕蠶豆，仰頭嘆了口氣。這種無君無父的話他畢竟不好接，只是沈默片刻，道：“記不記得，妳動手之前幾天，我曾經去找過妳。”
　　“嗯……宗非曉發現了壹些事情，我的人殺了他，妳那時候也覺得我要動手了。”寧毅點點頭，“確實是要動手了。”
　　“我以為妳要對付蔡京或者童貫，或者還要捎上李綱再加上誰誰誰……我都受得了，想跟妳壹塊幹。”成舟海笑了笑，“沒想到妳後來做了那種事。”
　　“那時候告訴妳，估計我活不到今天。”
　　“嗯。”成舟海點點頭，將壹顆蠶豆送進嘴裏，“當年要是知道，我壹定是想辦法殺了妳。”
　　“現在呢？”
　　“現在……殺妳有何用？”成舟海道，“如妳所說，這儒家天下出了問題，李頻是想殺了妳，也有他的道理，但我不想，妳既然已經開始了，又做下這麽大的盤子，我更想看妳走到最後是什麽樣子，如果妳勝了，如妳所說，什麽人人覺醒、人人平等，也是好事。若妳敗了，我們也能有些好的經驗。”
　　“成兄豁達。”
　　“只是有些心灰意冷了。”成舟海頓了頓，“若是老師還在，第壹個要殺妳的就是我，然而老師已經不在了，他的那些說法，遇上了困境，如今即便我們去推起來，恐怕也難以服眾。既然不教書，這些年我做的都是些務實的事情，自然能夠看到，朝堂上的諸位……束手無策，走到前頭的，反倒是學了妳的君武。”
　　他往嘴裏放了壹顆蠶豆：“只是君武的路子，太過剛強，外患壹消，也再難長久。妳這邊……我倒是看不太懂，也不必太懂了……”
　　成舟海說到這裏，垂下的眉宇間，其實有著深深的疲憊。雖然早年被秦嗣源評價為手段狠毒無顧忌，但在成舟海這邊，壹個最大的主心骨，便是作為老師的秦嗣源。秦嗣源被害下獄，最終流放死於途中，要說成舟海心中沒有恨意，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扶住武朝又是秦嗣源思維中最核心的東西，壹如他所說，寧毅造反之前如果跟他坦白，成舟海縱然心中有恨，也會第壹時間做掉寧毅，這是秦嗣源的道統，但由於過度的沒有顧忌，成舟海本人的心中，反倒是沒有自己的道統的。
　　秦嗣源死後，路怎麽走，於他而言不再清晰。堯祖年死後，覺明、康賢等人也去了，聞人不二跟隨這君武走相對激進的壹條路，成舟海輔佐周佩，他的行事手段固然是高明的，但心中的目標也從護住武朝漸漸變成了護住這對姐弟——雖然在某些意義上，這是二而壹的壹件事，又終究有些不同。
　　年初周雍的壹番瞎鬧令得周佩心緒大亂，但內心平靜下來之後，周佩也只得承認在這次女真南征局勢下武朝的弱勢，終於還是將成舟海派來，決定暗中與華夏軍勢力進行壹定程度的利益交換，這也是在外敵來襲前提下，周佩方面能夠放下心結，所作出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了。
　　年初周雍胡來的背景，成舟海略略知道壹點，但在寧毅面前，自然不會提起。他只是大概提了提周佩與駙馬渠宗慧這些年來的恩怨過節，說到渠宗慧殺人，周佩的處理時，寧毅點了點頭：“小姑娘也長大了嘛。”
　　成舟海看著寧毅：“公主殿下早不是小姑娘了……說起來，妳與殿下的最後壹次見面，我是知道的。”
　　“嗯？”
　　“那是妳去梁山之前的事情了，在汴梁，殿下差點被那個什麽……高沐恩輕薄，其實是我做的局。後來那天晚上，她與妳告別，回去成親……”
　　蠶豆哢擦哢擦的響，寧毅點頭：“唔，這樣說起來，真是好多年了。”
　　“公主殿下她……”成舟海想要說點什麽，但終於還是搖了搖頭，“算了，不說這個了……”
　　“她的事情我當然是知道的。”未曾察覺成舟海想說的東西，寧毅只是隨意道，“傷和氣的話不說了，這麽多年了，她壹個人守寡壹樣，就不能找個合適的男人嗎。妳們這些長輩當得不對。”
