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西泠与萧家大婶从萧家大叔房里出来时，夜空已经开始飘雨。
萧家大婶见访客没有带伞，随即挥手招呼了门旁的丫鬟，“去给傅小姐取把伞来。”
“谢谢兰姨。”西泠笑意淡淡的，却很真诚。
萧家大婶皱眉挥了挥手中的丝绢，对她的客气态度并不满意。
“若是傅家不在这司徒府内，这下雨天就是留客天，你就不用走了。”
听出那话中的一点善意的埋怨，西泠只是笑笑。自从知道了萧家大叔的病情之后，她尽可能的每日都会过来探望一次，萧家大婶对她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转变。从一开始的装作友善，转变成了现在的真心相待。只是，萧家大婶最大的心愿，她还是无法帮上忙。所以无论她来看望萧家大叔多少次都好，她与萧家大婶之间的拿到隔膜仍是存在，只是还未到最后戳穿的时刻而已……
萧家大婶也是聪明人，自然看得出西泠的疏远。而她也明白西泠与她保持距离的原因。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这孩子隔三岔五就来探望老爷，说一些自个儿的趣事逗老爷开心；且自从上回她当了两天云儿的随侍丫鬟之后，云儿喝药也爽快了许多，让她稍稍安了心。可尽管她渐渐对这孩子有了好感，只要一想到云儿重症缠身只剩一线生机而这孩子却不肯伸以援手，她就无法对这孩子完全释怀。要是她能嫁给云儿就好了啊……
各怀心思的两人站在廊下，看着廊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的掉落，湿了石板缝隙中冒出来的株株青草。
眼角瞥到刚刚那丫鬟去而复返，西泠悄然松了口气。
“兰姨，我明日还会来的。”她转身面对萧家大婶说道。
萧家大婶点点头，从丫鬟手中去过伞放到西泠手中，水袖一挥，道：“去吧。”
西泠再次告辞，然后如同往常一样在萧家大婶的目送下走进了院子。
与北院自家简单空荡的院子不同，萧家院子是精心修葺的热闹风格。假山流水，石桥小亭，绿树繁花，中间只留一条石板小径供人穿行。
春雨润物，此刻这些景物被春雨笼罩上一层淡淡烟雾，在阴冷夜色中少了明媚，多了萧瑟。
她听宝珠说，这园景是萧家大婶的要求。那萧家大婶娘家是那溪富商，家中有钱且重奢华，看不惯司徒府简朴的布置，所以嫁过来没多久便让人重新布置了整座南院。不过当时这院子还没有修葺的这般面面俱到宛如缩小版的山水风景。这是后来萧家少爷出生后却身体羸弱不宜出门，萧家大婶为了给宝贝儿子解闷，又让人重新建造的。
而她自小爱往外跑，后来又跟着关家疯子去了不少地方见过不少美景，南院这些东西看在她眼里曾只觉好笑，如今却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关键不是在这些山啊水的，而是其他东西。而她，似乎很多时候只看事情的表面，只重自己未经深思熟虑的第一感……
穿过院子小拱门，西泠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几天，她似乎一直都在反省。可问自己是否明白了什么时，又觉得一无所获。心情持续低落，从无月的那晚开始……
“傅姑娘留步！”
轻唤声从背后传来，西泠停步在南院门口回头。
“宝珠？”
宝珠撑伞快步来到她面前，恭敬道：“少爷请您过去。”
＊＊＊　　＊＊＊　　＊＊＊
萧家少爷的厢房一径的暖意融融。明红纱幔，永不嫌多的灯烛，房间角落的暖炉，加上房内随处可见的绿意，给人满室春暖花开的感觉。
身后宝珠带上了房门，将冷风细雨关在门外，一股陌生的清甜香气在西泠周身淡淡蔓延开来。
“怎么样？这香好闻吗？”萧家病少爷特有的慵懒和风声线缓缓自纱帘后传来。
西泠仍在感叹房内暖意与屋外冷雨的差距，一时没听清。
“什么？”她问着，往少爷的软榻走去。
纱帘后，萧饮云收摄放在棋局上的心神，抬眼看着正掀帘而入的女子，幽眸闪过难解冷光。
不是她一贯偏好的暗红长衫，而是一袭很不适合她的月牙白裙装。黑发也并未披散，扎了两条整齐的长辫，不是她一贯漫不经心的风格。而整个这副可笑的装扮，他知道，是为了配合近来她需要面对的一些场合……
见她在软榻另一端坐下，他才又道：“我在说新换的熏香。”
“哦。挺好的。”
西泠应的心不在焉，直接将注意力放到了他面前的棋局之上。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必定是黑白双子又陷入了僵局。这位少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琴棋书画找乐子。她来探望萧大叔不少回，偶尔被宝珠留住的那两三回也都是这少爷自己跟自己下棋陷入僵局找她来破阵。她对下棋确实有几分兴趣，所以也就陪他消遣消遣。
只是今晚，她兴致不高。
看着棋局，手里的棋子抛玩再三，她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欲落子。
瞧见那双半敛凤眸中的黯然，萧饮云挑眉，撑肘支腮，拨弄着耳际的碧绿默默深思她的反常。
屋外雨势渐大，打在窗户上发出啪啪声响。屋内灯火暖黄，暖炉升腾着袅袅带香白烟。
软榻上矮桌两端，她看着棋局，他看着她，各自沉默。
“啪嗒”一声，黑子落下，震回了他的失神。
“既然你不落子，我就当你无子可落，不客气了。”
西泠见他俊眉高挑，以为他又不满意她不问先后的抢先落子，便这么解释道。
