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下）

赏舞会的焰火照亮了那溪的半边天空。从她的角度看出去，不用刻意抬头就可将最美的刹那尽收眼底。
它们很美，很耀眼，却无法长久，转瞬即逝，只留给观赏者一阵唏嘘。
支颊侧靠窗棂，她看着远处夜空中的绚烂，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悦。
不知何时开始，对于美的事物，她习惯性的保持距离，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距离。
“泠儿，焰火好看吗？”一个声音穿过两扇直开的舱门，透过桥楼内的层层白纱，隐隐传到她耳中。
不想动。不想回应。不想再与这个花样百出的少爷玩过家家。被这位好兴致的少爷拉着看了一下午的花花草草，逛完了那溪最繁华的几条街，她懒散的本性悉数回笼，再强装不出精神。
被困天籁阁时几日未进食，虽然病少爷在下船前准备了不少食物让她一次性补足，但体力的回复始终需要相当的时间。况且因为长眠香的残留影响，脑袋到现在为止仍会不时的来上一阵眩晕。要不是因为病少爷答应给她解答，她在上岸后早就找准时机溜走了。但他却一径的只顾游玩，一点没有满足她疑问的意思。方才回到船上，他又径自唤人备水梳洗，而她在婉拒了他“一同梳洗”的美意之后，就像个八旬老妪一样爬上软榻稍事休息。
现在，他又像个没事人一样闲扯，问什么焰火好不好看的蠢问题，让她又无奈又烦躁。
“萧少爷若没别的吩咐，可不可以让我走了？”她的回应很无力。
从十三岁那年的赏舞会开始，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很低落。眼前会自动浮现那张笑意温柔的面孔，只是远远看着，就让人觉得很满足的面孔。什么真相，谁想杀她，为什么杀她，此刻都不再重要，她现在只想让手去触摸那柔软飘逸的发丝，然后借口说是因为有树叶掉在上面。
唉……凤眸无力垂下，傅家小姐逸出一声轻叹。
“这么快就想走了？我以为你会更想要一些解答。”远远传来的声音带着诱惑语调，想把她吸引。
“你说。”听听也无妨，反正她此刻又去不了那人身边……不，她永远都不可能站到那人身边。
那年焰火在天空绽放的时候，闻人家的白胡子神算就说了，那溪城主命定的女子，是能让他看见的人。有人能让他看见，多美妙的预言啊……连她都心动了。小时候在衣箱里尝试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那是足以让人发疯的压抑与无望。如果他能摆脱那种黑暗就好了……
“坐那么远，我怕你听不清呢……咳咳咳咳……”
飘忽不定的声音之后是一阵激烈的咳喘，像是在将生命力一点点压出体内的那种激烈，让西泠当下收摄神游的思绪，莫名的心跳失控起来，却又因为不懂自己为何如此心惊胆战，生出了一阵恼意。
明明白天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又想玩什么花样？
怒气冲冲的下了软榻，挥开层层白纱的动作气势汹汹，西泠大步走进船舱。
“你想装病弱装到什么时候啊？萧、饮、云！”
扯开最后一层纱幔后看到的情景，让她怔愣当场。
萧饮云缓缓抹去嘴角暗红，幽深黑眸静静迎上闪动着震惊的凤眼。
“我不是说过……回光返照么。”力不从心的说着，又喘了几下，“现在，时候到了……”
“萧饮云，你不要耍弄我！萧家每一代都会活一个，这话还是你说的！”目光严厉的俯视着床榻上的男子，开口是高声指责，紧握成拳的十指却在微微颤抖。
萧饮云淡淡笑起，笑中带着轻慢的嘲讽与不易察觉的苦意。
“萧家会活下去的那一个……”未及说完，他脸色一变，飞快以袖摆掩口。
西泠想也没想一步上前，扶住他震动的双肩，免去了他额头差点撞上床柱的危险。
“不是我……”他抹去嘴角污血，将话说完。
不是他？西泠一愣。这是什么意思？刚刚他说到萧家活下去的那个……不是他？
深紫色袖摆滑落床沿，鼻尖缭绕开浓重的血腥气味。
不是他！