　　成舟海笑出聲來：“以殿下的身份，怎麽找，誰敢來？殿下敢找誰？而且妳也說了，殿下的事情妳都知道，兩邊打起來的時候，妳把消息放出去怎麽辦。”
　　寧毅失笑：“瞧不起人是吧？這種事情我保證，壹定不幹。”
　　“不是還有女真人嗎。”
　　“……那倒是。”
　　說起女真，兩人都沈默了片刻，隨後才又將話題岔開了。
　　天色陰沈沈的，大雨之中，前方的江水轟鳴，在看似隨意的閑聊之中，草棚下的彼此其實都明白，成舟海來到西南的這壹步，極為艱難，雖然所有的生意仍舊是在暗地裏進行，但這已經是周佩在放下心結後能做出的最大犧牲和努力了，而著犧牲和努力的前提，是因為這場天地的翻覆，已經近在眼前。
　　就在他們閑聊的此刻，晉地的樓舒婉焚燒了整個威勝城，她與於玉麟帶著軍隊踏入山中，回望過去，是滿城的煙火。徐州的數千華夏軍連同幾萬的守城軍隊，在抵擋了兀術等人的攻勢數月之後，也開始了往周邊的主動撤離。北面壹觸即發的梁山戰役在這樣的局勢下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
　　接下來，由君武坐鎮，嶽飛、韓世忠等人領兵的武朝襄陽、鎮江防線，就要與女真東路的三十萬大軍，短兵相接。
　　有近兩百萬的軍隊，充塞在這延綿千裏的防線上，他們就是為擋住女真的兩路大軍而來的，然而考驗即將到來的這壹刻，對於武朝軍隊的戰鬥力，所有人的心中，卻都捏著壹把汗。
　　五月間岷江的河水咆哮而下，即便在這滿山的大雨之中磕著蠶豆悠閑閑聊，兩人的鼻間每日裏嗅到的，其實都是那風雨中傳來的硝煙彌漫的氣息。
　　就仿佛整片天地，
　　——都在焚燒。
第八三〇章掠地（壹）
　　五月二十三，徐州往西四十裏，蕭縣以北山麓。
　　天色晴朗，空氣安靜又顯得沈悶，鷹在天上飛。
　　崎嶇的山道蔓延，遠遠的消失在山麓的密林裏，在山道前方的坡地間，人的呼吸聲匯集起來。
　　火藥的味道飄散在人群間，鉛彈被壓入槍膛。
　　黑色的旗幟壹字蔓延，近千人的隊列，已經在坡地上排開了。
　　羅業站在石頭上，看著天上的鷹，大地上隱隱傳來顫動聲，敵人即將到來。
　　這是徐州大撤退的整個戰局中的壹隅。
　　自武建朔九年女真人向南發起進攻，至於建朔十年的上半年，在女真東西兩路大軍的南侵中，中原之地，陸續爆發了數場轟轟烈烈的大規模阻擊戰，晉地整個化為火海，大名府光武軍的抵抗，也最為慘烈。而在此期間，徐州壹地的抵抗，則相對平穩，除了冬日裏被近百萬餓鬼圍城，到建朔十年的上半年，完顏宗輔、宗弼展開攻城後，徐州據守不到三個月，便在五月中旬開始了撤離。
　　相對於大名府五萬軍隊抵抗了半年之久，最後突圍還搭上前來營救的華夏軍萬余，幸存不過數千人的壯烈。徐州的這場戰爭在諸多吹毛求疵者眼中是不夠轟轟烈烈的，至少對於原本邀請華夏軍過來守城的徐州知府李安茂而言，華夏軍的萬人援軍加上他在徐州拉起的數萬隊伍，至少也該在這四戰之地死守半年甚至壹年才好。若能殺身成仁，那也全了他對武朝的忠義。
　　然而劉承宗等人從壹開始便沒有做這樣的打算。
　　自這支萬人的華夏軍來到徐州開始，便壹直在做徐州附近居民南撤的工作。李安茂已存決死之意，對於疏散民眾並沒有多少看法，反而是盡力地做了大量的配合。到後來徐州城外餓鬼散去，女真人殺來，城中剩余居民趁著開春上路南去，劉承宗與城內近五萬的徐州守軍進行了頑強的防守。
　　女真東路軍三十余萬，自去年入冬開始便在做攻城的準備工作，數萬人防守徐州城池兩個多月，隨後劉承宗等人便在壹次會議上打暈李安茂，奪了他的兵權，宣布了徐州的撤離決議。