她语气自然，完全不似刚才的心神不宁。萧饮云看一眼被破的棋局，又看一眼她的一脸平淡，勾唇一笑……看起来似乎是没事了。不过，真的是他多想了？还是这丫头装的太好……
心里思忖了个大概，他举棋落子。边继续对弈，边状似不经心的开启了话题。
“明日关夫人出棺？”
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个西泠措手不及！尤其是他问的恰好就是让她心绪不宁整晚的那件事！
皱了皱眉，她很不解这位少爷为何会提起这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凤眸瞥过去一眼，只见他低敛着眉目专注于棋局，似乎问的很无心。
可能是最近府里都在说这件事的缘故吧，她想着，很快冷静了情绪回应。
“是啊。”
“你会去送？”
“当然。”
“因为她救了你一命？”
“是吧。”
模棱两可的简单回答，满是敷衍的意味。
萧饮云面色从容的放下了一颗白子，然后从棋盘上取走了四颗黑子。
“我有些好奇啊。”
他的语气听起来确实带着浓浓的疑惑，却让西泠警觉这疑惑不单纯……他到底想说什么？
“听闻关夫人身怀绝技，是什么样的情况，逼得她不能施展她超群的武艺而只能以身相护。”
悠慢语调缓缓道来，却让西泠猛然一震！
“你想说什么？”
凤眸带着利芒射过去，他仍是一派悠然的审视着棋局，感觉到她视线的逼问，只是随意的耸了耸肩。
“没有对你恩人不敬的意思。不过，若她只是想借此求得一死，你不是白白感恩了么？”
猝然被说中心里那些正在折磨她的不堪想法，西泠方寸大乱，丢下手中黑子，急切反驳：“你别乱猜！没那回事！”
“哪回事？”他淡淡回问。眼睑一抬，幽邃黑眸直视凤眸中的惊惶。
西泠狠狠甩过头去不看他。
是！她是这样想过，她根本没有想要司徒落尘舍命救她！她更希望当时中剑的是自己！她从来都只习惯独善其身，不去管别人太多，也不爱别人干涉自己太多。但这次，一切都乱了！
有人舍命救了她，就好像她的命从那一刻开始不再单纯只是她自己的了。关家人看她的眼神，那些无关者看她的眼神，就连那个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的司徒玥琤看她的眼神，通通都变了！她不知道哪里变了，但就是不由自主的讨厌那些眼神。
她很感激司徒落尘救了她，但是她不喜欢那种被人舍命相救的感觉。尤其司徒落尘说的最后那句话，让她觉得司徒落尘救她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而已。就像萧饮云说的，救她不过是司徒落尘一心求死所能找到的比较有意义的方式之一而已……
但是，但是……
“不论她出于什么心态，救了我就是救了我，我自然应该感恩。况且，求死并不是你挂在嘴边那么简单轻易的事，那是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做到的。”
就凭这一点，西泠对司徒落尘除了感激之外，也多了敬意。被人杀容易，自己求死却很难。而司徒落尘终于解脱了，只是让她开始备受煎熬……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有厌恨的念头，但仍是无法接受这么被救的事实。又或者说，这打乱了她的生活步调，让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些人，如何继续走自己的人生……
神色再度转为黯然，西泠呆坐榻沿静默不语。
另一边，萧饮云一脸淡漠，随手把玩着棋子，反复回味她的某句话，直至唇际缓缓浮现了一抹笑意……
“不顾对方意愿，将自己的命挂在对方身上……”片刻后，他喃喃自语般的开口轻道。
西泠闻言，缓缓皱眉。她转头看他，恰好迎上他微抬的黑眸，深邃幽光浮动，让她不由的一阵心惊。
萧饮云看着她，笑得别具深意，“关夫人的死法，倒也值得参考呢。”
什么意思？西泠动了动眉，想深思却又直觉不该深思。这萧家少爷，太难测。明明整日在这房间里哪都不去，却没有像她认为的那样什么都不知道。更甚者，他竟然这么轻易就猜中了她的心事……
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她移开视线，自榻沿站起。
“僵局已经破了。少爷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得回去了。”她说着便举步要走。
“少爷？”他哼笑了一声，神色转为兴味，对着她的背影道：“我可不是你的少爷。直接唤我名字如何？”
说起来，她还从未叫过他的名字。不知为何，他竟对此有些期待。
直接叫他名字？西泠一愣，直觉的抗拒。
“不用了。晚安。”她并未回头看他一眼，直接走向了纱帘。
毫不犹豫的回绝让向来要风得风的萧家少爷有些难以接受。黑眸一眯，他不怀好意的笑了。
“无端背负一条性命的傅小姐，夜雨路滑，请走好。”
抬高声音说完这话，他凝神注意着纱帘外的那个身影在原地一僵，而后气势汹汹的大步跨出了他的房间，并且很用力的关上了他的房门，那力道甚至让他有些担心门板是否会因此散架。
“哎，好心开解她，连句谢谢都没有。真是没礼貌的丫头……”
故作无奈又不满的说完，突感好笑，最后竟独自轻笑了起来。
笑意渐歇时，听到窗外的风雨大作，又微微皱了眉。
“这么大的雨，该找个理由留下她才是……只不过，这比气走她要难多了呀……”
软榻上，灰发男子淡笑支枕，闭目听雨声。鼻端缭绕着清甜又隐隐带涩的香气，漫不经心的，让他想起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