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八章 孤獨的靈魂（壹）

　　夕陽的赤橙之光將天邊的雲層染紅壹片，隨著雲層形狀的變化，呈現出不同的樣子來，或巨獸橫立、或大佛當空、或流火照天……生動且有趣，是值得被詩歌、書畫所記載的。
　　這樣生動有趣的景象並非隨處可見，要在幾千裏的高空才能看到，這意味著，需要乘坐大型飛艇或者雲舟才能看到。
　　八月中旬，是看這樣景色的好時間。秦三月正好趕上了。
　　雲舟的觀景臺上，秦三月微微彎著腰，手肘抵在邊欄上，手掌撐著下巴，瞇起眼睛，安靜地看著遠空的夕陽之景。不同於基本全封閉的飛艇，雲舟像是壹艘會飛的船，整個裸露在空中，可以自由地看到天上天下的風景。獨特的倒凹構造，搭配些許陣法便可避免高速飛行時的颶風，只余下壹點吹在人身上，會感到愜意的和風。
　　和風吹拂秦三月的頭發和衣裙。
　　看著遠空的夕陽之景，她回想著在中州幾個月的事。神情有些恍惚，倒不是恍然時間過得這麽快，而是這麽短的時間裏居然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洹鯨之船清閑的幾個月、在中州壹些國家和道郡妖靈之地的遊歷、州馬城的幾天失明失聰、渡劫山上的登山之旅、山海關破敗戰場的記錄、《南柯壹夢》夢境二十年、安魂人、兵馬傭群……
　　回想起來，倒也真像是發生在昨天壹般。許多事都還是歷歷在目，壹個轉身、壹個眨眼，又壹個回眸，便來見著、想起，然後使其在心裏頭醞釀。
　　“這就是感悟嗎……”她輕啟嘴唇，細語呢喃。
　　“感悟不是什麽確切的東西，是發自內心的任何壹次決定。”
　　清冷得近乎淒涼的聲音在秦三月耳邊響起。
　　秦三月驚覺，心跳不由得加快，感受到壹絲壓迫，本能地繃緊身體。
　　“不用緊張。”聲音又響起。
　　秦三月朝旁邊看去，看見師染的側臉，依舊美得讓人心動。這是秦三月離師染最近的壹次，就站在身邊，伸手就能碰到。這麽近了，秦三月才更加清楚地認識到，拋卻壹切身份和本事，師染其實更像是深閨之中的大小姐。
　　當然，秦三月不會去這麽想。
　　“啊，女王大人。”秦三月開口喊道。
　　師染也像秦三月壹樣，微微瞇著眼，看著遠空的夕陽之色。“嚇到妳了嗎？”
　　秦三月是個好孩子，實話實說，“有點。”
　　“那下次，我離妳遠點。”
　　“我沒有那個意思。”秦三月想解釋壹下。
　　師染搖了搖頭，沒讓她說什麽，“我清楚我是怎樣的人，不必說些親近的話。”
　　秦三月尷尬地笑了笑。
　　師染即便是收了自己所有的血煞之氣，但歷久來坐在王位上，讓她自然而然地帶著壹些不近人情的氣質。她本不是什麽親民的王，做不到、也不會像個普通人壹樣跟別人相處。若是再有壹副兇戾霸氣的面容，自是更加讓人難以接近。柔弱病氣的模樣將她的氣質掩抑了幾分。
　　稍稍的尷尬過後，秦三月問，“女王大人是來找老師的嗎？”
　　師染搖搖頭，“這並非目的。”
　　“那……”
　　“本來就沒有抱什麽目的過來。”師染披散的長發被風吹起，打在秦三月的臉上，“剛好經過這片天空，看到了妳，就來這兒待壹待。”
　　師染是天空之主，她理所應當地想去哪片天就去哪片天。
　　秦三月鬼使神差地卷起落在自己臉上的頭發。
　　師染偏頭看了她壹眼。
　　秦三月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松手，紅著臉說，“對不起，我有點出神。”
　　師染搖搖頭，將頭發挽到壹邊。
　　秦三月吸了口氣，連忙開口說話，轉移註意力，“啊，那女王大人要跟我聊聊嗎？”
　　“聊什麽？”
