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少

烛影摇红，安静的房内时不时响起翻动书页的声音。
西泠静静站定在纱帘这端，等候发令。
“你是新来的丫鬟？”纱帘之后，宛若和风的声音懒洋洋传来。
“少爷有何吩咐？”她问着，尽量让语气显得谦卑而恭敬。
声音顿了顿，似乎对她的不答反问有些意外。
“叫什么名字？”
名字？西泠稍稍一想，随口报上了一个。
“飘飘。”
翻书的手一抖，意兴阑珊的黑眸似有异样光点闪过。
“与那飘香楼头牌女伶同名啊。是入府后自己取的？”
这据说终日缠绵病榻的人竟然也知道飘飘的大名！看来这位少爷也不是完全养在深闺的那一类嘛……
心下感叹，西泠仍是恭敬的回应……
“是的，少爷。飘飘姑娘是奴婢所仰慕的对象。”
“原来如此。”那声音比起刚才，似乎多了些兴味，“那么以飘飘为目标的你，都会些什么？”
“回少爷，奴婢什么都不会。”仰慕而已，跟目标完全没关系吧……
“这可不成啊。什么都不会的话，你是没法在这里待下去的。”那声音带了点惋惜，淡淡说道。
“那真是遗憾啊。”西泠点头应和，话中已有敷衍意味。她好饿啊！这位少爷是不是问完了啊……
“是遗憾……不过若是你有别的长处，也可以说出来听听，我可以考虑让你留下。”
“回少爷，奴婢没有什么长处。”
不卑不亢而又太过直接肯定的回答完全不该出自一个极有可能因此丢掉饭碗的丫鬟口中。
室内短暂沉默。西泠考虑着是不是要就此走掉，反正隔着纱幔那少爷也不知道她是谁。
“把饭菜拿进来吧。”那声音悠淡道。
进去？西泠眨眼，她可不想与这位少爷在这种情况来个相见欢……也欢不起来……
“奴婢为少爷去请随侍丫鬟来。”
纱帘那端传出几声轻笑，让她意外的挑眉。
“飘儿呀……”春风般的声音亲昵的喊了这个名字，“说你蠢还是单纯呢？不过，倒是让我有了点兴致。过来吧。”
最后三个字尽管音量未变，但其中强硬的命令意味甚是明显，似乎是对她的不识好歹有些不满了。
那道纱幔可是不少丫鬟想要跨越的距离。因为她出乎他意料的应对，让他破例给了她这个掀开纱幔的机会。作为新来的丫鬟，她第一个获此殊荣，而这丫头竟然毫无所觉……真的是太单纯吗？
隔着纱帘，西泠隐约可见那个原本背对她侧躺的人影慢悠悠坐了起来，正对着纱帘外的她。
几乎可以感觉到目光的锁视……
轻叹一声，西泠提起起桌上的食盒，走向了薄红色的纱幔。
垂首思忖着：若是因此被认出了身份，倒也是一种及时的解脱，她便可以在最短时间內脱身走人，去祭自己的五脏庙……
纱幔轻扬，走进来的少女一袭暗红长衫随意套着，乌黑青丝披散下，那张低垂的玉琢容颜美感清冽。神情悠慢却不失灵动，半敛的翘尾凤眸若隐着勾动人心的韵致。
深幽黑眸倏地闪过了惊诧，而后是了然。
纱帘尚未停止飘荡，男子的神色已经变了几变，最后是一脸兴味的似笑非笑。
“飘儿，你有一头美丽的长发。没有绾起来，是尚未及笄吗？”
和衣坐在软榻上，萧饮云屈起一腿撑起手肘手支起腮，细细打量着眼前神色有些不耐的少女，说话的语气很是轻佻。
“是的，少爷。”西泠随口乱应。
并没有太意外萧家少爷没有认出自己，毕竟自己在府里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抬眸在房内游移一圈，忽略掉了正前方软榻上的男子，然后发觉四处摆放着绿意的偌大内室并没有可以放置食盒的桌台。
“少爷要在哪里用膳？”她问。
“就这里啊。”他答的自然，并且语出惊人，“你来喂我。”
西泠一愣，随即嗤笑出声。
“少爷真会开玩笑！”
“怎么会是玩笑呢。”萧饮云回以一声长叹，“不瞒飘儿，少爷我体弱多病，连执筷的力气都没有啊。快吧，我饿了。”
脸皮动了动，西泠此刻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做孽不可活……她究竟为什么要帮忙来送晚膳，又为什么要骗这位少爷自己是府里的丫鬟啊……
