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8章 皇帝

　　上官雲從門口走回來，離帥位十五步左右的時候停步，他能感受到對方的警惕，知道這裏就是界限，“紫鶴真人搶回了禦璽，他要親手交還。”
　　“不愧是老神仙，反應還真是快。”皇帝端坐在帥位上，神色平靜，沒有顯出絲毫驚慌，好像站在他身邊的人只是壹名再普通不過的護衛。
　　“請他進來，壹個人。”顧慎為說，眼下，他是這帳篷裏唯壹能做出決定的人。
　　紫鶴真人走進帳篷，掃了壹眼，臉上浮現苦笑，“我以為我知道得最多，原來我知道得最少，這裏空蕩蕩的，還能給我剩壹個位置吧？”
　　“當然。”皇帝親切地說，“真人乃是當世活神仙，我正需要這樣的人，至於從前的事……”
　　“從前的事還說它做什麽？重要的是現在。”真人打斷皇帝的話，顯得有點不太客氣，不過卻避免了尷尬，“重要的是崆峒派對朝廷仍然忠心。”
　　紫鶴真人與上官雲並肩而站，沒有行以臣子之禮，也沒有口稱陛下，雙手捧著那條綢帶，“完璧歸趙，十方教教主被我擊中壹掌，跑不了多遠。”
　　“真人神功蓋世。”皇帝說。
　　“還得感謝蕭王的幫助，他下令射的那通箭恰到好處，全都對準了慈最勝，從我身邊擦肩而過，這才叫神技。”
　　這番話可以當成玩笑，也可以當成譏諷與指控，皇帝笑了幾聲，選擇前者。
　　紫鶴真人與上官雲也壹塊笑了，然後氣氛驟然尷尬，兩人不能走過去，皇帝不能起身，禦璽無人接收。
　　安靜了壹會，其他三人都在等顧慎為開口，發現他不肯開口，皇帝只好說：“雲王，給老神仙看座。”
　　“是。”上官雲搬來壹張椅子，紫鶴真人不客氣地坐下，綢帶放在膝上，嘆道：“老啦，不中用啦，打了壹仗就覺得手腳酸麻，唉。這位雲王是西域來的吧？”
　　“小宛國之王上官雲。”
　　“哦。”紫鶴真人點點頭，“久聞閣下大名，早年間妳來中原遊歷時，我就聽說妳的名字，可惜，妳更願意在南方行走，與青城派交往，在我崆峒派沒有熟人吧？”
　　“在下對鶴老神仙敬仰已久，機緣不巧，當年未得拜見，乃是在下中原之行的壹大憾事。”
　　“呵呵，也難怪，我年紀太大，肯定不合年輕人的脾氣。”
　　兩人互相寒暄客套，好像對面的皇帝與顧慎為都不存在。
　　壹會之後，紫鶴真人終於轉向顧慎為，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仿佛他們是第壹次見面，“咱們的聯手還算數嗎？”
　　“算。”顧慎為說，他剛剛救了皇帝壹命，要不是他及時出現，慈最勝很可能順手殺死不明身份的年輕人。
　　“噓，那我就放心了，崆峒派好歹沒有壹敗塗地。那咱們開誠布公地談談吧。”
　　“好。”
　　氣氛再壹次尷尬，可談的事情有許多，誰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上官雲首先開口，“先說說這個十方教吧，他們是哪位請來的？”
　　紫鶴真人第壹個搖頭，“顯然不是我，據說是小閼氏，專門來殺顧慎為的，可慈最勝對禦璽好像更感興趣，所以小閼氏只是幌子了。”
　　“十方教乃是邪教反賊，我更不可能請他們幫忙。”皇帝說，他才從慈最勝手中死裏逃生，對十方教仍然持有蔑視的態度。
　　上官雲的目光落在顧慎為身上。
　　顧慎為拒絕開口，上官雲只得道：“更不會是我，來中原之前，我甚至沒聽說過十方教的名字。”
　　顧慎為似乎不太滿意，上官雲微笑著繼續說道：“長話短說吧，蕭王派使者找到我，小宛國孱弱，正需要援助，我覺得他開出的條件實在無法拒絕，於是替他召集金鵬殺手，後來又拉上了鐘衡，因為他比我更能讓大家聯想到龍王，就是這麽回事。”
　　“龐寧。”顧慎為說，回答上官雲之前的疑問，“收買十方教的是大將軍龐寧，他從某些渠道得知京城有大事要發生，而他的軍隊沒有借口無法調動，於是讓慈最勝打前陣。”
　　皇帝微微垂頭，臉色陰沈，“肯定是太後，她向舅舅求助……怪不得慈最勝會追到羽林軍搶奪禦璽。”
　　“太後自願將禦璽送還陛下，怎麽可能又讓慈最勝搶走？”紫鶴真人仍然要維護太後的形象，想了壹會繼續道：“大將軍龐寧在太後身邊安插了奸細，所以慈最勝只知道有禦璽，不知道有陛下。”
　　皇帝勉強點點頭，承認真人的推測更有道理。
　　這是壹個好開頭，四個人共同分析同壹個問題，紫鶴真人甚至說出了“陛下”兩個字，氣氛大為緩和。
　　“接下來陛下要怎麽做，能否稍稍透露壹點呢？”真人問道。
　　上官雲得到暗示，由他開口回答，“其實壹切倒也簡單，蕭王正在收攏羽林軍，待會陛下現身，親率大軍進城鎮定暴亂，清除逆黨，然後……”
　　“等等，這逆堂是指哪些人？”真人沒有放過這句至關重要的話。
