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滴血為誓

　　清晨的風吹來，楓樹林裏發出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那裏吹到楓林宛裏面，能聞到壹股香氣，是楓樹特有的香氣。當然，有的人覺得這是臭味兒。
　　而葉撫，還是挺喜歡的。
　　他睜開眼，遠遠地朝前面看去。楓樹林的模樣是挺好看的，他覺得比往日裏更好看的。這無疑是因為多了點真實感，興許不再擁有詩情畫意般的柔和氣息，但更多的能讓人感受到那些楓樹是好好地長在那兒的，是還在迸發生命氣息地。
　　看了壹會兒，他起身進了房間。桌上那幅畫還擺在那裏，早已凝幹了墨水。
　　咚咚咚——
　　門被敲響。
　　“進來。”葉撫輕聲道。
　　推門而入的是秦三月。她難得看上去有些疲憊。
　　“老師，早上好。”
　　“嗯，早上好。”葉撫問，“妳還好嗎？”
　　秦三月頗有些疲倦地笑了笑，“壹晚上沒靜下心來，感覺有點累。”
　　“休息壹下吧。”
　　秦三月搖頭，“我想跟老師說些話。”
　　葉撫點頭。他倆便各自坐下來。
　　“瑤姐姐現在還沒醒。按理來說，她昨晚就應該醒了。”
　　葉撫想了想，問：“那妳覺得是怎麽回事呢？”
　　秦三月目光望著別處，“我昨晚上在她身邊坐了壹會兒，感覺啊，她似乎在逃避什麽。潛在的意識裏，不想醒過來。”她勉強笑了笑，“大概還是不想做家主之類的。”
　　“這麽看來，其實何瑤也並不是什麽絕對強勢的人。”
　　“是啊，她只是不想把自己弱勢的壹面展露出來。”她說著，沈默了壹會兒，然後又說：“我覺得，這壹點，跟老師妳挺像的。”
　　葉撫也沈默了壹會兒，然後問：“為什麽這麽說？”
　　“老師妳雖然不強勢，但展現給人的壹面，總是單獨的壹面，讓人覺得看到的妳就是妳。沒有任何壹絲縫隙窺探過去，會見到老師妳的另壹面。有些時候，我壹度覺得老師妳最完美的。但——”
　　秦三月仰起頭，深吸壹口氣，“老師妳以前不是說過嗎？完美的不可能會是人，人是不可能完美的。”
　　葉撫看著她，沈默著，沒有說話。
　　“我這麽說，老師妳會生我的氣嗎？”秦三月蹙著眉問。
　　“會嗎？”葉撫不知為何，這樣反問。
　　秦三月笑道，“我覺得妳不會。”
　　“為什麽？”
　　“因為妳是完美的。完美的人，怎麽可能，生氣。”秦三月有些疲憊地說。忽地，她又擡起頭，連忙為葉撫辯解著說，“當然了，興許是老師妳不會在我們面前表現其他的壹面，可能會在更加特殊的人面前才會。或許，妳在白薇姐姐面前……會。我說的，都只是我看到的，老師妳不要在意啊。”
　　葉撫看著她，笑了起來，“興許是我對妳太好了。偶爾該讓妳吃吃苦頭。”
　　這麽說著，反而讓秦三月松了壹口氣。秦三月覺得，如果老師這個時候說“沒關系”的話，自己可能會有些失落。因為那樣的話，老師就還是之前的老師，那個完美的老師。
　　“其實……妳想說的，應該是我沒多少人性吧。”葉撫說。
　　秦三月聽著，兩只手揮著，急忙道：“不不，我沒有罵老師的意思。”說著說著，她又垮下肩膀，妥協著說：“好吧，我的確是那麽覺得地。但不是罵人的意思。”
　　“能說到這個地步，妳已經很了不起了。起碼——”葉撫說著停了下來。
　　秦三月疑惑問：“起碼什麽？”
　　葉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起碼說明，妳是真的關心老師的。”
　　“因為我喜歡老師！”秦三月吸了口氣，捏著手，鼓著壹股勁兒說。
　　葉撫笑道，“我也很喜歡妳這麽優秀的學生啊。”
　　秦三月也跟著笑了笑。但不知為何，聽了老師這句話，心裏面反而不怎麽開心。她微微晃了晃腦袋，吐出壹口氣，撇開其他的念頭，然後問：“老師，要不要去把瑤姐姐喚醒啊？”
　　葉撫說：“她興許真的像妳說的那樣，想要逃避壹些事。但不論如何，我們不能驅使她真的去逃避。”
　　“那……我去喚醒她吧。”
　　“嗯。”
　　秦三月便站了起來，她轉身地時候，下意識朝桌上的畫看去，忽地楞了楞，然後說，“這畫……”
　　“這畫怎麽了？”
　　“跟昨天不太壹樣。”
　　“哪裏不壹樣。”
