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三章 Sweet Child O' Mine

　　開羅。
　　熱風撲面。
　　敞篷的越野車上，羅素擡起手，按著頭巾，仰望著遠處飛舞的黃沙。越是離開城市，綠化就越是稀疏，到最後，除了矮矮的灌木叢妝點，便只有遠方林立的建築。
　　在這個古老且封閉的國度中，壹切的事情似乎都和外人無關。
　　居民們平靜的生活，日復壹日，縱然偶爾有來自遠方的旅客，可也只能走馬觀花的欣賞這裏的美景，無法真正的進入他們的生活。
　　不論笑容如何熱情，彼此之間，永遠有壹道疏冷的隔膜。
　　就算是偶爾外出留學或者工作的人，也很少和別人談及故鄉的生活，雖然此處和彼處並沒有什麽分別。
　　說不出究竟是冷淡還是倨傲。
　　自給自足，自顧自的生活，少於外界往來，也並不關心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麽。
　　在法老的支配之下，這個國家已經綿延了數千年，也必將繼續延續下去。
　　而如今，浩蕩的車隊順著道路蜿蜒前行，駛入城關。
　　穿過層層大門，到最後，只有壹輛車停在最後的廣場前方。
　　等候許久的黑袍老人神情不快。
　　“妳們來的有點晚了。”他說，“快要超出的時間了。”
　　“路上出了點事情，抱歉。”
　　“黃金黎明那事兒我聽說了，幹的不錯，但依舊不能拿來做理由。”
　　老人並沒有在遲到上多做糾纏，招手之後在前面引路，步履匆匆：“妳這個家夥還真是從來不準時……就算不看場合，妳也要看看對象吧？”
　　“羅素，認真點，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妳總要珍惜機會。”
　　羅素困惑，“為什麽妳比我還著急？”
　　“可能是因為我不是壹個‘總是把我不在乎的屌樣兒掛在臉上騙人但實際上我又在乎的要死’的臭傻逼吧？”
　　“餵，咱們幾十年不見了，妳就不能友善壹點？”
　　“不，我不友善。”
　　那個老人回頭看了他壹眼，“如果不是時間緊迫，我還想要打人。早三十年，我直接壹杖打斷妳的狗脖子。”
　　能夠感受到，老朋友神情中的焦躁和迫切。
　　“好吧，我的錯。”羅素舉手投降：“實際上我已經竭盡全力的想要守約了，奈何黃金黎明那幫王八蛋總是搗亂。
　　總有意外，我的朋友。”
　　“但有些事情不該有。”
　　這位埃及譜系中壹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主持者，透特神的大祭司說：“妳最好抓緊，速度再快點。”
　　“發生什麽事情了？”
　　“陛下要提前進入沈眠了，下次醒來不知道要多久。”透特神的大祭司說：“我所能為妳安排的就只有這壹面了。”
　　“多謝。”羅素肅容致以感激。
　　“在回歸埃及之前，我曾經也是理想國的壹員，妳想要重組天國譜系，我自然不會坐視不管。但我能為妳做的恐怕就只有這些。”
　　大祭司匆匆的說：“半個小時前，陛下剛剛下達了閉鎖國境的禦令，從明天開始……妳但凡晚來壹天，恐怕都無法進入埃及境內。
　　這壹次的諸界之戰，埃及除了必要的防守之外，不會再參與其他。”
　　“這麽嚴重？”
　　羅素愕然：“發生什麽事情了？”
　　“我不知道，但陛下這麽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大祭司的腳步微微停頓了壹下，最後回頭認真的提醒：“我知道妳喜歡講笑話，但在這裏，最好放尊重壹些……倘若妳還想要讓陛下為妳做出預言的話。”
　　“我會的。”
　　羅素頷首，再無嬉笑的神情。
　　漆黑的大門前方，便是這世上尊貴皇帝的最後宮殿。
　　寢陵。
　　法老死後的往生之殿，或者說……囚籠。
　　在裏面等待著他的，是第十七位名為‘阿蒙霍特普’的法老王，同時在諸多九柱神的人間化身中，也是最為遠見的壹位。
　　他的天賦，乃是預言。
　　既定的預言。
　　遠超過去的所有法老，在結合了眾多神性之後，堪稱絕對預見的力量。
　　但凡他所說的事情，必然會發生，而且必然不會有任何的折扣和扭轉。不存在文字遊戲，也不存在任何的僥幸。
　　絕對正確的預言。
　　絕對無法改變的預言。
　　但代價是遠超歷代法老的神性畸變。
　　他壹生寡言，除了寥寥數次的旨意之外，從未曾再說過任何話語，盡管如此，也還是在三十四歲這壹年被迫提前住進了寢陵之中，依靠著金字塔中的秘儀壓制著體內沸騰的神血。
　　在莊嚴的吟誦和祈禱聲中，羅素脫去身上的衣服，洗去塵埃之後，換上了長袍。
　　壹步步走進黑暗。
　　沒有任何人的陪同。
　　孤獨的踏入了龐大的迷宮之中。
　　越是向深處下行，所能感受到的力量就越是龐大。仿佛猙獰的困獸在囚籠裏喘息，嘶啞的吞咽著自己的血液。