心下一阵恍然，清灵面容却挣扎出不愿接受的困顿与惊动，西泠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面色暗沉灰败的男子，喃喃道：“你是说……你的意思是……”
一切都明白了。萧叔的目的，逼她离开那溪的原因，全都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萧家这一辈不止一个孩子！所以萧叔才会逼她走，因为不想让她救萧饮云！那么那些情真意切的劝说，根本就是面对旁人的一种遮掩，全是做戏了？
他……萧饮云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萧饮云伸手覆上那双哀伤明眸……不需要她的同情，无论是什么情绪都好，就是不要对他有同情。
眼前一片黑暗，冰凉的触感从皮肤直达内心，却燃起了西泠胸口那簇压抑太久的火焰。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他？凭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他就该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就因为闻人家可笑的预言？不！她所认识的萧家同辈，就他而已！没有别人！萧家的继承人，只有他萧饮云！
“我……我嫁给你！”坚定的拉下了他的手，握紧在手心，“闻人家不是说，只要结发同心就能保住你的命。你不会死，你就是萧家的继承人！”
既然闻人家的可笑预言被遵行的这么彻底，她不配合一下也说不过去吧！
接上她不驯的视线，萧饮云心中有惊也有叹。
她桀骜却清媚的凤眼，艳逸出众的面容，总是出乎他意料的言行……她是傅西泠，从一开始出现就不在他预计的傅西泠，不费一兵一卒就直闯他牢固心门的傅西泠，是他生命中最美丽的意外……
“泠儿……”反手握住她煨暖了自己的五指，暗自慎重的收紧，脸上却露出淡淡的笑容，“可是，你的心，在别处呢……”即便如此，他仍是想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留在自己身边。
多遗憾，那年没能留下她。在小睡之后醒来，船舱中又只剩下自己一人，那么的寂寞……
自此以后，他开始收集关于她的消息。聪明如他，岂会不明白她做那些蠢事的原因……钻衣箱，爬树，看荷，挖池塘……一开始或许是好奇与好玩，也带着看好戏的心态。只是当她再度出现在眼前，以一个美丽少女的姿态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发现自己关注的不再是那些蜚短流长，也不再是自己的游戏。
愿望，只剩下一个……在这双倦懒凤眸中，永远烙印上自己的身影。
就算她看不到自己，就算她看遍世间的一切，也永远没人可以将自己取代。他要的，就是这样的独一无二。
在她眼里，独一无二。
“你在胡说什么……”西泠皱眉淡斥，移开视线回避他眼中的那抹了然。
“泠儿，本少爷送你一个临别忠告如何？”他笑着，虚弱却不减俊美。
窗外的焰火在空中热烈的绽放，巨大的声响让西泠耳中一片嗡嗡。
“别说了！”心中莫名的惊动让她一时有些烦躁，语气严厉的打断了他的话语，回过神看到那双异样温柔的幽眸，又想起他的命途，胸口竟隐隐的抽痛起来，“你不要……再说话了……有没有药？人呢？照顾你的丫鬟呢？”
萧饮云只是笑，喜欢看到她为自己着急的模样，不想明说那些人早就被他遣走了。
凝神听了小会儿窗外的焰火声，他嘴角弧度微妙的变了变。
“第十响……再不去，就来不及了……”迎上西泠沉默疑问的眼神，他笑道：“酒里……杏花酿，是下了毒的。如果你再不去阻止，整个那溪城，都会为我陪葬……”
他每说一个字，西泠脸上的神色就变一分，最终露出深深的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告诉她？明明离自己的计划只剩最后一步，为什么要告诉她？以她对这位少爷的了解，他会做出这种事并不惊人，她惊讶的是向来轻贱人命的他竟然会放弃。