　　秦三月走到畫旁邊，看去，然後尷尬地說：“老實說，我昨天看這畫，差點暈倒了。今天嘛，看上去就順眼很多，就像，這才是真正的壹幅畫。”
　　“昨天的，妳覺得是什麽？”
　　“我覺得啊，像是壹個無底的深淵，好似裝著什麽恐怖的怪物在裏面。”
　　“大概是妳昨天在白玉山上受了影響吧。”
　　秦三月想了想，“也有可能。哦對了，那白玉山不見了。”
　　“嗯，我知道。”
　　“這真奇怪，老師妳知道為什麽嗎？”
　　“被人拿走了。”
　　“這樣啊……”秦三月有些失望，“我還想著等我以後有本事了，來取走呢。那麽好看……可惜了。”
　　“以後，或許以後會碰到更加好看的。”
　　“唉，天下這麽美，卻不能壹個人獨享啊。”秦三月說得有點憧憬。
　　葉撫深深地看了她壹眼，沒有說什麽。
　　忽地，秦三月驚道：“咦！”
　　“怎麽了？”
　　“這畫裏面，好像多了點什麽。”
　　葉撫走上去，“什麽？”
　　秦三月指著畫的某壹處，“這個人。昨天我記得沒有，怎麽今天又有了呢？是老師妳後補上去的嗎？”
　　畫裏面是壹條長長的街道。秦三月指著街道盡頭，那個看上去瘦瘦高高的書生。
　　“嗯，是我補上去的。”
　　“感覺……”秦三月退後兩步，端詳著。
　　葉撫瞧著她的側臉。她很認真地看著畫。
　　“感覺，添了這個，更加有感覺了。壹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嗯……就像這幅畫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葉撫笑道，“沒瞧妳研究過畫畫啊，怎麽還有這番評論。”
　　“感覺嘛感覺。我這人，雖說讀了幾本書，但其實也只是個俗人，萬事看著了，不好說些什麽風雅的東西，就只好說‘我感覺怎麽樣’之類的話。”
　　“那倒是。就像妳看著那白玉印章，不說其他，居然是覺得好看。”
　　秦三月尷尬地笑了笑，“我這壹點，跟白薇姐姐比就差遠了。”
　　“為什麽要跟她比？”
　　秦三月頓了頓，連忙說：“哎呀，我要去叫醒瑤姐姐了。”說著，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走，“老師，做個有缺點的人吧！”
　　蹬蹬蹬，急促且慌張的腳步聲，遠去。
　　葉撫有些疑惑。想道，“怎麽今天這麽慌張兮兮的呢？”
　　沒去多想，葉撫重新將目光投向面前這副《繪世》。
　　“畫畫只是畫畫，妳說得沒錯。”
　　自語過後，他揮手將畫卷起，丟進小天地裏。
　　……
　　經歷了昨日的大風波過後，今天的何家看上去似乎沒多大的變化。
　　何家上面傳下來消息，說昨天的事情，其實是何家在布置壹種陣法，用來保護何家家宅的，而那白玉山之所以消失，是不可告知於眾的秘辛。這麽壹說，大家都沒怎麽多想。沒多少人去懷疑，畢竟，大多數人終其到底，還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何家之中的壹切，依舊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至於，真正的情況到底如何，除了那兩三個人知道以外，沒人知道。對他們來說，不過發生了多大的事，穩定住整個何家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何家的下人們，除了偶爾瞧著家主，見他眉間夾著憂色，眼中多了些血絲以外，便沒有看到什麽特殊的地方。
　　何家，依舊是壹片太平。
　　而在中大院的壹間書房裏，何元炬壹陣急促的咳嗽過後，仰躺下來，閉著眼問：“依依和瑤兒找到沒有？”
　　“還沒有。不過，沒有人看到他們離開了何家。興許是在何家某處靜坐。畢竟何家那麽大，他們若真是不想露面，也不好找到。”管事打扮的中年男人說。
　　“再去找找，好好地找找。”
　　“是。”
　　管事應下來，退了下去。
　　何元炬擡起手，揉捏眉心。只是，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捏不住眉心那塊兒肉。
　　“何家啊何家……要栽在我手上了嗎……難道，我們的信念，真的……錯了嗎？”
