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百九十四章 前夕

　　自從升華者出道以來，槐詩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了。
　　從壹開始到現在，從現境砍到地獄再砍回現境，奠定了那麽多勝利，得到了那麽多成果，到現在多多少少也算成了壹號人物。
　　但他也沒經歷過如此龐大的陣仗啊。
　　真要事到臨頭，心裏沒點不安也是騙人的。
　　這壹段時間來，他滿邊境的到處跑，當工具人各處救火，但也都是緊急的特殊任務，局部沖突內的防禦攻堅、機密貨物運送、供應資源保障、排除空中威脅……要說這種超大規模的戰爭，他遠沒有那麽多的經驗。
　　哪怕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明白各種狀況下的應對方略，但現在不是‘猛穿插巧迂回突破防線’的時候了，他自己就是防線，突個屁。
　　占據了地利優勢，卻失去了壹直習以為常的機動性。
　　也不可能打不過拍拍屁股走人。
　　哪怕第壹序列如今有數十個支撐點，就算沒了榮光之塔也不至於危在旦夕，但到時候真的丟了這麽重要的地方，槐詩就算沒掛，恐怕也就只能收拾行李回家了。
　　這種情況，慌是理所當然的，不慌才有問題。
　　換誰放到槐詩這個位置上恐怕心裏都會慌。
　　可既然理查德覺得自己可以，羽蛇也覺得自己沒問題，他也不至於妄自菲薄，覺得自己沒有承擔這壹份責任的能力。
　　我堂堂雲中君，在蓋亞碎片裏下館子都不要錢，吃妳個雷霆之海的西瓜又怎麽了？
　　於是，風照刮，雨照下。
　　日子壹樣過。
　　該添的堵槐詩壹樣沒少過，絲毫不怕對方盯上自己將來報復。
　　既然都已經當了MT，那就要把仇恨拉得穩壹點。不怕對面來，就怕對面不理自己。
　　作為索拉諾防線的第壹序列，正前方接敵的重要單位，榮光之塔也並不可能孤懸在外，而是直接銜接著防線本身，形成如同棱堡壹樣的火力支點。
　　內部除了鎮守者槐詩和他的吉祥物副官之外，還額外配備了六名學者和十四名升華者，以及上百名軍人。
　　學者負責維護塔中的框架和定律，而除此之外，全部都是榮光之塔本身的守備力量，負責確保高塔內部的安全。
　　各種設備和武裝在這些日子以來源源不斷的搬入塔內，接入矩陣之中，令榮光之塔上方的陰雲越發的厚重。
　　那壹片槐詩放養了半個月的暴風雨，如今已經從漆黑中透出隱隱的猩紅。哪怕高懸在天穹之上，毫無動作，都讓人感覺到內心中的壓抑和不安。
　　不過，對於友軍來說，這壹份不安反而是安定的來源，畢竟自己人越強火力越猛，自己就越安全的道理沒有誰會不懂。
　　只是，唯壹的不方便就是……這鬼地方未免也太潮濕了壹些！
　　在這酷熱幹燥的沙漠邊境之內，榮光之塔裏除了安裝重要設備的隔離室之外，其他所有的地方濕度幾乎都已經爆表。
　　而且每個小時都還要下壹場小雨，到了晚上幹脆連守夜都不用，因為層層升起的白霧就已經將整個榮光之塔周邊的領域徹底吞沒進去。
　　這段日子晶格小隊可是過的前所未有的舒坦。
　　不用巡邏，不用響應訊號跑幾百上千公裏去緊急救援，也不用深夜的時候忽然被警報聲驚醒，哪怕剩下的任務同樣繁重，可以前的日子相比，便仿佛提前步入了溫柔的養老生活壹樣。
　　雖然知道戰爭已經近在咫尺，那幫沒心沒肺的家夥依舊在輪值的空隙換上了大褲衩之後，跑到榮光之塔後面的水溝裏玩跳水。
　　仿佛來到了水上樂園。
　　雖然有時候珊德拉會興奮過頭，壹拳蒸發半個池塘裏的水，連帶著裏面的人都壹同吹飛……但其他時候還是蠻好玩的。
　　有時候的晚上，還會有其他的小隊搬著沙灘椅和音響等等各種東西湊過來，大家壹起BBQ。
　　而就在塔頂，槐詩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眺望不遠處那些圍攏在火堆旁邊享受啤酒的身影，靜靜的吹著風。
　　許久，他回頭看向身後的晶格1－7，“妳確定不下去逛逛？”
　　晶格1－7沈默的搖了搖頭，低頭繼續擦拭著自己的動力甲胄——自從槐詩幫助他將外骨骼破損的地方修補完成之後，他每天都在擦這個玩意兒。
　　好像酒吧裏端著杯子的酒保壹樣，永遠都擦不膩。
　　作為小隊的隊長，晶格1－7在自己的隊員心目中具備著其他人難以企及的威信，槐詩感覺哪怕是自己都可能無法同他相比。
　　畢竟，自己只是壹個空降者，而晶格1－7對他們來說，是陪伴自己出生入死，多少次從泥潭中拯救自己的長官。
　　不過，盡管如此，他似乎依舊刻意的保持著和隊員之間的距離，未曾更加深入的參與到他們的生活中去。
　　同樣，也保留著自己的。
　　他依舊維持著曾經晶格小隊的作息和習慣，並不曾因為自己是最後壹個幸存者而懈怠，但也沒有強迫新的隊員在日常的訓練之外跟上這壹套過於苛刻的標準。
