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荷（下）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亵玩是什么意思？”
她盯着书籍上的文字兀自疑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刚才的问题。
对她目中无人的一再忽略，司徒玥琤也不以为意，仍旧一派温和。
“等你再大点，老先生会教你。”他说，一副慈爱兄长的语气姿态。
他会不会太老成了点？太不怕生了点？太没警觉了一点？又或者说太自信了点？还是说他习惯这么亲切温柔的对待任何人？另外，“等她再大点”又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她多大了么？
疑问一堆，她挑了最重要的那一个，开口问：
“你听的出来我的年纪？”神人当真这么神？
“从你方才落地的声音听，大约有十一二吧。”
“嗯……”她闻言漫应。
音调由低至高，很悠远深长的一声漫应；带了点玩味，又有点懒洋洋，像惊讶，又似从容，让说话的人感觉自己被轻视，感觉对方很挑衅的一声漫应。
司徒玥琤的眉，很难得的微挑了一边。倒不是感觉自己被轻视，而是对一个小孩子能表达出这种高深情绪而感到惊讶，而后是一丝激赏。
十一二就这么自负，这个孩子要么是块不可多得的璞玉，要么就是个娇惯的纨绔子弟。会是何者？他很期待。
“要是我轻功了得呢？”她没在意他的反应，径自问着，再度漫不经心的嗑起瓜子来。
卡兹……卡兹……
举杯的手一停，他对她的疑问略思忖，赞同点头。
“是我忽略了。所以，你轻功了得么？”他问，这回笑容中带了抹调侃。
“比起傅秋朝好一点。”咕哝一声。
比傅秋朝好？他为她的自负失笑。
“那应是不错了。秋朝的功夫素来最得关堡主的称赞。”他说着，抿了一口茶。
关堡主？是说那江湖人物志排名前十的关劲沧么？被他称赞很长脸么？她没被他称赞甚至没亲眼见过他所以就不可能比傅秋朝好？笑话。
瞟到他那抹半藏杯后的淡笑，支腮五指不悦轻敲凉凉面颊。
“你不信我比他好？”
“并不。”他还是笑。笑得安抚。
那笑，激起了她的丝丝怒气。
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丝毫不理会什么尊卑规矩，她现在只需要降火。
确实。“功夫比傅秋朝好”这句话在司徒府是和“长得比少爷俊”一样大的笑话。
整个那溪城，除了被供奉为神人的未来城主司徒玥琤，另一个受人敬仰的就是傅家长子傅秋朝，这个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优秀到够资格站在司徒玥琤身边的少年。
没有人怀疑，未来的那溪，是这两个人的天下，也将在这两个人的手中，更加安平繁盛。
所以，其实她可以理解司徒玥琤的表现，他已经表现的不错了。至少没有嘲笑或鄙夷，他只是像包容闹脾气的任性小孩一样对她微笑。
她不是任性小孩。她也根本不需要生气。本来就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或者说，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说什么。她的人生，只需要凭着她父兄的地位，在这偌大的司徒府吃喝玩乐，然后嫁个与她门当户对的男人，继续吃喝玩乐，庸碌至死。一生都走不出这座城。
这样的好日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一个女孩子家学什么功夫！学学你妹妹，好好读书认字，别成天出去乱跑！看看你还有没有半点女孩子的样子了！亏得娘把你生的花容月貌，你这气质将来少爷怎么看得上你啊……
噗！
想起昨晚她娘亲的口不择言，一口茶突然喷溅出来，差一点呛到。
她以前完全不知道，她那娘亲竟然还打这么个主意。她娘亲为人实际又冷静，能让她娘亲都这么“失常”的人，她决定见见。所以现在，她见到了……
他深居简出却被满城传颂，他与世无争却又深谙商道，他高洁不沾尘却又温煦暖人心，他让所有见过他的人顶礼膜拜，他让所有接触过他的人心甘情愿掏心挖肺。
他是未来只手撑起这座城的司徒家少主人司徒玥琤，他们说，他能看见所有。尽管……
“没事吧？”他温和的声音带着适度的关怀，手中及时打开挡水的牛骨折扇正缓缓合上。
胡乱用衣袖抹了抹溅满水迹的脸，纯正漂亮的翘尾凤眼轻抬，这次，她直直看向了那双清澄深邃甚至倒映着光点的黑眸。
尽管，他是一个瞎子！
但谁会相信？谁会相信这双仿佛可以洞悉包容一切的眼是看不见的？谁会！
阿娘啊，不是孩儿不孝破灭您的梦想，任您再把孩儿生的多么倾国倾城，这位少爷也是看不见的。况且……
放下茶杯悠悠站起，她伸了个懒腰，视线移到了那一池迎风摇曳的出水芙蕖上。
况且，荷是只可远观的。
懒散笑容敛起，眼眸中光芒一绽，她一个提气……
耳畔一阵清风掠过，他只听到几个荷叶的轻触声，那道轻飏已掠回，带来荷的清冽馨香。
见他面露微诧，她顽劣一笑，将手中滴水清荷扔上桌面。
“如何？现下你可信了？”
“关家四子我都认得，傅家只有傅秋朝一个男孩，你是萧家的孩子？”
过滤掉可能的人选后，他问着，语气带着某种按捺的期待。而她只是撇唇。
他果然把她当男孩了……
明白自己的声音和口吻都不像女孩子，也明白自己身上没有什么气味、气质可以让人觉得像女孩子，所以，对他的错认，她不意外。
也没有让他知道自己身份的意思，她今天只是想来一睹神人风采而已。
“你很适合这花。”她点着头，一半告诉他，一半是告诉自己。
见过之后，她有了结论，神人只可远观，神人只宜远观。所以阿娘的梦想，只能是痴心妄想。
胡乱想着，不待他回应，又道：“然后，不要轻易下结论，司徒玥琤，很多事情会出乎你的意料。”
她不意外他的不信和错认，只是有些微的失望而已。神人并非是万能的。
“比方说？”他问，对她超乎年龄的成熟语气满是兴味，如玉面容上的清朗笑意暖暖动人心，抬眸看她的样子仿佛他真的能看见她一样……
然，他看不见！
“比方说，我。”
傲然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八角亭，迎向偏西的烈日。
八角亭中，他轻抚荷叶，思量片刻，缓缓笑起。幽幽荷香中，继续品茗。
百年银杏葱郁繁茂，在艳阳灿照下，将细碎阴影打在两个年少身影上。
这年，他十八，清风之姿，朗月之态；她十三，璞玉初凿，锋芒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