磨磨蹭蹭的走近软榻，在那位少爷的手势示意下将食盒放置在地，自己则坐到了软榻边的红木精雕圆凳上。
“食盒的盖子可以当成临时小桌用。”
少爷这样指示，于是食盒的盖子被她放到了软踏上当成了小小的圆桌。
“昨天中午才吃过这个，现在不想吃。”
少爷又指示，于是她手里一碗色香俱佳的好菜又被放回了食盒。
“这看起来有点烫，你先吹吹。”
少爷再指示，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又顾及自己此刻的“丫鬟”身份，只能缓缓的轻轻的吹出来……
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僵硬着做着规律的送食动作，西泠觉得自己濒临爆发极限！为什么会有这么娇惯的少爷……
而那娇惯少爷像是还不满足，仍在用言语撩拨她的丝丝怒气……
“飘儿，少爷我长的好看吗？”
“回少爷，好看。”
“那为何你不看我呢？”
“奴婢看过了。”
“就这样瞟一眼吗？真让人伤心啊……”
她干笑几声，颇有些熟能生巧的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那少爷却不急，任那筷子夹着食物停在眼皮底下，继续说着自己的话……
“飘儿啊，你这名字与人重名始终是不太合适，不如让少爷替你取个别的名儿可好？”
“只是个……”眼角瞄到放在软榻上的五指开始敲击床面，她立刻识时务的改口，“好。”
直觉告诉她，还是不要跟这个病少爷作对比较好。不论是进门前她意外听到的那段对话，还是进门后自己的遭遇，都表明眼前这个看似病猫的少爷本质上应该是一只老虎……绝对不好惹的主啊……
这番态度的转变让那双始终饶有兴味看着她的幽眸闪了闪。
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的本性啊……倒也算得上是个聪明的丫头……
“你这么聪明伶俐，不如就叫你泠儿吧。”
泠儿？西泠闻言心跳陡快！或者他说的是……伶儿？
西泠告诫自己冷静，恢复手里的动作，她回过头去细细思索了一番这位少爷的表现。
殊不知她神色间的变化全入了那双吊诡黑眸。
慢悠悠咽下嘴中咀嚼的食物，他又道：“泠字有清冽灵妙的含义，与你很是相配。你觉得呢？”
西泠这下已经彻底明白了。
这位少爷已经知道她是谁，但不知出于何种居心，决定继续跟她演少爷与丫鬟的戏码……演就演！怕了他不成！
“少爷说的是。”她答，气定神闲。
萧饮云微乎其微的勾起了嘴角，张嘴吞下了她送上的一筷米饭。
“少爷！厨房说晚膳已经送过来了，您……”房门被推开，一名丫鬟边大声说着边大步进入室内。
站定在纱帘外，隐隐瞧见纱帘內的动静，到嘴边的话语戛然而止。
宝珠双目爆瞪！她看到了什么？有人在喂少爷吃饭？
“已经用过了，还不错啊。”少爷的声音懒懒传出，颇有些酒足饭饱的满足意味。
“她，她是……”宝珠有些张口结舌。
“新来的丫鬟飘儿呀，珠儿你还没见过？”
“新来？”神色一凛，宝珠严肃答道，“回少爷，府里这几日没有新添丫鬟！”
此话一出，房里一阵安静，只剩下西泠收拾食盒的轻微声响。
“珠儿。”再度开口，少爷声音微沉。
“在，少爷。”是要将那乱闯少爷房的野丫头扔出府去还是关起来严刑拷打？
“你记错了。”很肯定的说着。
“啊？”惊诧。
她没有记错啊！她身为南院的丫鬟头头怎么可能记错这种事情！正欲反驳，很及时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是！少爷，珠儿记错了！”她恭敬的顺着少爷的话认错，心中默念着四个字……不能忤逆，不能忤逆，不能忤逆……
“嗯。总之，这小丫头深得我心，让她顶香炊的缺，当我的随侍丫鬟吧。”
“啊？”再度惊诧！
“宝珠，身为一等丫鬟，你今天的表现不太妙哦。”笑笑说完，又对着那个提起食盒兀自离开的背影吩咐道，“小泠儿，给你时间收拾收拾，一会来陪我聊天。”
