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下）

屋内仍是静默。
冷霁云微眯着眼像在思索西泠所言的可信度。西泠无所谓的看着他，一脸爱信不信。司徒面色柔淡，却沉默的让人看不出情绪。至于其他的路人，则乖乖闭嘴躲在角落看戏。
气氛渐冷的这一刻，打破僵持的欢快声音从屋外一路嚷嚷而来。
“司徒玥琤……小泠儿……我来啦！我让管家一看到你们就来通知我！你们来的太慢啦！来来来，别傻站在这儿了，跟我走，本城主有好东西给你们看！”
兴冲冲闯进来的公孙翩若眼中只有一红一蓝两个身影，捉到手后便大步拖向屋外，来去一阵风，沿途只留下沙沙银铃声。
公孙翩若步子极快，带了点轻功步法。索性西泠轻功还算上得了台面，专注提气，倒也跟得轻松，至于司徒，气定神闲的模样跟平常走路并没什么区别。
片刻，三人已从前院大厅转进了后院一处暖阁。
临湖的水榭暖阁位置极佳，采光通风皆好，透过一排花窗，还可将湖景一览无遗。
公孙翩若将二人引到一扇窗边，指着紫檀木长案上的东西骄傲插腰。
“如何？千年古玉琴身，冰蚕丝琴弦，刚从东海之渊打捞上来的宝贝！送给姓段的太暴殄天物，小泠儿喜欢的话就送你了！”
送她？西泠一惊，案上的古琴琴身温润通透，在日光下散发着莹莹暖光，十三根琴弦根根细如发丝，银光微动，柔韧之中又不乏锋锐的质地。这样一把名贵的琴要送给不会弹琴的她？这才叫暴殄天物吧。
“公孙城主的好意西泠心领了。这琴太贵重，西泠受不起。”很严肃的婉拒。
“叫翩翩姐啦翩翩姐！这琴一点都不重！就当是……”随意挥着手，话说到一半，突然停顿，笑容敛起只在眨眼间，她伸手招来了门外的小仆。
“照我交代的，带司徒城主熟悉一遍屋内陈设。”见小仆有了动作，而且完全遵循了自己之前的教导，她满意的点头，视线一转，又道，“司徒，青瑜不在，你先将就一下。”
“多谢翩翩了。”这间暖阁他没来过，确实需要熟悉一番，才能在脑中准确烙下印象，以后再来，便不需要指引了。
西泠对这番动静一时怔然。司徒玥琤的言行总是让人忘记他看不见这个事实，为了这样的表象，他付出了究竟多少……思及此，心头深深浅浅的隐痛再度浮现。
公孙翩若目送司徒玥琤随小仆走向屋子另一头，随即恢复了原先那种神秘兮兮的狡狯笑容，伸手勾过看男人看的有些出神的泠儿丫头，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这琴就当是送给你跟司徒的贺礼啦！虽然本城主很不舍得让你这么早跟别的男人跑了，但因为是司徒玥琤，所以本城主不忍心去跟他抢。这家伙清心寡欲的很，未来，你要多担待了。”
西泠倏然转头，微讶凤眸对上难得正经的淡紫眼瞳，她咽下惊讶，淡而肯定的给了回应。
“翩翩姐放心。”虽然未来的事她从不去想，但对司徒玥琤，她若有担待的机会，必定是担待到底了。
“我放心我放心。”公孙翩若满意的哈哈而笑。
她当然放心了，方才小丫头看司徒的眼神她可没漏看，看得她心头一热，差点没抱着小丫头感动大哭。从来那些少女都只会惊艳又仰慕地看这人，谁会用这种眼神看他啊！司徒啊，有人正用全部的感情在疼惜你呢！如果能让小泠儿那么柔软地看她一眼，让她做什么都甘愿啊！难怪小泠儿能填出哪两句惊天动地的词来，这丫头的感情已经放的很深了呀！那天在那溪说的那番话果然只是堵气，害她还以为是自己弄巧成拙所以这回千方百计想办法给两人制造机会，幸好昨晚在流光阁听到了两位会长兴致勃勃转述的事情，她也就再不用怀疑泠儿丫头的心意了。
让她操心的反而是司徒这家伙，那么淡然的性子，对每个少女都一视同仁。又什么都看不见，如果泠儿不主动开口的话，这家伙大概真打算无欲无求一辈子了。作为挚友，她当然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至于什么命定之类的，她懒得去考虑，眼下泠儿才是唯一合适的。她一定要让两人擦出火花来！为此，她大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哦！
