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壹章 羽衣（十）

　　離開竹林後，葉撫便回到了書屋。臨近下午的天已經開始轉涼了，晚秋最後的暖陽垂落天際，這意味著秋天就要結束了，又壹個冬天將要降臨這片大地。
　　呼出壹口氣，已經可以看到薄薄的水霧了。葉撫習慣於在這個時候，待在煨火房裏，他並不怕冷，只是喜歡暖乎乎的感覺。葉雪衣還是壹個人待不住，裝個樣子捧了幾卷書，也待在煨火房裏，背靠著葉撫，懶洋洋地打著瞌睡。
　　葉撫久違地拿出了他的記錄冊，提起筆，從君安府何家的故事寫起。
　　時間，在這間小屋子裏，變得緩慢起來。
　　不知是什麽時候，從窗外飄來壹片細雪，落在葉撫肩頭。白薇的聲音從細雪傳進葉撫耳朵。
　　片刻後，葉撫會心壹笑，側過身子，已經迷糊了的葉雪衣失去靠背，壹下子栽倒在葉撫手臂上。葉雪衣瞇開眼睛，軟軟地問：“天黑了嗎？”
　　葉撫將她扶正，站起來，推開門，風吹進來，她下意識地抱緊肩膀。葉撫回過頭，看著她笑道：“妳頭發又亂了。”
　　葉雪衣連忙雙手抱頭，嘟囔道：“怪妳的背太硬了。”
　　葉撫笑了笑，他想這種理由也只有雪衣能找得出來。他向外走去，邊走邊說，“把頭發收拾壹下，然後我們去堂集市。”
　　“去集市幹什麽？”
　　“買菜。”
　　葉雪衣眼睛壹亮，“妳要做飯嗎？”
　　“給妳做壹樣特別的東西。”
　　葉雪衣高興得蹦了起來，扯開步伐興沖沖地跑去裏屋打理頭發去了。
　　葉撫笑吟吟地看著，眼裏滿是憐愛。照他的話來說，這是壹個中年男人的心靈雞湯。
　　不壹會兒，葉雪衣又沖了出來，大喊道：“葉撫，我準備好了！”
　　葉撫瞧了瞧，無奈地笑了笑。葉雪衣哪裏有打理好頭發，分明只是胡亂地壓了壓，捋了捋。他上前去，將她拉進屋，重新梳理了壹番。
　　“葉撫，這沒必要嘛，又不非得打扮得整整齊齊的。”
　　“這不是必要不必要的問題，這是壹種態度。”
　　“態度？”
　　“是的，收拾好壹切，整裝待發的態度。”
　　葉雪衣翹起下巴，“哼，不是我炫耀，我要是真要做什麽，整裝待發，肯定什麽都收拾得好。”
　　葉撫不懷疑她的話。葉雪衣就是這樣的，雖然看上去不大壹點，有時候也傻乎乎的，但真想做什麽，壹定能做到。只不過，待在葉撫身邊的她，什麽也不想做，只想待在葉撫身邊。
　　葉撫拍了拍她後腦勺，“妳就得瑟吧，等我不在妳身邊，看妳怎麽辦。”
　　葉雪衣壹副無所謂的樣子，“妳要是不見了，我肯定能把妳找回來。”她握起小拳頭，“葉撫，可不要小瞧我啊。”
　　葉撫白她壹眼，“把菜籃子拎上，走啦。”說完，大步向外。
　　“欸！等我啊！”她急忙踮起腳把掛在墻上的菜籃子取下來，然後追了上去。
　　離開三味書屋，轉過壹個角，便是梧桐街了。葉撫走在前，葉雪衣就像是壹只不安分的鳥，晃過去晃過來，繞著葉撫跑來跑去。走過梧桐街的盡頭，葉雪衣壹下子安靜下來，她跑到死了的梧桐樹前，看了看後對葉撫說：“我聽到了三月姐姐的聲音。”
　　葉撫點頭，“我也聽到了。”
　　“我有些想她了。”
　　“很快會再見到的。”
　　“很快是多久？”
　　“再過四五個冬天吧。”
　　“妳騙我！這壹點都不快！”
　　葉撫笑道，“那要不，妳睡壹覺？等她回來了我再叫醒妳？”
　　葉雪衣壹聽，楞了楞，然後害怕地說，“我才不要！睡著了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了！”
　　“我會叫妳啊。”
　　“萬壹妳不呢？”葉雪衣瞪大眼睛看著葉撫。
　　“我會的。”
　　“萬壹呢？”葉雪衣執拗地看著葉撫，眼神中夾雜著驚慌。
　　她真的很害怕再次睡著。
　　葉撫呼了呼氣，安撫道：“不睡就是，不睡就沒有萬壹了。”