那背影一僵，握着食盒把手的五指紧了紧。
“是，少爷。”
而站在帘外的宝珠原本已经够惊诧的心情在看到那个愤愤挥帘而出的人之后，一张嘴顿时长的足以塞下好几个鸡蛋！
“傅傅傅……”宝珠瞪眼指着那个人，说不出完整的话。
见那人直直往门外走，她匆忙向纱帘那端行了个礼，飞快的跟了出去。
纱帘轻晃，人轻笑。
＊＊＊　　＊＊＊　　＊＊＊
“傅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跟着走到了外面院子里，宝珠才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眼前这个这明明就是下午夫人带过来的傅家二姑娘，怎麽会成了南院的丫鬟！还在少爷房里喂少爷吃饭？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在一株梅树下停步，西泠大大叹了口气。抬头望着明月当空，感觉到肚子在咕咕直叫，她此刻突然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简直莫名其妙。
“宝珠姑娘，你家少爷吃饭都需要人喂吗？”她问，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将疑惑先放放，身为一等丫鬟的宝珠很有丫鬟自觉的先回答了主子的提问。
“不会！少爷虽病弱，但不爱被人当成……残废……”所以刚才看到有人在喂少爷她才会被吓到。
宝珠语气相当肯定，也证实了西泠的预感……那个少爷，果然在见到她的时候就认出来她，之后，其实都是在耍她玩吧……
凤眸敛下，心情开始阴郁。
“你家少爷很喜欢逗人吗？”
“呃……倒不如说是喜欢……整人吧。”宝珠稍稍斟酌了下字句。
她家少爷一旦想要逗某个人的话，那个人通常不会有好下场。这是她在南院当了十年丫鬟的心得。
整人……西泠顿感一股寒意，眉角不由自主的动了动。
“宝珠姑娘，还有一个问题，随侍丫鬟是什么意思？”
“哦，随侍丫鬟啊。就是随时伺候在少爷身边，照顾少爷的起居作息，满足少爷任何要求的贴身丫鬟。”
任何要求！贴身丫鬟！
凤眸圆瞪，这样的解释在她的理解中，就只有两个字……玩物！
所谓随侍丫鬟，就是个被捏在那位少爷手心里的玩物吧！
一阵寒意袭来，西泠抖了抖。
算了！她不要跟那位少爷对上了！丫鬟与少爷的戏码，就此结束！
她决定了，临阵脱逃！
眼前少女突然僵直的身形和面孔让宝珠深感疑惑，同样疑惑的还有……
“傅姑娘，你怎麽会成了丫鬟？”
西泠的反应是将手中的食盒用力塞进宝珠怀里！
“误会，一切都是误会！我只是好心给他送晚饭而已。麻烦你去跟你家少爷说清楚！我不能做他的随侍丫鬟，就这样！”
她急急说完，转身就要走人！
“等等！傅姑娘！”意识到西泠话中的含义，宝珠面露惊恐的伸手拉住了她的衣服，而后拽得死紧！
“我家少爷的脾气你还不了解，他最恨的就是忤逆。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只能顺着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既然少爷认为你是丫鬟，就委屈您继续充当丫鬟吧！不然不只是您，整个院子的人都要遭殃！我这就去收拾您的东西送到少爷房里，委屈您了！”
“啊？”西泠一时没法理解宝珠用飞快语速所说的一番话，而且，“送……送到少爷房里？”这是什么意思？
宝珠不理她的惊疑不解，带着凝重神色，很深沉很深沉的看着她……
“傅姑娘！反正少爷活不久了！您就当日行一善！让我家少爷能开心的过完最后一段日子！当他的随侍丫鬟吧！”
空旷的院子中，这番话像是有回声一般不断的重复在西泠耳边。
“啊……”
惊疑大喊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