把深沉心机藏在言笑晏晏的脸皮之下，公孙翩若给西泠留下一个暗含深意的临去秋波，退出暖阁。
“你们慢慢‘弹琴’。弹的累了就休息休息，喝茶聊天，或者看看风景。这间厢房看风景最适合了，特意为你们准备的。午膳仆人会送来，不满意的话就让他们重做。我去外面露露脸，忙完找你们！”
撂完话，示意小仆阖上了暖阁的门，将满室的春光与馨香留给了她眼中的一对有情人。
“翩翩本性好玩。但该严肃的时候，还是能担当的。”司徒玥琤落座琴台之后，对她清浅笑语。
西泠不置可否，抗拒不了温暖诱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公孙翩若的严肃，她看出来了。刚刚那番听似玩笑的话，其实是公孙翩若在要她的承诺，承诺不会伤害她的好友。西泠很确信，如果她真的做了伤害司徒玥琤的事，公孙翩若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虽然对这样深厚的友情有些感触，但如果是对她的警示，那显然太多余了。伤害司徒玥琤？这样的可能性对她来说，根本一丝一毫都不存在！
“泠儿想听什么曲子？”司徒玥琤手抚冰丝琴弦，有了弹琴的兴致。
“都行。”被他的笑容俘获，西泠慵懒摊靠在琴旁的桌案上，侧枕手臂看着他。
察觉她的动作，司徒眉头动了动，放低声音问道：“昨晚休息的好吗？”
昨晚在门口对她说完那些话后，便交代她早些回房休息，因为知道她今天一早又得去商会谈分税案。只是，连向来遇事淡然的自己都没能好好入睡，以她的个性……
西泠闻言愣了愣，然后将大半张脸埋进了臂弯。控制不了涌上的燥热，只简单的发出了一个肯定的回音。
而司徒像是想让她不好意思的更彻底，用那轻柔带笑的声音说：“那就，《荷思》吧，泠儿好像很喜欢这首。醉酒的那晚，也一直哼它。”
西泠彻底无颜面对！原来那晚耳边绕来绕去不成调的轻哼是她自己制造出来的！天哪！竟然……竟然还被他听了去！难怪姓魏的说她做了平日不敢做的事！天！酒果然害人不浅！
“也不是……”从臂弯中传出的声音压的低低，很勉强的想挽回一点颜面。
“不喜欢么？”略显迟疑的疑问传来，西泠立刻抬头，见他笑容减淡，眉头微蹙，也就顾不上脸红心跳，严肃的坐直了身子。
“你的曲子，我都喜欢。”
她是声音断然而肯定，直击他毫无防备的平静心湖。只是想放松气氛的玩笑一问，却得到她如此认真，毫不保留的回应。她没有任何迟疑的情意，再一次的，深深撼动了他。
搁在琴弦上的手指微颤，心头的热气缓缓浮上脸皮，司徒略略侧过头，动指拨弦。
熟悉的旋律婉转流泻，将两人的思绪带回几年前的夏天，那溪的夕照微风，司徒府西院的凉亭，那一池摇曳生姿的清荷……
或许是琴太好，或许是弹琴的人技艺高超，这一曲《荷思》，已不再是一首曲子那么简单。
西泠轻闭双眼，细细感受琴声划过心头带出的丝丝缕缕眷恋情怀，而后深深沉溺。
琴声暂歇，司徒亦有短暂的怔然。弹琴对他而言一直只是一种消遣，从未付诸过多深的情意，而此刻……他淡淡笑了。想来，只要与这姑娘有关，自己做事必是不假思索，唯心而已了。
“确实是好琴。泠儿试试？”取过折扇打开，司徒心底感慨，面色平静如常。
西泠从琴音中回神，对他的邀请沉吟了。
“我不会弹琴。拨弦这种事，对我来说太麻烦，还是木叶比较简单。”
连语气中都带着对弹琴的嫌弃，果然很像她的个性，静坐弹琴确实不适合她。司徒轻笑，真诚道：“泠儿的木叶很动听。”
这话说的像是他有认真聆听过一样……西泠心头一动，毫不怀疑他说的每一句话，而他的温柔肯定，令眼前的清隽朗容突然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吸引她。他的眉，他的眼，他线条优美的鼻梁，他弯出好看弧度的唇……
飞快移开视线，她觉得这个时候一定要尽快转移话题……
“司徒喝茶吗？”看到了另一边长案上的茶具。
“好。麻烦泠儿了。”
