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戰前準備（壹）

　　有些犧牲註定無法為人所知，是嗎？
　　基利曼沈默不語地在他的個人終端上點觸了幾下，終端的反應速度相當快，但是，它目前顯示出來的畫面仍然停留在壹份文件的確認簽署界面，沒有變化。
　　機器不會遲疑，但人會。
　　我早已見慣了死亡。羅伯特·基利曼想。
　　是的，我見慣了死亡與犧牲。帝國也是如此，在這個冰冷的銀河裏，人類能擁有的每壹分每壹秒都是無數人從殘酷的現實中以他們的犧牲奪回來的。
　　所以我應當掩埋他們的死嗎？我應當偽造出壹個可信的結局？迷失在亞空間裏……？
　　做正確之事實在是太難了，父親。
　　基利曼仰起頭，凝視著他書房天花板上帝皇的畫像。悲憫的金甲神明半閉著眼，像是不忍見到人間的這些慘事。
　　他突兀地壹笑——神明，宗教，我竟然默許他們在我的書房裏畫上這樣的畫像，而且持續了如此之久。最開始的理由是什麽？啊，我記起來了，是為了不至於讓國教的人感到惶恐，以免他們做出各種影響時局穩定的行為……
　　但我厭惡宗教，不是嗎？我們都厭惡宗教。除了洛嘉，我們都有壹個共識。宗教是人類的癌癥，是毫無必要存在之物。
　　從何時開始，我的底線開始被放低了？
　　羅伯特·基利曼沈默著站起身，來到舷窗前，身後卻響起了壹個熟悉的聲音：“政治是妳的才能，羅伯特，但政治也在磨滅妳的意誌。”
　　“……是的，老師。”基利曼低聲答道，沒有意外於他的出現。
　　法師本就如此，他似乎鐘愛各種突兀的出現與退場方式，換句話說，他很喜歡讓他人大吃壹驚。
　　“妳有很多頭銜，羅伯特。”
　　“是的，老師。”
　　“妳是團結之刃，奧特拉瑪之主，秩序之主宰，復仇之子。”
　　“是的，老師。”
　　“但我猜妳應該不是很喜歡別人這麽稱呼妳，若是那些妳走到哪就要跟到哪的唱詩班能消停壹會就好了，是不是？每次開會，他們都要提前花上二十分鐘的時間來壹個個唱出妳的稱號並賦予大段大段的贊美。妳煩透了這點。”
　　法師的話讓基利曼笑了起來——他轉過身來，點了點頭：“我寧願他們只在我的名字後加上壹個尊稱，比如攝政王，又或者幹脆地只稱我為原體。”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拿起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桌面上的茶壺倒了兩杯紅茶，香醇的氣味開始在書房內蔓延，壹名常勝軍推開門進來看了壹眼，然後猛地怔住了。
　　哪怕是隔著頭盔都能看出他的愕然。不過，他很快便關上了門，動作非常迅速，且安靜。
　　“他們只是想以表尊敬。”
　　法師端起自己的那杯，喝了壹口。微笑道：“大部分人若是不以比對待自己父母還要尊敬的態度去面對妳，他們恐怕會在事後遭逢大難。”
　　基利曼皺起眉，就連喝茶的動作都慢了壹拍：“……此話怎講？”
　　“政敵的攻擊，他人的責難，那些想占據他的位置向上爬的人……所謂政治不外乎如是。找他人的把柄，自己做事也得處處小心。妳是這個帝國政治的頂點，羅伯特，所以妳可以無所謂，但他們不行。在這個帝國裏，站得越高的人反倒樹敵越多，尤其是那些真正想為帝國做事的。”
　　法師的笑容逐漸變得有些陰沈，基利曼卻感到舒適了壹些。他慣於見到這樣的法師——在他的印象裏，黑袍法師就應該是這幅模樣。
　　“所以……”
　　法師朝著基利曼舉起茶杯，歪了歪頭：“去他媽的政治。”
　　基利曼啞然失笑，他的肩膀顫抖個不停，到了最後甚至連面上的最後壹絲矜持也放棄了。他哈哈大笑起來，也舉起了茶杯：“去他媽的政治！”