　　秦三月憋了憋，這才發現，自己跟師染之間似乎沒有什麽共同話題。她眨眨眼，“感悟，就說感悟吧……剛才女王大人不是說了感悟嗎。”
　　“能隨隨便便就說出來的，能叫感悟嗎？”師染壹句話讓秦三月不知道如何去接了。
　　秦三月發現自己似乎什麽也說不了，就別過頭去。面對別人，她還有遊刃有余地應付，但是面對師染是真的不行。
　　師染是不擅長聊天的那種，跟別人扯什麽恩怨啊、天下之類的，她身為大聖人，能說得很多，但是跟秦三月這種小女生聊天嘛，就真的不知道聊什麽了。她雖然也曾是小女生，但還是不太懂現在的小女生喜歡說、聽什麽。想了壹番，覺得找找共同愛好說不定可以。
　　“我喜歡壹個人，妳呢？”師染說。
　　“我也喜歡壹個人。”秦三月回答。
　　兩人之間安靜了幾個呼吸，秦三月楞了楞，連忙問，“欸，女王大人，妳是喜歡‘壹個人’，還是‘喜歡’壹個人啊？”
　　“有區別嗎？”師染皺眉問。
　　秦三月急忙說，“當然有啦！喜歡‘壹個人’是指，”她將“壹個人”加重說，“喜歡做的事。而‘喜歡’壹個人是指，”她將“喜歡”加重說，“我喜歡妳那種喜歡！”
　　“我喜歡妳……”師染念叨壹下，又想了想，然後說，“那我大概是前壹種意思吧。”
　　秦三月點點頭，笑道，“我是後——”她說著連忙打住，“也是前壹種。”
　　師染看了看她，“妳是後壹種。”
　　秦三月妄圖狡辯，但看著師染通透深幽的雙眼，頓時就沒了心氣，無奈說，“是的。”
　　她在心中抱怨，都怪女王大人妳說話不說清楚，害得我誤會了。
　　“喜歡誰？”師染問。
　　秦三月本來以為依照師染這個身份地位，應該不會關心這種事，沒想到她問了。這讓秦三月壹時間有些措手不及，幹笑著問，“這也要問嗎？”
　　“是秘密？”
　　“……”秦三月想了想，自己喜歡誰似乎只有自己壹個人知道，那應該算是秘密，“是的。”
　　“什麽是喜歡？”師染認真地看著秦三月問。
　　秦三月楞了楞。那種眼神……奇怪，那種眼神怎麽會是壹位天空之主眼中會有的呢？她有壹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感覺上，似乎，這位天空之主在請教自己情感問題。
　　是錯覺嗎？應該不是吧，她可能只是想知道自己是怎麽看待喜歡的，秦三月這樣想。
　　“感覺嘛……就是壹種感覺，看到某事某物某人，就覺得高興。”秦三月說。
　　師染又問，“覺得高興就是喜歡嗎？”
　　秦三月想了想點頭。
　　“如果傷心呢？生氣呢？無奈呢？”師染問，“這是不是就不是喜歡？”
　　秦三月頓住。這個問題，似乎沒法去肯定。因為，她感覺，因壹個人、壹件事而傷心、生氣和無奈，並不能說不喜歡，甚至可能是喜歡得深沈了。
　　“似乎不能說不喜歡。”她不太自信地回答。
　　師染又問，“為什麽？”
　　秦三月望著師染，心裏莫名其妙。為什麽這位王要問自己這些問題啊！她覺得我很懂嗎？我也不懂啊，我要是懂了至於這麽糾結嗎？
　　“總感覺是個很復雜的問題呢。”秦三月幹笑道。
　　“妳也不明白嗎？”
　　秦三月沒有信心說明白，只能點頭。
　　“既然妳不明白，妳又為何確定妳剛才說的‘我也喜歡壹個人’，是真正的‘喜歡’？”師染問。
　　這個人讓秦三月懵了。她呆呆地看著師染，壹句話也說不出來。什麽意思？女王大人到底是在請教我，還是在點撥我啊？我不明白了，感覺好難……但，我的確不太明白什麽是喜歡……這是不是意味著，我的喜歡其實有可能並不是我想的那種喜歡？
　　所以，我到底是不是喜歡老師的呢？或者說，對老師，到底是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歡呢？
　　秦三月恍惚過後，陷入了對“喜歡”的懷疑。