不麻烦，她正需要水来清醒清醒！西泠急促站起……
“唔！”膝盖撞到了长案，发出不小的撞击声，这还不算什么，吃痛闷哼的她看到司徒关切的俊容，一紧张，忙着站好却又踩到了裙衫下摆……
“啊！”西泠轻叫一声，司徒立刻有了动作。
半空挥舞的一手虽被司徒拉住，化解了整个人向后倒去的危机，但她仍是重重的坐倒在地上，那股力道甚至将因为掌握不好力度所以动作轻柔了些的司徒拉了过来，幸好他及时单手撑上长案，才没跌到她身上。
“泠儿，没事吧？”轻柔询问，无暇顾及自己此刻的脸色有多严峻。
西泠一手撑地半支起身子，忽略手肘上迅猛蔓延开的痛感，抬头欲答，却被眼前那张没了笑颜的面容蛊惑……紧蹙的眉头，肃然的面色，两侧凌乱滑落的黑发……不是一视同仁的不变笑意，此刻的他，因她而严肃……不知为何，这样的情况比他因她而笑更让她激动，因为她看到了他毫无掩饰最真实无伪的情绪……他在为她担忧……
得不到回应，司徒眉头更紧。
“泠……”
眼瞳蓦然瞪大，未完的低唤被一抹柔软密密封缄。
柔软，未曾感受过的柔软；温暖，不可思议的温暖；淡淡清香，微微甜意……
他心跳凶猛，胸口怦然，缓缓闭上眼，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却好像闪过了一道道的光，照亮了心底最深埋的情感……而当那柔软倏然离开，眼前又再度重现无边黑暗……
“我去泡茶。”她气息不稳的说着，匆忙抽走了被他紧握的手。
他却在这一刻突然醒悟，被紧握的人，不想被松开的人，是自己。
＊＊＊　　＊＊＊　　＊＊＊
午后，临湖暖阁中隐约流淌出舒缓婉转的琴韵。
弹琴之人面色柔淡，神情专注，每一次挑拨，每一次按抑，每一次揉摇，都倾注了温柔情意。
一片树叶像是随风卷入，却在飘落的半途骤然改变力度与方向，如同一枚疾劲暗镖，直直射向案旁地毡上一张好眠的沉睡侧颜。
而司徒早有防备，在节奏的某个空隙，不疾不徐一弹指，那叶儿当下失去劲道，翩然飘落在睡人儿披盖的湖蓝衣衫上。
曲子顺利进入尾声，司徒把握好最后一个音，余韵仍在，人已掠出窗外。宽袖带出一阵微风，将花窗无声阖上。
轻点湖面，盈盈落定对岸的海棠树上。正对面的树梢上，一名绛衣男子已等候多时。
“让冷城主等了整整一首曲子，司徒失礼了。”司徒迎风而立，白衣飞扬。
“她果然是你的女人。”从司徒小心呵护的行为观察出结论，冷霁云邪挑半边嘴角，“司徒玥琤，你的眼光……瞧瞧我这记性。我忘了，你看不到。”
“无妨，冷城主不必介怀。”司徒淡道，平静面容始终无动于衷。
“你知道你的女人让我去西市不夜楼找的什么人吗？”顿了顿，确定吸引了对方全部注意力，才又道，“她竟然说那个西域男人是我命定的姻缘。你说，我会认吗？”
司徒心一沉，不好预感成真。
“冷城主想怎样？”
冷霁云黑发逆风，张狂笑起。
“飘雪楼一役你我未完的比试，今日继续吧！”
话音未落，狠厉招式已发！
＊＊＊　　＊＊＊　　＊＊＊
西泠是被自己惊醒的。
醒来却发现暖阁中只剩自己，望着自己身上的湖蓝长衫忡怔了片刻，心头的淡惊始终没有散去，于是抓起长衫出了暖阁。
才出了暖阁外的回廊，就听到外面的嘈杂人语，不同于喜庆场合的欢声笑语，反倒令人不安。
快步走近，没几步就看到两个人影惊鸿般掠向半空，绛衣男子手中剑光森寒，而白衣男子……
“司徒？”西泠惊瞪双眸，看着那个执扇的人影轻落屋檐，接上了绛衣冷霁云袭来的招式。
两道人影在高处倏分倏合，交错而过，一个似惊雷震野，利刃破空，一个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两人的对招影响了方圆几里的气流波动，围观人群不时发出阵阵惊叹。
确实，如果是局外人来看这样惊心动魄的绝顶比试，绝对是热血沸腾赏心悦目。
而西泠心有牵念，即便不断的告诉自己这只是场切磋比试，让自己相信司徒不会有事，但心中的焦虑与担忧又岂是这样的自我安慰能抚平的。
站在远离人群的一端，她细细关注着高处的动静，完全忽略了周身的风吹草动……