　　葉雪衣情緒轉變得很快，壹下子就從緊張驚慌變成喜笑顏開。
　　在集市裏，活潑靈氣的葉雪衣很招人喜愛，加之葉撫這位唯壹的先生也受大家尊敬，所以在買東西的時候，往往會受得不少便宜，買蔥時，大嬸總是會往菜籃子裏多放幾棵，諸如這般很多很多。
　　因為白薇常常帶著葉雪衣來這邊的集市，所以，這幾條街的人們，基本都默認了，白薇就是葉撫內人，而雪衣就是他們的女兒，只不過這個女兒向來不會叫“爹娘”。白薇不曾去解釋過，葉撫也不會特意去解釋，反正這被默認的壹層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沒什麽問題。
　　把所有需要的食材準備好後，折返回到書屋。
　　葉雪衣是個坐不住的主，非要到廚房裏來給葉撫添亂。
　　葉撫也難得說什麽，洗了洗手後就開始晚飯的準備了。
　　他把買來的雞架收拾幹凈，然後將大棒骨敲脆，和著蔥姜放入大瓦罐中，摻入清水。隨後把煨火房裏的爐子提來，生起旺火，將瓦罐放在爐子上燉煮。
　　“這是做什麽？”葉雪衣蹲在爐子前，看著瓦罐與爐墩縫隙間的旺火。火光映照在她臉上、眼中。
　　“熬高湯。”
　　“高湯是做什麽的？”
　　葉撫沒有停下手上的活計，在小竈鍋裏放入菜油，靜待油熱，“做菜講究個主輔底，主料生氣，輔料調味，底料增香，高湯呢，便是底料，用以增香底味，讓主料顯得更有層次感。”
　　“哦。”葉雪衣眨巴眼睛。她經常看白薇做菜，所以壹點便通。
　　油熱了。葉撫在鍋裏放入切好的蔥姜末，然後翻炒。不壹會兒，蔥香味兒散開，讓人壹陣精神。
　　“現在是在做什麽？”
　　葉撫看著葉雪衣問，“妳為什麽要搞得這麽清楚？”
　　葉雪衣憨甜壹笑，“我以後也想給葉撫妳做嘛。”
　　葉撫揚起下巴，“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
　　“哎呀，妳就說嘛。”
　　“這壹步呢，是做肉末炸醬。”
　　“有什麽用呢？”
　　葉撫答，“我做菜呢，除去高湯底料，喜歡六分主料四分輔料。這道菜裏，肉末炸醬是壹分輔料，在於激發油香和蔥香。”
　　“那為什麽要加肉呢？”
　　“為了口感。”
　　“哦哦。”葉雪衣開開心心地把自己當作聽課的學生。
　　隨著肉末入鍋，蔥油被肉末鎖住，而肉末中的水分也被逼了出來。豬肉的獨特香味兒和蔥香混在壹起，使得整個廚房裏，煙火氣息濃郁起來。以葉撫的手藝，總是能把食材加工得恰到好處，不論煎炸烹煮，也總是能精確地知道什麽時候該有什麽樣的步驟。
　　做完肉末炸醬後，葉撫洗鍋再倒油，將提前泡制好的幹黃豆濾去水分，過壹道竈火，迅速蒸幹，然後放入燒熱的油開始炸制。炸好的幹黃豆被油浸透，顏色變深但是更加啊光潤有質地。葉撫輕輕捏起來壹顆，對著葉雪衣說，“張嘴。”
　　葉雪衣下意識張嘴。
　　葉撫手指輕輕壹彈，壹顆幹黃豆落入葉雪衣嘴巴裏，“雖然還比較燙，但剛出鍋的黃豆，回軟顯香，殘存著壹絲潤香味兒，吃起來很獨特。”
　　葉雪衣呼哧呼哧地咀嚼起來，眼睛亮晶晶的，“好吃欸！”
　　葉撫笑笑，控火，讓油轉涼，隨後放入紅花生米，重復炸黃豆的步驟。
　　葉雪衣瞧著，不解問，“花生米為什麽不去外衣呢？我看白薇平時都有去外衣的。”
　　“這嘛，是我自己的口味兒，我比較喜歡那壹層外衣。”葉撫的解釋很地道，“妳不喜歡的話，我另外給妳炸壹份。”
　　葉雪衣傻呵呵壹笑，“不用啦，我要跟妳壹樣。”
　　葉撫想笑，但是忍住了，只在嘴角留下壹絲弧度。把油酥花生撈起來，去油，凈鍋。接著，他剝了幾瓣大蒜，快刀落砧板，三兩下將大蒜打碎成蒜泥，和著清水、鹽與香油，他想了想，再添了壹份疊雲國獨特的香料——粉貲。這份蒜油水便做好了。