　　……
　　在沒有人註意到的地方，壹個身影陡然從東大院的陵園裏出來。然後，以著極快地速度，閃逝而過。
　　若瞧得到，會發現這人是個身材嬌小的少女。她背上，背著個渾身纏滿了白色紗布的人，白色紗布許多地方都浸染著略帶點黑色的鮮血。
　　即便是背著個人，她的速度也很快，快到旁人根本就看不到她的模樣，甚至看不出來是個人。只能看到壹團顏色，咻的壹下從身邊閃過。大多數人都只會當壹閃而逝的野貓吧。
　　她從東大院出現，朝著西大院而去。很快，她竄進了壹座楓樹林。
　　楓林宛裏的秦三月立馬便察覺到了。她對氣息本就敏感，何況是血腥氣味兒。她身形壹動，快步從房間裏出來，尋了對“千裏目”精怪，借而看去，便看見了楓樹林裏正快速奔來的人。旋即，她召出壹些無形的精怪，暗藏在四處，等候來人。
　　片刻後，來人至。
　　秦三月問：“妳是誰？”
　　“我找葉先生！我背上的是何依依。”
　　簡單兩句話，挑明來意。不過秦三月有些懵，她看了看被紗布纏滿了身的人，想到，真是何依依嗎？怎麽壹天不見，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秦三月皺眉正欲確認，便聽見二樓傳來聲音，“三月，讓她上來。”
　　秦三月應了壹聲，然後讓開路，“請進。”
　　來人自然是第五薔薇，她背上的自然也就是何依依。
　　第五薔薇背著何依依，從秦三月身邊經過。
　　那壹瞬間，秦三月恍惚看到壹尊恐怖的戰爭兵器，以不可阻擋之勢，破千軍。她很確定，這股感覺是第五薔薇身上傳來的。
　　瞧著第五薔薇的背影，秦三月皺眉嘀咕，“看上去這麽可愛的小姑娘，怎麽會那麽恐怖。”
　　樓道口，聽到秦三月嘀咕的第五薔薇，微微停住腳步，笑著說：“小妹妹，我可不是小姑娘。妳該叫我姐姐才是。”
　　說完，她上了二樓。
　　秦三月緊閉著嘴，在心裏告訴自己，“以後壹定不要別人在背後議論人”。然後，她重新走向何瑤的房間。正當此時，居心撐著懶腰，打著哈欠從房間裏出來，瞇著壹對惺忪的睡眼，憨憨笑道：“三月，早上好啊。”
　　瞧著居心，秦三月禁不住笑出聲來。想著啊，大概只有居心姐姐才是最無憂無慮的了。
　　進了葉撫的房間，第五薔薇直接地說：“葉先生，救救他！”
　　葉撫指著藤椅，不急不忙地說，“妳把他放這兒。”
　　第五薔薇將何依依輕輕地放在藤椅上。
　　葉撫瞧了瞧，然後說：“包紮得不錯。瞧不出來，妳手還蠻細的。”
　　“我包紮過的傷口，怎麽說也有上萬道了。這家夥，昨天真是發瘋了，居然敢以道基去念《朝巳》，身體垮塌得不成樣子了，紫府、丹田全都是支離破碎地。”第五薔薇說著，覺得不對，然後又急著說：“妳快救救他，他都要死了！”
　　“我為什麽要救他？”葉撫笑著問。
　　看著葉撫的笑，那壹瞬間，第五薔薇有點毛骨悚然，她吃吃地頓了壹下，“他是何依依啊。”
　　“對啊，我知道。”
　　“那妳救他啊。”
　　“為什麽？”
　　“因為他是何依依啊！”第五薔薇再次強調。
　　葉撫笑問：“是他讓我救，還是妳讓我救？”
　　“就算我不讓妳救，妳也應該救吧！”
　　“那可說不好，說不定他本人正想求死，不想我救。”
　　“怎麽可能！”第五薔薇瞪著眼。
　　“要不，妳問問他想不想我救？”葉撫說。
　　第五薔薇捏著拳頭，“他都快死了，怎麽問！”
　　“所以呢？”
　　“所以妳先救他吧。”
　　“萬壹他醒過來，卻說不想我救，那我豈不是自討沒趣？”
　　第五薔薇急得站起來，“葉先生，他和何依依啊！”
　　“我知道，妳說了三次。”
　　“那妳為什麽不救？”
　　“我問妳，是他要我救，還是妳要我救？”
　　“跟這個沒關系吧，他是何依依啊！”
　　葉撫笑了笑，“妳再不好好確定壹下，他可能真要死了。”
　　“確認什麽？”
　　“確認是他要我救，還是妳要我救。”
　　第五薔薇咬牙，“這根本沒法確認吧！我又不想到他想不想讓妳救。”
　　“那我就沒辦法了。”葉撫攤手。
　　“妳這人——”
　　“我怎麽了？”葉撫虛眼問。
　　第五薔薇想到葉撫的本事，心裏壹下子就慫了，“沒什麽。”
　　“所以？”
　　“好吧，我請求葉先生妳救壹救何依依。”第五薔薇別過頭，咬牙說。