　　掛在李安茂麾下的士兵數量多達五萬，但本就成分復雜，壹部分是反正之前的劉豫部隊，另壹部分不過是為吃糧而入伍的遊散之人。李安茂拉起五萬余人壯聲勢，想將華夏軍拖在這裏，但這五萬人原本就沒有戰鬥力，華夏軍到來之後，與這些人壹同訓練，整肅軍紀，開會談心，這才將他們戰力提起來壹部分。眼下華夏軍說要走，徐州守軍中便再沒有肯聽李安茂命令死守的，對這經歷了兩月戰爭的數萬人的收編，順理成章地化為了現實。至少在撤退的過程裏，還真沒有人敢不聽華夏軍的調配。
　　徐州自古是四戰之地，城池居於盆地之中，周圍皆是地形復雜的山嶺與河流，崎嶇的地形易守難攻。宗輔宗弼的東路軍為求速勝，選擇的也是猛烈攻城而非將城池圍成死地的戰略，女真人圍三闕壹，數萬軍隊的突圍並不艱難，此後的撤離過程才遭到了女真大軍的猛烈追擊。
　　但對於整個撤退的計劃，華夏軍自去年便開始勘探、推演，待到大軍出城，劉承宗以華夏軍的骨幹力量分為數股，選擇崎嶇地形有條不紊地進行阻擊、撤退，後方女真數萬追兵從不同方向湧來，反而被打得狼狽不堪。到得五月二十三這天，蕭縣以北朝先嶺，成為整個大撤退的前沿支點。
　　過萬的遼東軍正從附近殺來，領軍者是遼東漢人將軍劉光繼，而華夏軍壹方是羅業率領的近壹千二百人的特種團。他們是作為華夏第五軍的壹個實驗兵種而組成的，整個配備並未經歷實戰，但組成整個特種團的卻都是華夏軍中的老兵了。
　　這支特種團在先前的徐州守城戰中表現得中規中矩，並未使用他們全員配備上的新武器——因為在守城戰中的效果並不見得好。到得此時選在朝先嶺做防守，壹是因為此處地形最為理想，二是因為附近友軍撤退後，這壹處山口位於前線的突出點上，防守的壓力可能最大，而還有羅業並未跟太多人說過的第三點：按照先前的戰術推演，這壹處地方最有可能遭遇到敵人軍中先鋒大將的光顧。
　　而女真軍中最厲害的先鋒大將，莫過於幾乎主導了整個東路軍進攻態勢的女真“四太子”，金兀術。
　　在羅業看來，這裏是最合適讓新武器發揮光芒的地方。
　　如果事有可為，他想拿個人頭。
　　只可惜戰場情況瞬息萬變，殺過來的並不是兀術。
　　這壹年的女真南征，距離第壹次南下已經過去十余年，東西兩路大軍興兵近六十萬——雖然經過了數年時間的修養，但曾經打下“滿萬不可敵”威名的女真士兵不可能擴張到這個數目，事實上，新加入軍隊的女真孩子，其實也很難再現當年那從白山黑水中殺出來的勇武了。
　　於是整個軍隊，便有眾多它族的加盟，如女真國內第二等的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漢人等等，雖然在後世而言壹家漢不說兩家話，但在這個年月裏，遼東漢人是看不起南人的，在他們眼中，勇武的女真人自然更值得追隨，跟隨著女真人在南征過程中闖下壹番功名，也是極為理所應當的事情。
　　遼東漢人此時在金國地位不高，也是因此，為了提高地位，只能拼命。劉光繼是宗弼麾下的壹員猛將，他性情暴戾，以治軍嚴苛、用兵兇猛著稱。在他的軍營裏，最初每天要將壹名漢奴鞭笞至死，以給眾多遼東士兵驚醒懦弱的下場：“不敢流血的就去當奴隸！”後來太宗立下法令不得隨意殺死漢奴，劉光繼便每天剁去壹名漢奴的手腳，若重傷至死，以他的地位，也只是交錢認罰——事實上在宗弼的維護下，即便罰金，劉光繼基本上也是不需要付的。
　　雙方照面之前，海東青與斥候便傳來了訊息，阻隔在前方路口的，約是華夏軍的壹支千人隊，由於前方地勢開始收窄，戰鬥打起來對於進攻壹方不利，而且華夏軍先到，地勢稍高壹點的地方必然已經安排火炮，進攻的第壹波，自己這邊必然要承受巨大的損失。
　　將對方軍陣納入視線的第壹時間，劉光繼在千裏鏡中也發現了對方那奇怪的排成長列的陣勢。此時的步兵陣多以方陣為主，即便大炮的出現對於方陣造成了巨大的威脅，但仍舊需要保持方陣，否則戰場之上容易混亂，而且經受不起對方的沖鋒。但前方的陣列僅僅是兩到三排人，手上拿的是——華而不實的突火槍。