　　笑聲過後，法師輕聲說道：“所以，讓他們的犧牲得以明見天日吧。慷慨赴死者理應在歷史上擁有姓名……再者，妳也是時候在內務部裏找尋壹些可靠之士了。”
　　“您的意思是……？”
　　“是的。”法師點了點頭，放下茶杯，身形消散，只留下最後壹句話。“我會在空間站上等待，盡快處理，妳的兄弟們也是。”
　　“……”
　　沈默半響，僅穿著布袍的復仇之子緩緩地站起了身。他來到書房大門前，推開那兩扇雕刻著英雄事跡的厚重門扉，昂首闊步地走出了這裏，像是甩掉了什麽似的。
　　“取我的盔甲和武器來。”他說。
　　……
　　“就像我說的那樣，快速打擊戰術或許在應付單獨的小規模艦隊時效果斐然，但是大規模的戰鬥和如此龐大的艦隊合擊之中是不可能起到多麽好的效果的，阿廖娜艦長。”
　　點著煙鬥的魯道夫如此說道，他那筆挺的八字胡都在連日的爭論中變得有些疏於打理了。不僅如此，那雙精明的綠色眼眸也變得有些暗淡，眼窩深陷，壹副心力交瘁的模樣。
　　“我認同魯道夫艦長的話，阿廖娜艦長，妳單打獨鬥太久了。在大規模作戰中，必須要有壹個人坐鎮全局來指引艦隊發動攻擊。妳的艦隊的確是快速打擊的好手，但是，我不認為突擊巡洋艦真的能對預想中的敵方旗艦起到什麽了不得的作用……”
　　埃爾伯特·拉格莫裏斯，又名赫拉克西馬的埃爾伯特嚴肅地說——他寬大的額頭上滿是皺紋，眼睛瞪得大大的，眉毛更是嚴肅地皺在壹起。
　　反對之意無需過多說明。
　　他們二人的反對讓阿廖娜有些不甘心地坐了下來，她看了眼坐在地面的曼弗裏斯，這個和她向來壹直都不對付的老頭此刻卻顯得很是安靜，沒有要參與進來的意思。
　　不知怎的，阿廖娜卻覺得有點無名火起。
　　“您不打算說些什麽嗎，曼弗裏斯艦長？魯道夫艦長與埃爾伯特艦長都給出了自己的意見，您呢？您對我阿廖娜·阿娜塔西婭又有何指教？”
　　老人慢悠悠地擡起頭看了她壹眼，兩只手都搭在自己的棕紅手杖上。過了壹會，他才開口。
　　“爭論這些是沒有意義的，母狼。”
　　曼弗裏斯使用了壹個粗俗的名詞來稱呼她，但語氣裏卻並無侮辱之意：“戰爭是不可預見的，也是不可捉摸的。以我等凡人的智慧，哪怕是再討論個二十天，也不可能清楚敵人的具體數量與艦隊構成。真正如何，還是要留到戰場上再說。”
　　健壯的老人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傷疤，搖了搖頭：“計劃做的再怎麽好也不過只是計劃，而變化永遠都比計劃要快上壹步，除非妳真的能預料到敵人每壹步的行動……但那根本不可能，不是麽？”
　　他笑了起來。
　　“所以，諸位，就別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了。妳們已經持續三天都在討論此事了。快速打擊戰術也好，遊擊戰術也罷，不如來討論壹些較為真實的事——比如，誰來坐鎮艦隊總司令？”
　　他說到了點子上，其余三人紛紛沈默了下來，會議室內壹時間陷入了寂靜，唯有記錄者塔斯的筆還在與他的牛皮紙本接觸，發出不斷的嘶嘶聲。
　　“……或許是那位卡珊德拉·凡勒斯庫斯夫人？”良久，埃爾伯特遲疑地說。
　　他從懷中掏出壹塊懷表，將其打開後拿出了壹張小小的照片，這是壹張合照。照片中有兩個人，其壹是站在左側，顯得有些青澀的埃爾伯特·拉格莫裏斯。
　　這位相貌陰沈而嚴肅的鷹鉤鼻艦長在照片上卻露出了壹副傻兮兮的微笑，阿廖娜吃驚地看了他壹眼，後者此刻的表情卻顯得很是淡然。
　　“我無意掩蓋我的愛慕之心——站在我身側這位便是著名的卡珊德拉夫人了。”