她的回应，让他终于认输……
他知道，她是不一样的。她眼中注意到的，总是他最不想让人知道的那一面。寂寞的，阴暗的，不甘的……
为什么？
要她在想起自己的时候，是伤心的。如果会为他落泪，则更美好。不能恨他，她的怨恨，他承受不起。任何人都可以痛恨他，只有她不可以。可以不被她喜爱，但绝对不要被她讨厌……
这些话，他用眼神默默传递。直到她松开眉宇，直到她一贯冷清的眼中起了淡淡薄雾，直到她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收的更紧让他微微疼痛，他才满足的摆出了少爷一样的睥睨笑颜……确定，她接收到了自己藏得最深的心意。
这份心意，才是他今晚最大的赌注……如果她赢了，他就会把它涓滴不漏的传达给她。而傅西泠，最终没有让他失望。
“十一响……”
他平静的宣布，西泠立刻有了反应。
“萧饮云，你不要死！我会嫁给你！我嫁给你！你等我回来，在这里等我！”
紧握的手松开了，连带将他残留的温度一并抽走。
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那一刻，他失去全部力气，瘫卧床榻，而后缓缓闭上眼睛。
“不顾别人的意愿，将自己的命交给她……这样的死法，果真是任性的……令人心动不已啊……”
他满足笑叹。如今想做的事情都已完成，他会照着故事情节的安排走完最后一步。这场游戏，他没有赢，也没有输。结局，尚可接受吧，至少可以不带遗憾的离开……
但是，她说……等她回来。她说，嫁给他。该怎么办？他并不想这般留恋的啊……但是……如果是她，如果是她的要求……
沾染着丝丝暗红的惨白双唇，缓缓弯出了温暖的弧度。
好……
我等你……
＊＊＊　　＊＊＊　　＊＊＊
十八响焰火终于燃放完毕，那溪的夜空再度呈现墨蓝的深沉本色。
欢欣鼓舞的城民们开始欢呼着争相扯开酒坛上的红绸，醇厚清洌的酒香带着亘古而久远的气息流淌在空气中，预示着一场酣畅淋漓的盛宴。
城主大人在目光的中心站起，发丝飞扬，风华出尘，宽大的衣衫在夜风中飒飒起舞。他举杯，透明的液体在白玉酒盏中晃动出醉人的弧度。
全场寂静，只剩下风吹叶动声，与河水的潺潺流淌。
“司徒玥琤！”
一声厉喝煞风景的破空传来，所有人的视线齐聚那道惊鸿般掠过水面的暗影。
司徒举杯的手一顿，杯口自暖色双唇间移开。
“傅姑娘？”
微挑的眉宇显示了他对西泠的突然现身有诸多疑问，但对方显然没时间跟他解释。
西泠落定他身前，稳了稳气息，对周遭的目光私语视若无睹，只压低声音简单说了六个字。
“酒有毒，不能喝！”
司徒城主的脸色瞬间严峻了起来。
“小泠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就坐在司徒旁边的公孙翩若与楚风邢全站了起来。西泠未看一眼，目光一阵搜寻，发现目标之后快步而去。
“你看着办。”只在越过城主大人的时候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她相信司徒玥琤的能力，她必须相信。
此刻在她心中更重要的不是那群城主大人一句话就能搞定的城民，而是那位半死不活又难搞的病少爷！
直直走到树下，不顾看守小仆的怔愣，她一把扯下缰绳，策马，狂奔。
她要快！方才短短的运气提纵已经消耗完精力，只能用这种方式，尽快回到那人身边。
那个人，只是躺在病榻上，却能只手玩弄人性，操纵人命，应该算不上什么好人吧。
但是不是好人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她。
萧饮云，现在需要她！
刺耳的马嘶声……
西泠在一片红光前扯住了手中的缰绳。表情，动作，甚至呼吸，全部停顿。
大火。带着烧红半边天的趋势，在那处无人注意的河流弯道处熊熊燃起。火光无情吞噬着的，是一艘雕刻精美的画舫。
桥楼上的纱幔卷着火舌飘荡在夜风中，片刻被燃尽。灰烬静静跌落水中。
浓烟滚滚，直上墨蓝夜空。
满月殷红。似染血，又似燃烧。
而夜，仍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