　　忍受著痛苦。
　　莊嚴的贊頌和濃郁的熏香也無法粉飾這漸漸凝固的本質。
　　到最後，羅素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是行走在現境，還是穿行在地獄中統治者的宮殿裏呢？
　　甚至比那更要誇張……
　　他要面對的，乃是集合了九柱神的神力所締造出的永恒的人間皇帝，在凝固和畸變的泥潭了掙紮了數十年的法老王。
　　這壹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湧動黑暗並不是他用來刻意嘲弄客人的道具，相反，是為了保護客人本身。
　　而現在，當穿過深邃的甬道後，他終於來到了看不見盡頭和模樣的大廳裏。
　　在重重黑暗之上，黯淡的燈光照亮了禦座的輪廓，以及那個消瘦的人影。
　　他的長發像是流水，從黑暗中蜿蜒而過，被跳躍的燈火所照亮，讓人難以分辨究竟是物質還是虛幻。
　　隱隱透明。
　　面目模糊，不論如何專註的去凝視，也只能窺見壹片捉摸不定的陰影。
　　沒有禮官，沒有隨從，也沒有任何的見證者。
　　衰微的法老同羅素遙遙相對。
　　有沙啞的呢喃聲從高臺之上傳來，宛如夢囈壹樣，讓人聽不清晰。
　　“陛下。”
　　羅素撫胸行禮。
　　“多余的話……不必多說……”
　　法老王的聲音回蕩在重重黑暗中，卻聽不出蒼老還是稚嫩，渾厚或是尖細，恰如黑暗本身在鳴動。
　　禦座上的皇帝喘息，忍受著畸變的痛楚，“妳的來意，我已知曉。妳的請求，我將回應。但是羅素，妳要清楚……預言並非沒有代價。”
　　祂說：
　　“——預言的代價，就是預言本身。”
　　長階之下，羅素微笑著頷首。
　　“我將甘之如飴。”
　　黑暗中，漫長的沈寂。
　　似是有遙遠的目光垂落。
　　如此的冷酷，如此的漠然，俯瞰著人間的壹切變化。
　　洞見未來。
　　那壹瞬間，羅素聽見了來自未來的聲音。
　　……
　　……
　　壹個小時之後，等候在寢陵之外的大祭司再壹次看到了從黑暗中走出的羅素。
　　平靜的微笑著。
　　就像是郊遊歸來壹樣，輕松又愜意。
　　在錯身而過的瞬間，兩人彼此頷首，最後致意。再沒有說什麽，曾經屬於理想國的二人如此道別，並知曉這將是雙方最後壹次見面。
　　大祭司再度走入了黑暗中。
　　而羅素則走向了宮殿之外。
　　在他的身後，宮殿的大門第次關閉，隨著他的離去，往生之船化為幻影，消失在永恒的暴風和迷霧裏。
　　兩個小時後，羅素遞上了自己和馬庫斯的護照，交給關卡驗看。蓋上了印章之後，最後壹輛車離開了埃及的國境線。
　　在關卡兩側的鐵門向內緩緩合攏。
　　這個古老的國家再度鎖閉國境。
　　而在蜿蜒的道路兩側，無數綠意漸漸萌芽，撲面而來的風似乎也變得溫柔，吹來了遠方的濕氣。
　　“春天快要來了啊。”
　　羅素擡起手，戴上墨鏡，將電臺擰開，於是在沙沙的電流聲中，就有漫長時光以前的歌聲傳來。
　　令人忍不住跟著輕聲哼唱。
　　在副駕駛上，沈睡的馬庫斯醒來了，靜靜的看著窗戶外的景色，斑駁的白發飄揚在風裏。
　　聽著他含糊的歌聲，渾濁的眼瞳也像是清晰了起來。
　　重歸少年時的明媚時光。
　　“羅素，妳很快樂嗎？”他疑惑的問。
　　“是呀。”
　　羅素愉快頷首。
　　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老人好奇的問：“發生了什麽事情，讓妳笑的這麽滿足？”
　　“什麽事情都還沒有發生，我的朋友。”
　　羅素想了壹下，點頭：“只是想起了，高興的事情——”
　　“有關未來嗎？”
　　“是啊。”
　　“有關我們？”
　　“沒錯。”
　　羅素笑著回答：“有關未來的我們，還有他們……以及，壹切。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讓人期待。
　　只要有未來。”
　　他最後回頭看了壹眼，身後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的古老國度。
　　收回視線。
　　就這樣，漸漸遠去。
　　樂不可支的，迫不及待的，充滿了愉快和期待的，迎接屬於自己的未來。
　　……
　　……
　　“羅素，天國譜系終將迎來重生。”
　　在那壹座森嚴肅冷宛如墳墓壹般的宮殿中，自囚於黑暗裏的法老王從漫長的夢中驚醒，吐露出了來自未來的預言。
　　他說：
　　“——在妳死之後。”
　　這便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
　　在我死之後，不會再有洪水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