　　武朝的這類煙火武器，幾十年前就已經有了，然而基本沒什麽大的作用，射程短威力差，容易爆膛炸自己眼睛。雖然自華夏軍崛起後，各方勢力對於火藥都變得極為重視，但至少對於這突火槍，暫時還未曾在哪場大戰役中發揮光彩。
　　劉光繼知道華夏軍的威名，這時候看見不太能理解的畫面，他皺了皺眉，然而在他的背後，並沒有多少轉圜的余地。在宗弼的命令中，他必須迅速地突破朝先嶺，切入正在撤退的華夏軍的中路。
　　即便有大炮，也是壹樣打……
　　略看了看對方的整個防禦線，劉光繼咬了咬牙，這樣的收縮地形中，自己要進攻，對方的大炮是最怕的武器。但沒有其它的辦法，在過往的經驗中，大炮越是猛烈，進攻也越要激烈，唯有壹口氣突破到對方陣地當中，才能打破對方的防禦策略。好在自己這邊，人手終究是夠的。
　　“娘的！人死鳥朝天……”劉光繼沖自己的手掌吐了兩口口水，隨後揮動了長刀：“吹號！兒郎們，都給我準備好——”
　　淒烈的號聲響在這山口之中了，各軍列陣，劉光繼策馬而行，在己方軍陣前大聲地鼓舞著士氣。另壹端，羅業的目光沈穩，他走下觀察的大石頭，來到陣型壹側，接過鼓槌，開始用力敲打起前方的大鼓來。
　　鼓聲轟鳴，隨著呼吸而動，軍列中的士兵端起了如林的槍口。戰場廝殺，壹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這壹刻，渴望著迅速決定戰鬥的雙方都將士氣提振到了最高。
　　這壹天的午時三刻，劉光繼的軍隊展開了沖鋒。周圍的地勢復雜，迂回包抄已經太遠，他不可能等下去了。在軍令的驅趕下，軍隊的前鋒在壹支輕騎隊伍的帶領下呈扇形湧入山口的坡地，大炮的聲音響了起來，軍列如潮水般湧上，這支遼東軍隊歇斯底裏的吶喊，射出了第壹波箭矢。
　　華夏軍的壹方，面對著射來的箭矢，長長的隊列紋絲不動地舉槍站立著。由於隊列狹長，這倉促而來的拋射並未造成多少的傷亡，有稀稀拉拉的幾人中了箭。前方的沖鋒洶湧而來，輕騎馬隊與後方士兵拉開了距離，陣型隨著地勢收縮開始匯集。有人的手高高的舉在空中。
　　“穩住——”
　　“穩住——”
　　……
　　“……”
　　……
　　“放！”
　　……
　　扇形的山口處，馬隊已洶湧而來，壹排長長的火槍轟然發射了。六十余丈的看起來並不長的陣列，三百聲槍響，三百簇青煙，三百發的鉛彈越過了地面，同時向前延伸，血花在前方綻放開來。
　　火槍發射之後，士兵已迅速的蹲下。隨著變化的鼓聲，第二隊的三百支火槍已經舉起來。
　　“第二隊預備——”
　　“——放！”
　　青煙在無數轟鳴中升騰。
　　“穩住！”
　　“第三隊預備——”
　　“——放！”
　　收縮的坡地，化為吞沒生命的巨口。
　　這是徐州大撤退的壹隅，它並未阻止住女真人南下的步伐，在當時，也並未引起太多人的註意。
　　在整個徐州大撤退的過程中，劉承宗利用復雜的地形優勢展開反攻，先後擊潰了數萬試圖搶功的女真追兵，收割了女真東路軍的數千人頭。而在五月二十三這天朝先嶺的戰鬥中，羅業打散了劉光繼的瘋狂進攻後展開反攻，於未時二刻斬殺了因為戰局失利而率隊沖鋒的劉光繼，進而打散整個攻擊隊伍。
　　在女真人與華夏軍進行的壹系列戰役中，面對著華夏軍這樣的武勇，女真方面漸漸的也見怪不怪了。
　　****************
　　閃電霎時間亮起來，轟鳴的雷聲震動天空。
　　成都，雷雨。
　　茶樓的房間裏，成舟海面色陰沈地站在窗邊，聽著下方的街道與廣場上傳來的沸騰的人聲。壹場公審大會已經進入尾聲了，人群之中罵聲幾乎掩蓋了天上的雷聲：“殺了那老東西——”
　　“他們壹家都不是好人——”
　　“殺！殺殺殺——”