　　“聽信讒言的江湖人，當然，像崆峒派、龍虎山這樣置身事外的門派不會受到牽連，還有太後與公主、她們收買的金鵬殺手，以及死不悔改的大臣。”
　　“我敢保證，太後絕不會收買金鵬殺手。”
　　上官雲早已承認殺手是他聚集起來的，紫鶴真人的“保證”另有所指，那是上官雲決定不了，於是看向皇帝。
　　皇帝的好心情被身邊的顧慎為破壞了壹多半，尤其是那柄狹刀，無論他表面上多麽鎮定，心中還是有點恐懼，因此希望能夠快刀斬亂麻，“真人的保證可以實現，收買殺手暗殺蕭王世子的人只有公主。”
　　真人的笑容更真誠了，“還有顧慎為，殺手與他還有關系嗎？”
　　皇帝不再假口他人，自己說：“公主與顧氏有仇，栽贓陷害顧慎為，殺手與他當然無關。”
　　“還有林小山和陳錦克。”顧慎為第壹次提出自己關切的事情。
　　“他們也是冤枉的。”皇帝的語氣正在變得冷淡，既然對方肯提出條件，那就是緩和的跡象了，猛然間他明白過來，紫鶴真人其實是真心實意地想幫他脫離困境。
　　老家夥有點用，怪不得太後這麽信任他，皇帝暗想，對紫鶴真人的印象稍微好了壹點。
　　“其實我很納悶，整個計劃根本不需要龍王，沒他壹樣能成，為何要將他牽扯進來呢？”紫鶴真人問道，好像是在替顧慎為抱屈。
　　“是我的主意。”上官雲攬下責任，臉上笑容坦率，讓他的話平增數分可信，“本來我的計劃是動用殺手，直接除掉太後與公主等人，可蕭王提醒我說，中原以孝治國，暗殺為天下所不恥，於是我說，暗殺別人不行，暗殺自己總可以吧。可是暗殺得有理由，龍王正合適，他來自西域，會讓朝中各派彼此猜疑。”
　　上官雲沒有完全說謊，是他提出了計劃的框架，蕭王並不當真，皇帝聽說之後卻動了心，尤其是“暗殺自己”這個想法，出人意料而且順理成章，正合他的脾氣。
　　皇帝“駕崩”有多個好處，最關鍵的是能讓皇帝脫離太後的掌控，皇帝年齡日長，在母親眼裏卻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需要她的監督，沒有“駕崩”做掩護，他休想離開皇宮。
　　另壹個好處是能點燃對方各派的鬥爭，讓皇帝從中漁利。
　　“山東諸王與蕭王交好，只要陛下能禦駕親臨，諸王立刻就能建起壹支義軍，反攻京城、問罪龐寧，第壹步很順利，可太後不好騙，她立刻派封鎖了前往山東的關卡。”上官雲繼續解釋。
　　皇帝被困在器杖局裏，決定鋌而走險，動用江湖豪傑掀起壹場大亂，效果比他預料得還要好，太後與公主的勢力根基不如想象得深厚，大臣們持中觀望，令皇帝的處境大為改善，最後太後竟然親自送來了禦璽。
　　當時皇帝已經轉移出器杖局，接到消息之後立刻與母親見了壹面，收下禦璽，卻沒有完全原諒她過去的專橫控制。
　　上官雲想將龍王的仇恨吸引過來，顯然是失敗了，顧慎為對此根本沒有恨意，他現在弄清了幾乎所有事實，除了顧氏滅門的真相。
　　皇帝離他最近，感受到了那種隔閡與警惕，於是說：“其實我也壹直想見見龍王，想知道他是什麽樣的壹個人，他沒有讓我失望。”
　　顧慎為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想法，於是拔出狹刀，將刀鞘放在案上。
　　帳篷裏壹片寂靜，好像壹聲咳嗽也會打破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令壹切無可挽回。
　　“妳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唯有紫鶴真人的笑容仍然不露破綻。
　　“不感興趣。”顧慎為說，指指帳篷頂，“有勞兩位，幫我將上面清理壹下，過後咱們可以接著談談我感興趣的事情。”
　　紫鶴真人與上官雲互相看了壹眼，然後像競爭似地同時拔地而起，從慈最勝沖破的窟窿裏躥出去，兩三聲吆喝，四五聲拳掌，上面清靜了。
　　“妳還是想報仇？”皇帝問。
　　“我想知道真相。”顧慎為知道，這是比復仇更難的事情，可他已經走完壹多半的路，只想將最後幾步走完。
　　“知道嗎，妳根本不姓顧，也不是父皇之子，傳言可笑，其實只要看到妳的相貌，就能知道真相。”
　　還沒有詢問原因，顧慎為就已感壹陣前所未有的輕松。
　　皇帝敏銳地發現了這壹點，心中的重壓終於消散。
　　“可我還是想要殺妳。”
　　“殺了我，妳沒有報仇，卻會失去壹切，尤其是妳在意的那些人，都要受到連累，這不是無人知曉的暗殺，這是當眾弒君。”皇帝更加鎮定了，他想，能夠就此談判，形勢就不會變得更壞，這個顧慎為，像是壹個講道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