　　如果何依依能活，她可不想讓何依依死。何依依要是死了，自己的任務就失敗了，就不是回去復命，而是去請罪。
　　“救他也行，妳得答應我壹個條件。”
　　第五薔薇皺眉，“什麽條件。”
　　“把他帶到神秀湖去，去找莫長安。”
　　“莫長安……”第五薔薇本是第五家的人，自然知道莫長安是莫家老祖。心裏不由得壹驚，她知道葉撫厲害，沒想到居然能直呼莫家老祖的名字。她又想到自己之前那麽囂張，不由得寒了寒身子。
　　轉而，她又別過頭說：“我不想回神秀湖。”
　　“我不管妳想不想。妳不答應，我就不救。”
　　“妳——”
　　葉撫虛目。
　　第五薔薇立馬縮了縮頭，她咬牙說：“依葉先生妳的本事，想讓他到神秀湖去的話，應該很簡單的吧，我去送，路上還可能有危險。”
　　葉撫笑了笑，“這不在我考慮的範圍。我的要求就是，妳把他送到神秀湖去。”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第五薔薇忽然覺得這個人好可惡，簡直是天底下最可惡的。
　　“行！我答應。”她硬著頭皮說。
　　葉撫笑了笑，“不要反悔哦。不然我會剝了妳。”
　　第五薔薇毛骨悚然，心想虧得這個人能笑得這麽溫和，說這樣狠毒的話。
　　她說道：“絕不反悔。”
　　葉撫揚手，壹張紙飄到第五薔薇面前，“血書，發誓。”
　　第五薔薇頓了壹下，“葉先生就這麽不信任我？”
　　“妳憑什麽值得我信任？”葉撫問。
　　第五薔薇咬牙，壹雙眼睛堆著怨氣，“好！我發誓，我發誓！”說罷，她左手食指在右手食指壹劃，右手食指便出現壹道血痕。然後，她“洋洋灑灑”地在上面寫道——
　　“本人以命格為誓，受之為命，攜應人何依依至神秀湖，以求逢聖莫氏聖人。
　　作：第五薔薇！”
　　寫完後，她揚手將紙拋起。但紙又晃悠悠地飄了下來，她疑惑道：“為什麽不成功？”
　　“妳得改壹下。”
　　葉撫招手，誓紙落在他手上。
　　“妳不要亂改！”以命格為誓，是很嚴肅的事。她生怕葉撫在上面亂改。
　　葉撫手壹撚，撚來第五薔薇幾滴血，灑落紙上。然後他遞給第五薔薇。
　　第五薔薇壹瞧，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把“莫氏聖人”變作了“莫氏大聖人”。見此，她眼睛縮了縮，不可思議地看著葉撫。
　　葉撫笑道：“再試試。”
　　第五薔薇手有些顫，她屏氣再次將紙揚起。便只見，壹陣火燎過，將誓紙燒得個幹幹凈凈。
　　“居然成功了……那豈不是意味著……”她無法再說下去。
　　葉撫笑道：“妳離開神秀湖許久，也是該回去看看了，看看到底有了什麽變化。”
　　說著，他指尖輕點，壹縷幽芒落到何依依眉心。
　　然後，何依依的氣息以極快的速度平息，再增長。
　　第五薔薇氣機探去，分明地感受到何依依的生機開始復原後，不禁在心裏想，果真是位了不得的先生啊。
　　葉撫呼出壹口氣，松了松身體，笑道：“事不宜遲，出發吧。”
　　“現在嗎？”
　　“對，現在。”
　　第五薔薇也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壹把將何依依背在背上，問：“他得多久才能自己走路？”
　　“到了神秀湖差不多就可以了。”
　　第五薔薇臉色發綠，“那我豈不是要壹直背著他。”
　　“妳也可以抱著。”
　　第五薔薇深吸壹口氣，轉過身去，然後說：“葉先生，有緣再見。”
　　說完，出了門便快速離去。
　　她剛走，葉撫便沖著門外說：“三月，妳又在偷聽。”
　　秦三月悻悻然地走出來，“何依依變成那樣，實在是忍不住來看看。”
　　“放心吧，他沒事的。”
　　“我其實也不理解，老師妳為什麽不親自送他去神秀湖？那樣肯定是萬無壹失的吧。”
　　“老師我啊，也想偷偷懶。”
　　“呃……”
　　秦三月斷然沒想到是這個理由。瞧著葉撫瞇著眼，看上去很愜意的樣子，她轉身出去了。回到房間裏，繼續照顧何瑤。
　　她想，何依依走了，最苦的是誰？
　　居心姐姐嗎？瑤姐姐嗎？
　　肯定，都很傷心吧。
　　啊，得好好安慰她們，不讓她們太難過。秦三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