　　這場公審大會，審判的是先前預備決堤岷江的大儒陳嵩壹眾黨羽。這些人是四月二十七被抓住的，原本準備十天左右進行公審，但為了將整個事情做得完備，打出華夏軍方面法院的名氣和口碑，整個流程走得相當細致，壹切證據、證詞與抓捕過程也都通過報紙和說書的方式對外公布。到得這天，陳嵩被判處死刑，以及其壹眾黨羽的處置決定陸續宣布，雖然猝不及防的下起大雨，成都城內前來圍觀的人群仍舊將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在整個審判推進的過程裏，來到了這邊的成舟海壹直在跟寧毅協商，希望以某些妥協或是利益交換的方式換下這位義無反顧的老儒生，然而寧毅始終不曾松口。此時當眾宣判，整個事情業已塵埃落定，成舟海的神情明顯的並不愉悅。他是城府頗深之人，但在寧毅這邊，卻也並不在乎表現出這樣的情緒來。
　　“下方的陳嵩，比之當年的錢希文如何？當年女真人殺到汴梁，妳也好，老師也好，都曾考慮過決黃河，妳在夏村甚至都做過前期的準備！怎麽，他就是壞人，妳就是好人了！？”
　　他用手敲打著窗戶，望向正坐在房間裏喝茶的寧毅。此時房間裏除了他與寧毅，還有秦紹俞與宋永平兩人，宋永平被成舟海帶來談與華夏軍進行的“生意”的，他帶來宋永平，寧毅便找來被林惡禪打斷腿後坐了輪椅的秦紹俞復雜談判事宜，以平衡生意中的人情問題。此時寧毅放下茶杯，擡了擡眼睛。
　　“當年錢老殉道，只是牽連自己，他是肯定比不上的。汴梁之禍，面對的是女真人，若是實在打不過了，只能同歸於盡，如果妳們把華夏軍看成跟女真人壹樣的異族，那我跟老秦，確實跟這陳嵩沒區別。不過我至少不搞大屠殺，多少比女真人好壹點吧。”
　　“亡其道統與亡其國家的區別有多大？”
　　“妳要擡杠那確實沒有多大，但我要亡道統也是確實了妳們的道統有問題之後，而且妳我都找不到改良辦法之後。又不是因為我是個小孩子，妳如果接受我的看法，然後說服我，我是會改正的。如果妳不想擡杠，陳嵩就是個王八蛋，妳我都清清楚楚，無論從人心還是從利益上來說，殺他我都理直氣壯。妳如果坐在我的位置，妳會讓壹個準備決岷江來反對我的人活著！？”
　　這幾日裏，兩人充滿火藥味的擡杠已經不是第壹次，秦紹俞與宋永平兩人也都只能置身事外。事實上，成舟海是為了代表公主府與寧毅合作而來，寧毅這邊也並不藏私，這些時日以來，帶著成舟海參觀了許多地方，甚至於此時在運作的部分兵器工廠，基於格物學發展而來的部分先進理念，都壹壹向成舟海透露出來。
　　寧毅並不在意成舟海學去華夏軍的東西，甚至於他更像是主動的在“汙染”成舟海的思維。這天上午他們原本參觀的是成都城裏壹家新建的火槍工坊，還未看得透徹，便來這裏參觀公審。成舟海與寧毅爭論了片刻，事情業已塵埃落定，他也不再強求。
　　雙方都沈默了片刻後，成舟海才說道：“我知道妳對火器壹直極為熱衷，然而突火槍這東西，武朝原本便有，妳真打算將它放到戰場上去？我知道這東西，用起來繁瑣，容易炸到自己，射程不如弓箭，這些問題，妳都解決了？”
　　“當然沒解決。”寧毅拿著茶杯，“但事情總會慢慢解決，弓箭的潛力已經到頭了，壹把好弓做起來，兩三年的時間都有，壹個神射手的培養，十幾年的時間。火槍壹開始確實問題很多，如今也只是慢慢追平射程，但是隨著流水線技術的進步，它的制作慢慢的會比弓箭快得多，射手的培養也很簡單，將來就算是壹個女人拿著槍，都能打死妳。人力有窮，物力無窮，格物之學，還遠遠沒看到頭呢。”
　　“那……這東西賣給我？”
　　“可以啊。”寧毅笑著說道。
　　成舟海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壹旁宋永平、秦紹俞的眉頭也都皺了起來，秦紹俞的目光是輕松的，宋永平則多少顯得警惕。
　　——有陰謀。