　　葉撫動作很麻利，看得葉雪衣應接不暇，但她倒自始至終不覺麻煩，滿心歡喜。
　　添以草果、白蔻、小茴香、八角、桂皮、香葉、起絨草、籠霧等香料，配以香醋以及疊雲國特產柔醋，烹煮至沸騰後，放到壹旁晾涼。熗香醋水兒完成。疊雲國的人吃東西偏清淡，所以香料種種還是葉撫再藥鋪當藥材買才買到的。至於特產柔醋，更像是有醋味兒的醬油，剛好省了加鹽的步驟，也還有著地道的味，所以葉撫加了進來。
　　酸味兒總是讓人忍不住流口水。葉撫就聽見葉雪衣喉嚨咕咚好幾下了。
　　有了酸，還得有麻。
　　葉撫在青紅花椒中是更喜歡青花椒的，因為他喜歡那股鮮味兒。集市裏買不到讓他滿意的花椒粉，所以他直接買了原料打算自己做。七分青三分紅是他喜歡的搭配，再加上少量的針酥草增加刺激感，烘熱，研磨成粉。他所滿意的花椒粉便好了。
　　麻，是讓人吃起來舒爽，但聞起來發癢的味道。葉雪衣聞著空氣中飄著的麻味兒，忍不住打起了噴嚏，她可沒有照顧形象這個意識，打起噴嚏來自由暢快極了，怎麽舒服怎麽來，讓葉撫忍俊不禁。
　　葉撫是個無辣不歡的人，所以，對他而言，如何做辣，如何做好辣，很重要很關鍵。
　　熱鍋，下油。待到油熱後，姜、大蒜桿、香蔥、野蔥、幹煙木果仁按照嚴格控制好的油溫和時間依次下入。本來這壹步是沒有野蔥的，但今天再集市上，難得見到野蔥，便忍不住買了點。野蔥味道格外香，但也有壹種難以除去的雜味兒。葉撫的辦法是溫水浸潤，再添花酒半勺去中和。至於幹煙木果仁，那是用來代替芫荽的。
　　等待壹會兒，聞到了葉撫滿意的香味兒後，他將油裏的料頭撈了出來，然後放入壹點白芝麻，炸到微微起焦生香。味道出來後，將旁邊研磨好的粗制辣椒碎放入熱油中，劈裏啪啦的油炸聲激烈響起，辣椒香味兒噴湧而出，靜數三個呼吸，立馬加入精磨的紅尖椒粉，這時，真正的辣味兒才湧出來。出鍋之際，葉撫再放了壹點他的獨家秘制——花料。這是他之前在釀酒制茶的閑余時間裏自己研制出來的，幾種香料，配合幾種花粉以及壹味酸料研磨而成。
　　辣椒紅油出鍋後，他突發奇想，加了壹小勺清花酒進去。酒香味兒彌漫片刻就被本味兒蓋住，層次感壹下子就出來了。最後，壹勺尖的蜂蜜下去，便意味著他獨家的紅油完成了。
　　本來這樣壹份紅油應該要放置小半天才能達到最佳效果，但今晚趕著吃，葉撫便使了點小法術。本來他是熱愛於做菜的，向來不屑於用外力，但今晚為了滿足雪衣，算是破例了。
　　光是輔料就看得葉雪衣食指大動了，她不由得期待主料到底是什麽。
　　“葉撫，到底是要做什麽啊？”
　　葉撫不賣弄關子了，笑道：“我新研制的酸辣粉。”
　　“酸辣粉？”葉雪衣沒聽過，自然沒吃過，但是她關註點是“新”，不由得驚喜道，“我是第壹個吃的咯。”
　　“當然。”
　　“好耶！”
　　這是壹份獨屬於葉雪衣的記憶了。
　　接下來是煮粉。
　　時間恰好，待到紅薯粉煮好後，瓦罐裏流出的味道也剛好達到葉撫的要求。
　　他滿意地取來壹大壹小兩個碗，依次放入鹽、雞油、花椒粉、蒜油水、熗香醋水兒、特制紅油，再乘入似濃非濃、似清非清的高湯，然後放入中等粗的紅薯粉，基本的底料和主料，接著就是輔料。葉撫講究壹個擺盤的精致，均勻劃開區域，分別放入炸黃豆、油花生、細絲香蔥、酸豆角、蘿蔔絲、鹽菜梗，最後，壹大勺肉末炸醬淋上去。
　　兩碗精致的酸辣粉完成。
　　搬來壹方小桌子和兩張小凳子，泡壹壺花茶，點壹杯花酒。
　　壹大壹小面對面，深吸壹口氣，動筷！
　　酸，動人胃口；麻，挑撥舌頭；辣，是壹種無法言說的享受。
　　肆意揮灑的汗水根本擋住酸辣粉對舌頭和胃的刺激，越吃越辣，越辣越歡。
　　這是壹個屬於酸、麻、辣的幸福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