　　師染瞧著秦三月神情恍然，有些疑惑。“妳怎麽了？”
　　秦三月頓了頓，然後勉強壹笑，“沒怎麽，沒怎麽。抱歉，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女王大人妳。”
　　師染搖搖頭，“沒關系。我也只是隨口壹問。”
　　隨口壹問……這四個字聽的秦三月腦袋發懵。隨口壹問就能讓自己陷入這麽大的懷疑中，果然這位女王是對男女情感看的透徹，才能做到這般！
　　秦三月不由得投去敬佩的目光。
　　這讓師染覺得莫名其妙，怎麽這小姑娘情緒變得這麽快，壹會兒笑的壹會兒傷，壹會兒恍然壹會激昂？她想了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不由得暗自搖頭，在心裏頭感嘆，果然小女生還是太難懂了。
　　“真厲害啊……”秦三月喃喃。
　　遠空的夕陽漸漸沈降，鉆進夜幕之中。
　　“女王大人，我能問個問題嗎？”秦三月問。
　　“問吧。”
　　“太陽下山後，落到哪兒去了？民間傳說裏，那是金烏大神，晝出夜伏。”秦三月看著所剩無幾的壹點霞光。
　　“哪兒也沒去。壹直都在那裏。”
　　“什麽意思？”
　　師染看著秦三月，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妳聽過月神這個人嗎？”
　　“月神？跟金烏大神壹樣也是傳說嗎？”
　　師染搖頭，“那不是傳說。以前壹些天文學者認為太陽和月亮是星空中的星體，也認為我們生活的這片天下也是某個星體，但是壹代代人過去了，向著星空的探索愈發深遠，才慢慢發現，這座天下並非星體，其構築的規則和遵循的自然法則都是獨壹無二的。太陽和月亮也是如此。它們不是星空中依照某幾條規則自發演化的，而是人為創造的。”
　　“人為創造！”秦三月很是震驚，“但我看了壹些書，說是自發演化的，還有什麽太陽月亮啊繞著天下轉，而且轉動軌跡會自發調節，絕對不會重合。”
　　師染笑道，“星空很大，我也不止壹次去遊歷過，妳說的那種的確存在，但絕對不是這座天下。”
　　“遊歷星空……”秦三月聽著，滿心向往，“星空裏，有什麽？”
　　“什麽都沒有，壹片死寂。”師染說。
　　秦三月恍然地問，“什麽都沒有？”
　　感受著秦三月那對星空向往的迫切，師染改口說，“或許是我修為不夠。”
　　“如果什麽都沒有，那命星這種說法因何而起？”秦三月低頭問。
　　師染聲音幽幽，“我也想知道。”
　　秦三月感覺到師染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不是那種聊天的自然，而像是在發掘什麽秘密。
　　“女王大人都不知道……大概的確是很隱晦的事吧。”秦三月勉強笑道。
　　師染說，“妳可以問妳的老師。妳只要問，他就會告訴妳。”
　　“女王大人妳問過嗎？”
　　“沒有。我不想壹下子就知道了全部。”
　　“想自己探索？”
　　師染搖頭，“並不是。我只是害怕壹下子知道得太多，接受不能變心了。我不想自己被突然改變。”
　　秦三月笑道，“這壹點，我跟女王大人很像。”
　　師染微微彎下腰，輕撫秦三月腦袋，“不，妳比我優秀多了。”
　　“沒有沒有，我哪能比得上女王大人。”秦三月受寵若驚，連忙說。
　　師染從不會跟人客氣什麽，更不會去學習人族那壹套人情世故。她看著另壹片遠空升起的圓月，說，“妳要是想的話，過段時間，我帶妳到月亮上去看看。”
　　秦三月瞪大眼，“可以嗎？”
　　“當然，只要妳想。”
　　“可老師那邊。”
　　“妳了解他，他不會左右妳的意願。”
　　秦三月笑道，“女王大人很了解老師嘛。”
　　師染禁不住咬緊了牙，兩邊的腮幫微微鼓起。