　　照片有些模糊，但這仍然掩蓋不了卡珊德拉·凡勒斯庫斯其人令人望而生畏的目光。她的那只復合式義眼直勾勾地望著相機，表情嚴肅，身材高大。和埃爾伯特站在壹起，比後者甚至還高出壹個頭來。
　　“我聽說過這位夫人。”曼弗裏斯點了點頭。“三十多年的戰鬥經驗，兇狠、自信、盛氣淩人。她的確有資格來當這個艦隊司令，至少在大局觀上，我認為我不如她。但是，如果真的是她，她人呢？”
　　老人再壹次切中了問題的要害，哪怕是不怎麽喜歡他的阿廖娜也必須承認，這個總是和她唱反調的老頭的確在許多事上都有過人的見解。
　　這種見解不是時間帶來的，而是天生的東西，是壹種近似於直覺般的非理性產物。
　　“卡珊德拉·凡勒斯庫斯夫人正在前線探查情況，她帶領著另外壹支艦隊，所以不會參與進妳們的各項事務——諸位艦長，妳們好啊。”
　　壹個穿著黑袍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的衣服不是帝國任何壹種官員的服裝，那上面也沒有任何能夠表面他身份的軍功章壹類的東西。他很高，蒼白而英俊的臉上卻帶著壹種令人不太舒服的尖銳微笑。
　　本能地，阿廖娜安靜地縮在了她的椅子上，不知為何，她隱約有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害怕。
　　“閣下是……？”
　　魯道夫率先開口詢問，緊皺著眉，不明白此人的身份。而他也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施施然走到了會議室的後方，拉開了壹把椅子坐下了。門口傳來隱約的響動，魯道夫扭頭望去，竟然看見壹個身著金色盔甲的高大身影。
　　——禁軍？！
　　“我？啊，我也是個艦長，但和妳們不能比，我手上只有壹條船而已——利克托，妳跑過來幹什麽？我不是說過了我不需要妳浪費自己的假期跟著我嗎？”
　　禁軍微微低頭，沈穩地說：“我的假期在五分鐘前被圖拉真元帥取消了，任務更新，如今，我將再次擔當起您的護衛壹職。”
　　“……多此壹舉。”男人沒好氣地搖了搖頭，對待禁軍的態度簡直隨意到了極點。曼弗裏斯盯著他的臉，呼吸越來越沈重，像是發現了什麽又不敢確定。
　　“您也是位艦長？”埃爾伯特禮貌地問。
　　“是的。”男人笑著點了點頭。“還沒自我介紹，實在不好意思。我叫何慎言，用哥特語來說我的名字或許有些拗口，所以大可直接稱呼我為‘何’就好。”
　　“好吧，何先生，您也是我們的壹員嗎？”埃爾伯特又問。
　　“算是吧，埃爾伯特·拉格莫裏斯先生。”
　　鷹鉤鼻艦長吃了壹驚：“您認識我？”
　　“實際上，我認識妳們所有人，但這不是今次會議的重點，不是嗎？”
　　何慎言又笑了笑，曼弗裏斯突然向後靠在了他的椅子上，肩膀微微有些顫抖，雙手緊緊地捏著他的手杖。
　　“沒必要那麽緊張，曼弗裏斯船長……”何慎言笑著說。“讓我們談正事吧——那麽，以帝皇與帝國的名義，我要宣布三件事。”
　　“第壹，妳們四位艦長旗下的艦隊將被整合在壹起成為壹只新的艦隊戰鬥群，歸屬復仇號指揮。”
　　“第二，艦船換裝將在兩小時後開始進行，如果不出意外，我們的會議會在那個時候結束，諸位若是有興趣，可以去船塢裏觀看壹下艦船換裝與升級的場面，我相信妳們會喜歡的。當然，海軍士兵們的裝備也會壹同更新。”
　　“第三，也是最為重要的壹點……復仇號將在明天抵達泰拉空間站，也就是說，遠征將於明日開啟。”
　　他的語氣輕松，在發布這些命令的時候也沒有出示相關的證明。從頭到尾更是沒有任何壹個軍務部的官員和他壹起前來替他背書，但是，不知為何，記錄者塔斯卻低著頭奮筆疾書，連臉色都因為激動而變得有些潮紅。