　　而那些繁瑣的裝甲維護和日復壹日的枯燥訓練，仿佛就是他和曾經逝去戰友們之間僅存的最後壹點鏈接了。
　　在剩下的時候，他便無所事事的消磨時間。
　　就好像在等待什麽壹樣。
　　等待戰爭，或者是死亡。
　　“要來壹罐麽？”
　　槐詩從腳邊的箱子裏抽出了壹聽啤酒，那都是珊德拉每次從下面的派對‘掠劫’完畢之後，偶爾想起自己還有個上司才送來的‘供奉’。
　　現在，槐詩隨手晃了壹下，壹層冰晶就爬上了瓶身。
　　冰爽怡人。
　　並未曾故作冷漠，晶格1－7接過，仰頭幹掉了半罐，長出了壹口氣，“呼，爽快，多謝長官。”
　　“為什麽我總感覺妳不喜歡說話？”
　　槐詩好奇的問，“是我的錯覺麽？”
　　“鑄鐵軍團的準則就是沈默，長官。”
　　晶格1－7回答：“士兵只需要執行，不需要說話——從新兵服役開始，壹直到被調到其他部門，我們都是被這麽教導的。
　　他們說，言多必失。”
　　在天文會的四大軍團裏，鑄鐵軍團的數量是最多的，甚至比其他幾個軍團加起來還要多很多倍。
　　和其他各有功用的軍團不壹樣，鑄鐵軍團除了正面戰場攻堅之外，什麽都做，什麽都幹，宛如萬用工具壹樣，數量最為眾多，同時，犧牲也最為龐大。
　　和槐詩這種空降的新人比起來，他們才是真正的老兵，邊境防禦陣線的重要基石。
　　那些戰爭和苦難並沒有打垮他，哪怕是其他犧牲者都已經逝去，可在晶格1－7的身上，依舊延續著往昔的某種特質。
　　平靜，又堅定，像是真正的鋼鐵壹樣，毫不動搖。
　　哪怕天崩地裂。
　　有這樣的同伴，所有人都會感覺到由衷的安心。
　　“實話說，我原本是想要讓妳放松壹點，但妳好像並不需要這些無聊的關懷。”
　　槐詩感慨，再度遞過去壹罐啤酒：“作為半個老相識，我想要為妳做點什麽，但恐怕妳並不需要。
　　所以，恐怕我唯壹能保證的就只有啤酒管夠了。”
　　“啤酒就夠了。”
　　晶格1－7的嘴角好像微微勾起了壹個弧度，“謝謝妳壹直記得他們，槐詩先生。”
　　“……”
　　槐詩沒有回答。
　　因為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算得上記得他們。
　　那只是在群星號上短短的壹面之緣。
　　他們帶著作戰目鏡和面罩，渾身籠罩在武裝之內，未曾露出過任何面孔的部分，在那二十分鐘裏，除了肩頭的標誌之外，並沒有留下讓槐詩可以留在記憶裏的東西。
　　如今回憶起來，剩下的竟然只有壹個稱呼——晶格小隊。
　　他們是1－1到1－13。
　　至於姓名？性別？年齡？
　　那些資料早已經被封鎖統轄局的保密管理局內，等待故紙堆壹點點的枯黃腐敗，或許有朝壹日，能夠能在六七十年後重見天日。
　　這算是記得麽？
　　他們都是沒有名字的人，和更多犧牲在戰爭中的人壹樣，和過去那些龐大的犧牲沒有什麽不同。
　　就連被人銘記都難以做到。
　　“讓人記住名字，真難啊。”槐詩輕嘆，“妳不會覺得難過麽？”
　　“我們不是為了被銘記才來到這裏的，先生。”
　　晶格1－7平靜回答：“從新兵營到鑄鐵軍團，我們有六次退出的機會，可每壹次放棄的人都寥寥無幾。
　　我的教官告訴過我——人總有結束，但有的時候，有的結束，會有更意義壹些。”
　　他拉開領口，露出了鎖骨上那個黑色的刺青，讓槐詩楞了壹下。
　　柳東黎曾經對他講過，在四大軍團之中，除了烈士遺孤之外，最重要的兵員來源之壹，就是在內部被戲稱為‘贖罪軍’的存在。
　　統轄局有壹個部門專門負責在全境的陰暗角落裏遴選，為諸多囚徒和犯罪者打開方便之門，他們會詳細評估每個被選中者的狀況，倘若妳被判斷為還有挽救的價值，那麽四大軍團的大門就會向妳打開。
　　而妳將有機會，為自己贖罪。
　　讓爛泥壹樣的垃圾人生，再次得到意義——
　　“如您所見，我並非是生來正直的人。”
　　晶格1－7依靠著身後的裝甲，自嘲低語：“我犯過壹些錯，壹些，無法被原諒的錯，以至於失去壹切……
　　有的人對我說人可以重新站起來，但我並不相信，因為寬恕和重生那種事情對我來說，太過遙遠。”
　　他停頓了壹下，認真的說：“可如果能有機會成為英雄的話，誰不想呢？”
　　哪怕是，被人遺忘也沒有關系。
　　這是槐詩第壹次看到晶格1－7的笑容，那麽釋然，讓他無言以對。
　　是啊，誰不想呢？
　　難道自己不也是懷揣著不切實際的理想，走到現在的麽？
　　“為英雄幹杯吧。”
　　他舉起啤酒。
　　“幹杯。”
　　晶格1－7舉起啤酒，壹飲而盡。
　　在陰雲之下，他們靜靜眺望著遠方的篝火，分享著最後的啤酒，享受最後的閑暇和空隙。
　　直到許久之後，篝火的光芒漸漸暗淡。
　　除了輪值的守衛之外，所有人沈沈睡去。
　　而在後半夜，槐詩從椅子上睜開了眼睛。
　　警報聲響起。
　　遠方吹來了戰爭的風。