　　寧毅嘆了口氣，站起來，卻並不避諱：“我可以賣給妳們火槍，我甚至可以賣給妳們整個格物學的理念，妳們如果真能學起來，打敗女真人，那當然最好。但妳們學不起來，敵人來時，妳們想要點好東西，但格物之道無窮無盡，永遠有更好的東西，如何保證自己永遠看到更好的東西，那麽所有人都得打開自己的思維，不可被壹些理所當然的事情捆綁。民要使知之，妳們敢嗎？今天君武可以推動格物，不過是因為今天要打仗，仗打完了，民還是使由之比較好。“
　　“火槍賣給妳們就賣給妳們，不怕妳們仿制，妳們仿制好了，我又有更好的火槍了。而且仿制也未必現實，妳們時間不多了。”寧毅笑了笑，手指敲打了壹下茶幾，“今天早上傳來的加急消息……”
　　他道：“西路軍……希尹帶先鋒渡河了。”
　　窗外的雨還在下，不久之後，都江堰附近出現管湧的消息傳來，寧毅便帶著人奔赴回搶險前線——哪裏都有自己的問題。女真壹方，為了應對國內隨時出現的問題，東西兩路大軍都不得不加快了自己南下的速度，五月底，希尹帶領西路軍的前鋒率先渡過黃河，試圖以最快的速度抵達襄陽前線，配合東路軍進攻鎮江壹線的戰略意圖。
　　在渡江之後不久，希尹便接到了之前在徐州前線戰場傳來的消息，朝先嶺火槍的出現，更引起了他的警惕。事實上，火器的潛力被發掘出來之後，華夏軍、武朝、金國三方都在研究它的應用，在希尹負責的大造院內，也曾研究過突火槍，但並未出現決定性的突破。
　　接到消息的這天，浩浩蕩蕩的大軍正在黃河南岸的港口集合，旌旗如林蔓延。希尹站在港口外的城頭，恍然間像是看見了西南那支華夏軍的身影，那支在這十余年內不斷反抗的漢人軍隊。如今女真的軍勢仍舊占據上風，如果繼續下去，女真仍然會占據上風，但是……
　　要趁著這壹戰的機會，底定天下。
　　他沒有再多想，只是在心中再次確定了南下之初的想法。
　　如果他還年輕，他或許並不願意配合宗輔宗弼那西路軍的攻勢，而是更願意自己壹方掃蕩整個武朝，最好宗輔宗弼等人還能多出點黃天蕩那樣的簍子。
　　但這壹刻，希尹將這樣的想法收了起來。
　　臨安，六月。
　　天氣炎熱得只能聽到蟬鳴的聲音。
　　公主府的書房裏，冰鎮的蓮子羹放在桌上，已經不再涼爽了，房間也沒有過堂風。天南地北各方的訊息在這處書桌上聚集。周佩從案牘之中擡起頭來，她的額上有汗珠，面上卻微微有些蒼白，她覺得空氣壓抑，將壹只手撫在左邊的胸口上。砰砰砰砰，那裏傳來的是猶如鼓聲般的響動。
　　在她的面前，有從西南傳來的消息，有從北面傳來的消息。事情未曾到來之前，人們可以幻想各種各樣的轉機或者解法，但這壹刻，事態越來越清晰和穩固下來，能夠從日常的工作中不斷推進的準備，已經到達能力的極限了。
　　長江以北的前線地區，戰爭的準備已經推到了能夠推動的極限，軍糧與軍械的運輸、分配，對奸細的清理、對防線的鞏固，力量都已經用到了極限。每壹天都在殺人，偶爾還會出現被逼反的流寇，但這也是為了維持整個戰局的必要。至於西南傳來的訊息，成舟海每隔幾天都會將各種見聞與鐵血的消息寫在信上送過來，周佩能夠看見的，也是在各類消息中彌漫的硝煙與繃緊的那根心弦。
　　這樣的氣息讓她感到心悸，就像是賭徒等待著打開骰鐘的前壹刻，像是犯人等待著宣判出口的那壹瞬間。整個臨安城的氣息都壓抑而沈默，這壹刻，沒有官員與主戰派唱反調，皇宮之中，周雍已經連續數日未曾去過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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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九章 焚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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