　　按道理來說，他的記錄是會直接反饋給後勤部門的。這樣壹個身份不明的人的話，他居然全盤接受了？
　　魯道夫註意到了這壹點，因此表情變得非常猶豫，顯然是想說什麽又不敢開口的樣子。
　　“有話就說吧，魯道夫艦長。實際上，諸位，妳們有什麽疑問都可以現在問出來，能回答的，我會壹壹回答妳們。”
　　“……何，先生。”魯道夫深吸壹口氣，問道。“您究竟是誰？”
　　“我不是說過了嗎？壹個艦長，和妳們壹樣。”何慎言微笑著回答。“充其量只是我的船有些大而已，沒什麽特別的。還有人有問題嗎？啊，這位阿廖娜艦長，您似乎壹直沒有說話啊。”
　　被突兀地點到名的阿廖娜脖子壹縮，憑空矮了三四厘米。她眨眨眼，好幾秒後才遲緩地開口：“啊，先生……不，不，何艦長，我沒有任何問題。”
　　“真的嗎？”何慎言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妳身體還好嗎？參加太空野狼們的聚會可不是什麽好事，據我所知，妳事後可是在醫療艙內待了七個小時。”
　　太空野狼？！
　　其余三名艦長齊刷刷地轉過頭來看著她，目光中頗有壹種‘原來傳聞是真的’的意味，阿廖娜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您，您怎麽知道——不，我的意思是，我身體很健康！”
　　何慎言促狹地笑了。
　　“那就好，如果他們下次繼續半夜敲妳的門並綁架妳去他們的宴會，妳就報我的名字，紋陣會替妳教訓壹下他們的……呵。”
　　“好了，還有誰有問題嗎？”
　　他環顧四周：“沒人了嗎？就像我說的那樣，任何問題都——”
　　“——我有，我有個問題，閣下。”
　　蒼老的海軍艦長，曼弗裏斯深吸壹口氣，緩緩站了起來，做了個天鷹禮。他的臉色因激動而變得潮紅，身體顫抖，表情緊繃，顯然是正在壓抑自己的情緒。
　　“但說無妨。”
　　“我們真的能在您的麾下戰鬥？”帶著壹點希冀，曼弗裏斯艱澀地問。
　　“看來妳知道我是誰……這就很沒意思了，我本來還想將謎底留到最後再揭曉的……但是，有壹點妳錯了，曼弗裏斯艦長。”
　　何慎言站起身，輕聲說道：“我會和妳們並肩作戰。”
　　他化作金光消散，驚呼響起，魯道夫與埃爾伯特因為過度震驚而差點摔倒，阿廖娜長出壹口氣，顫巍巍地晃了晃脖子。記錄者塔斯奮筆疾書，唯有年老的艦長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杖，緩緩地坐了下來。
　　……
　　待到利克托用短距離傳送追趕上法師的時候，已經是十幾分鐘後的事情了。禁軍不無埋怨地來了壹句：“您突兀地消失真是令我頗感意外……”
　　“我就是想甩掉妳——說真的，利克托，妳跟著我幹什麽？”
　　“戰爭即將開始，而您需要近侍。”禁軍點點頭。“我認為我可以擔當起這個責任，您覺得呢？”
　　“妳看我需要近侍嗎？”
　　“我發自內心地覺得您非常需要。”前盾衛連長嚴肅而正經地大聲說道。
　　“……隨妳的便吧，妳們壹個兩個的怎麽都這麽死心眼。紋陣，原體們都到了嗎？”
　　“他們正在會議室內等待。”
　　“很好，短距離傳送過去吧，事先說明，利克托，妳待會可能會有些驚訝。”
　　藍光壹閃，他們出現在壹間寬大的會議室內。禁軍不動聲色地後退壹步，看了壹圈周圍。此時此刻，他頗為慶幸自己今天帶了頭盔。
　　帝皇在上——搞什麽？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