　　秦三月莫名地覺得女王大人有點可愛。
　　“我回到東土後要閉關壹段時間，等閉關結束後，我可以找妳嗎？”秦三月問。
　　師染問，“要閉關多久？”
　　“可能要幾年吧。”
　　“有點短。”
　　秦三月尷尬壹笑。跟壹些人動輒閉關幾百上千年比起來，幾年的確很短。
　　“這給給妳，要找我就吹響它。”師染取出壹支透白色的小笛子，大概食指大小。
　　秦三月接過來。手感很好，冰冰涼涼的。“這是什麽？”
　　“我的骨頭做的。只有我能聽見它的聲音。”師染說。
　　“啊！”秦三月驚得差點拿不住。“為什麽要用骨頭做啊！”
　　“防止別人聽見。”
　　“沒什麽影響嗎？骨頭的話，要拆骨頭的。”
　　師染看著秦三月，“看著現在的我，妳大概忘了，我是雲獸。雲獸體內可是有上億根骨頭。”
　　師染不說，秦三月還真快忽視了她其實是雲獸，畢竟壹直都以人形出現。不過，即便是知道了，秦三月還是難以把雲獸和面前的師染聯系到壹起來，畢竟差別太大了。饒是知道妖、靈、獸以及壹些精怪可以化人形，但秦三月是能輕而易舉地感受到那些化作人形的其他種族的氣息，師染嘛，秦三月感受不到她雲獸的氣息。
　　“這應該很重要吧。”秦三月看著手中的笛子說。
　　“我只送過兩個人。”
　　“我和誰？”
　　“妳問太多了。”
　　“對不起。”
　　師染搖搖頭。
　　她們在這觀景臺又站了會兒，吹了會兒夜風。
　　“女王大人，我還是想知道，為什麽，”秦三月有些糾結地問，“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她感覺師染對待她態度似乎有了很大的變化，而且更對待其他人都不壹樣。沒有以王的姿態，也沒有像個大前輩壹樣，就是平常人壹般聊著天。
　　師染看著月亮，清光撲在她臉上，呈現出壹種虛弱的病態。
　　“妳很好，所以我才對妳好。”
　　“這個理由……”秦三月還是覺得莫名其妙，但是想了想，或許這位女王大人也有著屬於她的秘密，過分追問總歸不是禮貌的行為。至於跟她相處有沒有危險，秦三月覺得自己看不出什麽，要問壹問老師才是。
　　壹番想下來，秦三月心裏還是突突的。她沒想過自己居然能跟這位女王靠得這麽近聊天那麽久。
　　“我走了。”
　　師染說完，壹步跨出消失於此。
　　來得忽然，走得也忽然，雷厲風行。
　　秦三月望著夜空，不由得想，月亮上面到底有什麽呢？
　　又看了壹會兒，她轉身，朝著雲舟居住處走去。
　　“該去引導夢境裏的迷途者了。”
　　回到居處後，她先來到葉撫的房間。
　　這艘雲舟是特為權貴大能服務的，即便是沒有之前的飛艇和洹鯨之船大，但每個人的居住地都是相當獨立且清凈的。這自然是很迎合葉撫和秦三月的需要。葉撫呢，本來就喜歡清凈，總是喜歡自己尋得舒適的地方，做自己的事。秦三月則是有了個引導夢境神魂的功課，以及自己要整理中州壹行所見所聞的事，需要安靜的環境，她是打算在回到東土前，就完成這兩項事。
　　進到葉撫房間後，秦三月見到他跟之前壹樣，在做壹些手工雕刻的事。她想，莫非老師對手工雕刻很感興趣嗎？
　　“老師，我想和妳聊聊。”
　　葉撫放下手中的活計，離開書案，走到旁邊的茶屋，“進來吧。”
　　進了茶屋，兩人相對而坐。
　　“聊什麽？”葉撫壹邊倒茶壹邊問。
　　“女王……哦不，雲獸之王剛才在雲舟上，我跟她聊了許多。”
　　“想問壹問我對她的看法嗎？”
　　“嗯。”
　　葉撫將壹杯茶遞給秦三月，然後說起了他的看法。
　　夜已深，杯茶點燭光，言語之間是說不完的三兩事。
　　……
　　“每壹顆星星都是壹個靈魂，孤獨地在夜空中發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