后颈某处突然爆开刺痛，西泠闷哼一声，伸手去探，却意外的一无所获。
“傅姑娘，你没事吧？”耳边突然传来惊问，根本没在意自己身边何时站了个人的西泠没被莫名的刺痛惊扰，反倒被这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身后赫然站着一个见过两次面的美丽女子。
“连……”
“快看！剑断了！”人群叫嚷声拉走她的注意力，猛然回头，却见一抹雪白直直扑向自己。
“怎么了？”司徒双手抚上她肩，语气紧张，神情中仍带着方才激战残留的蓄势待发，一反平日里的温雅，竟带激狂。
急切赶来的举动让西泠忍不住心头一颤，自然的伸手贴向他起伏剧烈的胸口。
“没事。”
司徒松一口气，轻握住胸口的暖意手掌。
“司徒玥琤，我料错你了。原来你也不是见不得血的人。”冷霁云随后赶到，狂妄声线打破二人世界。
见血？西泠一惊，视线越过白衣，看见了冷霁云左袖上的一道裂口，绛衣之内，白色内衬染出一道鲜红。
司徒伤了他？惊讶回眸，却见司徒一脸平静的看向他，正欲开口解释。
“冷霁云，我早说过，你心情一好就往剑上喂毒的习惯一日不改，必遭报应！”
这回介入的是个柔雅女声，声音虽柔，语气却很硬。
西泠看过去，见人群中迈出一名女子，身着未系腰带的水青色宽袍，长发如同男子一般简单高束，五官与声音一般柔和，而举动却像她的语气一样硬派。
就见她直直走向冷霁云，一把拉他转身，而后放下肩上背着的木箱，取出了什么，最终将一块白色纱布用力拍上了冷霁云的伤处，并且略嫌粗鲁的拉过他另一只手，按在了纱布上。
而那邪妄的冷城主，竟然乖乖任她摆布，只在她处理完重新背起木箱时撇嘴暗讽了一句：“有回春妙手闻人姑娘跟在身后，冷某才敢不断尝试各种毒药的毒性啊。”
已经将目光定在司徒玥琤身上并且走近的女子回头瞪了不知悔改的人一眼。
“不可理喻！”
斥完，继续走，停步在司徒玥琤面前。
柔雅面孔带着浓浓的不满和训诫，那女子开口道：“这位公子，比武切磋，点到为止，下手不用太狠。”
司徒拱手致歉，“对不住，在下救人心切，未多想其他。”
他听到那声惊喊，已什么都顾不上，冷霁云的剑气恰好袭来，他便不再躲避，直接折断剑头，想让冷霁云结束比试，自己则往声音来处赶。而冷霁云却也追的快，招式纠缠过来，他一时心急，便用断剑逼退。想是冷霁云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动，避闪不及，才会被剑刃擦伤。不想，那剑刃还喂了毒……
听他这么一解释，那女子倒也爽快的点头相信了。
“原来如此，错怪公子了。”致歉后，那女子又盯着司徒玥琤看了会儿，问道：“公子患有眼疾？”
西泠凤眸一闪，警觉看她，那女子却回她一个不解的目光，而后继续盯着司徒的双眼。
这边司徒还未回应，那边冷霁云的嘲讽调调又传来：“闻人鸢虹，你还真是死性不改。看到双目失明的人，你那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的可笑念想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闭嘴！”闻人鸢虹回头喝斥，顺势取下背后木盒，从中又取出了什么，转身问司徒道：“公子，可否让我在你双眼穴道上扎几针。”
司徒愣了愣，还没考虑成熟，那女子已然动起手来，就好像她的问话并不是想要答案，只是通告一样。
对她有些失礼的举动微微蹙眉，但对方已经专心扎针，他再推辞，也没有意义了。
西泠对这女子的言行有些着恼，心头焦躁，隐隐感觉到要发生的事。
闻人鸢虹静静扎针，细细观察司徒的表情，没再开口。
五根针后，她停下动作，将它们一一拔回，收回木盒中。
而后，在西泠一颗心沉下的同时，闻人鸢虹终于笑起。
“这位公子，我有七成把握治好你的眼疾，你愿意一试吗？”
在场另外三人同时变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